《不见森林》饮水者

9、躯干

　　是宋勋在酒吧发现顾祈的，他一边在暗处看护着，一边迅速地告知了顾西越。顾西越很快就赶到了。

　　寒冬腊月，在灯光的折射下，宋勋甚至看到了他额角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小心翼翼地将她带走。

　　他本是这么小心翼翼地爱着她。

　　顾西越沉默地喝了几杯酒，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株绿植上。这里曾经是一圈全包沙发。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顾祈也是那么沉默地喝着酒，一杯又一杯。

　　那时他的姐姐在想什么呢？是在为杜长柏难过吗？可是那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姐姐全心全意地待他。他在无垠的月光下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他们越凑越近，越凑越近，顾西越放重了脚步声。顾祈像只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眸子望过来，看见是他，整张脸在月下染成绯色。

　　他们一起回家，他听见自己很是平静地开口：“你喜欢他吗？”

　　顾祈没有说话，顾西越品出了默认的意味。然后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默契地隔着些距离走着。再之后没多久，他就听说顾祈分手了。

　　李络确实是受他所托。但是这也证明，杜长柏配不上姐姐，不是吗？

　　顾祈在酒精作用下眼神迷茫，却很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顾西越心底涌出无尽的喜悦。他盯着顾祈，他名义上的姐姐，像是个毛头小子热烈地告白：“我喜欢你，顾祈。”

　　怎么会没人喜欢你，我喜欢你，不，我爱你。

　　他是个自私冷血，烂到骨子里的人。而今终于能够撕下那层伪装，肆无忌惮地去爱这位名义上的姐姐。

　　他不是不懂，只是他无法承受顾祈眼中的自责，却依然固执地握住她的手。我爱你，这没有错，如果你也对我有一分的怜悯，姐姐，别丢下我。

　　但是顾祈很快挣脱他，对他说：“顾西越，我是你姐姐！”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的姐姐是月光一般的人，他永远做不成月亮。于是他想把那束光拉入这肮脏的泥淖中。

　　顾西越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先去了卧室。小小的人儿背对着他，呼吸均匀地卧在一侧。顾西越面上的冷意瞬间消融，他在门口站了会儿，眉梢眼角满是温柔。

　　他带着沐浴后的清凉将顾祈揽入怀中，才感觉到慌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手下的身子温软，顾西越情不自禁地凑近，气息洒在她洁白的后颈。顾祈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顾西越于是起身覆了上去。

　　湿热的鼻息打在脸上，顾祈终于睁开眼睛。

　　“不装睡了？”顾西越退开几分，替她理了理被压住的碎发。

　　顾祈没有说话。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顾西越笑，“不是在等我吧？”

　　顾祈有了动作。顾西越将她压在身下，贴着她的耳根，低声说：“姐姐，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顾祈诧异于他的话，眉眼低垂下来。

　　顾西越执意要得到答案一般，自顾自地吻下去：“哪怕就一点，好不好？”

　　“顾西越，你是不是醉了？”

　　“嗯。”顾西越含糊不清地应着，“顾祈，你也不是不喜欢我的吧？”

　　察觉到今夜异常的情绪波动，顾祈狠狠地闭上眼睛。

　　翌日吃早餐的时候，顾西越的心情都如外面的天气般晴朗。他看着顾祈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眼底带了几分笑意：“今天我去外面开会，不在公司。”

　　顾祈默不作声地搅动着白粥。

　　顾西越笑着继续说：“我妈妈过几日就要回去，你想见见她吗？”

　　顾祈抬起头来：“什么时候？”

　　顾西越眉眼舒展，笑意愈深：“这周末可以吗？”

　　顾祈点头：“我抽时间去给舅妈买些东西。”

　　“好，让纪聪陪你去。”

　　顾祈没有拒绝。

　　林夏和顾祈小聚时，看着她愈发消瘦的面庞和漠然的眉眼，很是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顾祈，你怎么……”

　　顾祈轻轻地摇头：“我没事。”

　　总归是顾祈和顾西越的家事，她知道的不多，但想起两人少男少女时期形影不离的样子总是不能想象兜兜转转两人之间竟生了如此重的隔阂。

　　“林夏。”顾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想借些钱。”

　　林夏盯了她许久，郑重地点头。

　　门铃轻响时，顾祈说了句话。林夏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再起身去寻顾祈的时候，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流之中。

　　林夏脱力坐在软皮沙发上，直到服务员轻声询问才发觉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何苦呢，顾祈？

　　顾西越定了个私房菜馆。顾祈看着装修精致的小洋楼，无端地生了丝紧张。顾西越拉住她的手：“别怕，我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

　　顾祈应了声，先他一步推开门。“舅……”四目相对的刹那，眼前清贵的妇人很难再与记忆中那个温润的影子揉在一起，后半个字被生生截住，顾祈有些无措，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小祈都长这么大了，快过来让舅妈瞧瞧。”苏青浅笑着开口。

　　顾祈眼中蒙上层薄薄的泪水，快步走过去：“嗯。”

　　她坐在一侧，任由苏青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瘦了不少，女孩子还是胖一点好看，不要老是想着减肥。”

　　“舅妈，我没有……”顾祈下意识地撒娇反驳。

　　苏青摸着她的手只是笑。

　　顾西越见状，悄悄地退下去。他站在满是玫瑰的花园里，心底的喜悦渐渐传递到脸上。屋内两个是他此生最珍视的人，她们现在都安稳地在他的身边，他从未如此畅快，只愿时间能一直停留在此刻。

　　各色菜式鱼龙而入，顾西越随着队末进来，一眼就看见顾祈发红的眼眶。他快走了两步，下意识地去抓顾祈的手。顾祈避开他，视线落到苏青那边，好声好气地说：“瞧我，见到舅妈实在太开心了，就忍不住……吃饭吧。”

　　饭桌上苏青不停地给顾祈夹菜，顾祈也有说有笑，顾西越方才提起的心才慢慢落下来。

　　“尝尝，这茄子烧得不错。”

　　顾祈笑眯眯地说：“我记得小时候特别爱吃舅妈烧的茄子。”

　　“是啊，后来长大了点还有模有样地去跟我学做菜。”苏青想起过往，很是平静地笑了笑，“也不知道现在出师了没有。”

　　“妈妈不在的时候多亏了舅妈教的那几手，改天有机会让舅妈尝尝。”顾祈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苏青果然敏锐地问：“你妈妈怎么了？”

　　顾祈强装镇定：“没有，就是经常有事不在家。”

　　“小祈啊。”苏青怜爱地看向她，“你妈妈虽然嘴上硬，但其实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知道的。”顾祈小声说，“我知道的。”

　　顾美兰有一段日子需要靠药物来控制情绪，她长大后也对这些有所了解。

　　顾西越先夹了个排骨到苏青盘子里，又夹了块给顾祈：“妈，尝尝这个，这边的招牌。”

　　顾祈看着盘子里晶莹剔透的排骨，低声说了句“谢谢”。

　　苏青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西越一眼，难得地出言打趣：“你小时候就最听你姐姐的话，我记得有一次老爷子生了气，谁也劝不动你，还是顾祈拉着你去说情的。”

　　顾西越斟酌着说：“爷爷对我一向苛责。”

　　“不是的。”顾祈小声开口，“姥爷只是不表达。他其实心里有你，尝尝跟我念叨你。”

　　顾西越没有说话。

　　苏青见状打了个圆场：“我之前一直没时间，改天我们再一起去看看你爷爷奶奶。”

　　“好。”

　　月亮悄悄地掩在云后，只余昏暗的灯光照亮着周遭。苏青拉开车门，回头看向站在灯下的两人，一如既往地笑着：“再见，小祈。”

　　顾祈也温和地笑：“舅妈再见。”

　　车子发动起来，她眼见着黑色的轿车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她儿时最喜欢去舅舅家，因为在那里她不用忍受姥姥冷漠的白眼和妈妈时常戳在脑袋上的手指。那长长的指甲总是在不经意间刺入她的皮肤，连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渗透她整个身体。
　　可是舅妈对她很好。她因为爱接纳着顾家的全部，包括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她会给她做她爱吃的小排，用笑脸包容着一切。她和舅舅那么地恩爱，他们有过热情，有过平淡，但始终没想过放开彼此的手。

　　如果不是后来舅舅声泪俱下地说出口。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本可以过更好的日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百般无奈下，他们才去选择领养一个孩子，领养一个男孩。

　　即使这样，舅妈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可爱永远无法弥补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如果舅舅没有行岔路被四处讨债，舅妈大概也不会就此心灰意冷。她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放手。

　　那时顾祈还不是很懂，可现在她明白了爱不仅可以让人聚在一起，也可以将彼此分开。

　　苏青对她说：“执念太深只会两败俱伤，小越对你的执念太深了。”

　　是啊，执念。

　　已经入秋，夜晚的空气带了几分凉意，顾西越牵起顾祈的手，将温暖传递至她冰凉的掌心：“我们也回去吧。”

　　顾祈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直没有说话。顾西越心底忐忑，小心翼翼地问：“今天怎么了？我妈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顾祈还是摇头：“没事。”

　　泠泠的月光打下来，映得她仿佛羽化登仙的月下仙子一般。很多想问出口的话都化成了心底无尽的叹息，顾西越默不作声地停下来，将头埋在她的肩上。

　　夜虫低鸣，满是玫瑰的花园里，两个人静静地立着。

　　许久许久，顾西越低声说：“顾祈，我爱你。”

　　顾祈很是平静地听完他的告白，仰头看向漫天的星子：“回家吧。”

　　顾西越闻言怔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他去看顾祈的眼睛，她回望他，淡淡地重复道：“回家吧。”

　　他去牵她的手，顾祈破天荒地没有拒绝。他心底有千层浪激过，整个人仿佛在云端般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