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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回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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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的前一晚,那个曾经出现过的梦又钻进了夏暖烟的头脑里。空中远远近近地传来木鱼和众和尚的诵经声,反复吟诵着——求不得,放不下。
夏暖烟站在城门口,南宫曦不在高高的素白身上,只有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椁,像极了停在院内的那只——根本就是那只,所以她这一次知道了,真的是梦儿躺在里面。长长的送葬队伍,四处飘零的白色冥币,夏暖烟定定地站在城门口,看着梦儿的棺椁走远。
脑袋从杵着的手掌上掉落下来,瞬间快速地跌落让夏暖烟清醒过来,抬头正好看到了火把的光映在黑色棺椁上微微跳动的光影。
若是眼前这一切,也都是梦境,该多好啊。夏暖烟想着,第一次出现着棺椁的梦境,还是与梦儿坐在一起喝茶,她兴奋地抬着茶杯说,“梦里,我也要和暖烟在一个地方。”
如今长公主府那“与谁同坐亭”,又要与谁同坐呢?
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了,恐怕梦里那站在城门口也是一种奢望,如今的情况,怕是只能站在公主府的大门口,看着棺椁远去,再看着这泱泱的曦将军府,瞬间变了主人。夏暖烟想起她第一次经历过的家族浩劫,十岁那年她一夜长大,四皇叔一家被抄,不知道那位坐在她轿子里逃出的母女现如今怎么样了。
天还未亮,夏云白便进了府,与以往的气宇不凡相比,这几日居然一天胜似一天的颓废起来,人虽然常在,可神不知道去了哪里?
“参见姑母。”夏云白拱起双手作了个揖,又懒懒散散地放下了。
“云白今日来这么早?”
“珺兄交代,他在前线无法送三姐一程,嘱咐我代劳,横竖睡不着,不如早些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那既然来了,姑母还真有一事想要你帮忙。”
“姑母请说。”夏云白看夏暖烟招手让他靠近,便走进了几步,把耳朵递了过去。听完,立即点头走了出去,片刻之后,院子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架马车,车上盖着巨大的白色麻布,等待一同出发。
夏云白随即回来复命,忙了一阵,精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萎靡了。
“云白这几日操劳了,有时间还是应该多休息。”
“姑母不也夜夜在此吗?侄儿为朋友这点付出,并不算什么。而且,云白也一直钦佩曦将军领兵打仗之能力,只是没料到,”夏云白侧身看了看棺椁,“一世将帅,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云白这几日的困惑似乎并不止这些,卯时未到,不如与姑母一起道道家常,梦儿走了,我也很快要离开这京城了,这样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
夏云白犹豫再三,支支吾吾,“确实还有别的困扰,但……如此说出来,是不是大逆不道……”
“关于你父亲的?”夏暖烟招了飘花来添了一块暖心炉的蜡烛。
“姑母知道?”
“那日我与你父亲在院内剑拔弩张,见你痴痴呆呆的模样猜到几分。”
飘花端来了圆凳,夏云白这才放下介蒂,坐下缓缓说来,“那日听姑母与父亲的讨论,实在——”夏云白咬了咬牙,举手作揖,“差距百倍。在皇上与父亲眼里,曦将军不过一女子,与当朝众多堂妹表妹们毫无差别,在姑母眼里,曦将军是平定南境的盖世功臣,然而他们为了削弱齐侯府的势力,竟然同意如此荒唐的条件。”
“世间女子,在大部分男人的眼中首先是女子,而女子首先要履行的责任便是嫁人,所以历来和亲在当朝者们看来,都可造就一个双赢的局面,只是这赢的双方,并无其中这位女子。梦儿以为我是长公主,便可逃过此劫,实则我不也是走在前面活生生的案例吗?不过她比我勇敢,我当初选择了接受这一安排,她,还是那个见棱见角的南宫家三小姐。”夏暖烟的嘴角满含笑意,似乎在称赞南宫曦自己选择命丧在那战场。
“听姑母的意思,没有丝毫责怪曦将军之意?”
“刚开始也怨她,怎能不怨,出征时答应过我要保护好自己,回来却是这一具棺椁。后来看了她留下的信,想明白了。”
暖烟:
希望你第一眼看到的是这封,我会一直把这封放在木盒的顶部,庞冲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开锁查看我让他转交给你的东西。
庞冲是个好人,一个合格的士兵,就要坚决执行主帅的命令,不要怪他,他的箭术极好,我会少许多痛苦。
我这几日时常在猜想,暖烟见到棺木时会不会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不留着命等到再会那一日,哪怕就做他们的棋子,成为土司的夫人又如何?暖烟不过要我活着,我既然答应了,就应该做到;为何没有与你道别?我曾经答应过你的,定会与你道别。
可我记得那日大殿上暖烟看我嫁人时的痛苦眼神,梦儿自私些,不想再看到暖烟如此痛苦;活在一个无法见到暖烟,无法拥暖烟入怀,只能在心底里遥寄相思的世界,不过是一副躯壳,那我宁愿这副躯壳,也送还给暖烟,让你见我最后一面。
西城门楼上那日未见的晚霞,便当作与暖烟的告别吧,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你我都知道我这次出征凶多吉少,见暖烟那一面,我贪婪地注视着,把暖烟的一丝一毫都记在心里,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会夜夜有暖烟入梦?
不知这段时间,梦儿有否入暖烟的梦?
一路以来,我想当然的以为是我苦苦追赶暖烟的脚步,从那日初遇开始,期待着有一日与你并肩而立。故而,当得知你为监国时,我觉得自己又被甩下了一程。
如今真的面临生死,忽然明白,是我让一直淡泊朝野的长公主步步迈前,远离了原本安稳舒适的生活,搅入到这灰暗的朝局中来,我的步步不让,背后是暖烟的步步呵护。
今晚收到军令,我将是明日主战前锋,从那日不让我去阻止城内的小股进犯势力,我忽然就明白了,父亲已经倒戈,才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愿意将我拱手让出,而朝中,不过为了坐稳皇位,削减南宫家的势力罢了。此战一败,京城危急,暖烟应早日另觅安身之所。
一想到无法当面与暖烟商讨这些,不免揪心,但暖烟会为我的进步喜极而泣吧,没有了长公主在旁指导,南宫曦也可以变成一位看透时局的枭才。
不必为我担心,梦儿终于有时间,去读那些暖烟曾经读过的诗书,去学习暖烟熟悉的书画刺绣,我会在那个我们共同的梦里,永享太平。
暖烟,也不必,责怪自己。
下一世,不要再做男人们手中的棋子,做一个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子吧。
与暖烟一起。
南宫曦绝笔
元庆元年三月十四日
“我若也有姑母这般聪明伶俐便好了,就不会日日无眠了。”
“何来的聪明伶俐,在生死之间,哪里有什么聪明伶俐。”梦儿信中的一字一句,夏暖烟都清晰记得,她甚至还叮嘱夏暖烟,不要责怪自己,人生得一人如此,妇复何求?
“可我的父亲,明明治国的能力远远不如姑母,为何非要……把持……”
“云白长成了,这个世界,并非所有人都甘于居于适合自己的位置,恰恰相反,有太多人想要与自己不匹配的位置。”
“可德不配位,或者能不配位,自己不也难受吗?”原本温和的父亲,自从开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王爷起,日日在家爆发怒斥,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
“相比于权力,这些都不足挂齿。小的时候,我也觉得父皇如山一般高大,兄长总是会安抚我让着我,当你忽然开始发现他们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完美,发现这世界并非都是有能者居之,便是你长成了。”夏暖烟刚刚从那一纸信函里挣脱出来,“云白可以如此年纪方领悟这些,你的父亲,把你保护得很好。”
“姑母五日之后要去那清观?是看破红尘了?”姑侄二人久久坐着不出声,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夏云白才又问了一句。
“若不是她,我早就过着与世人无关的日子了,如今决意去那道观,只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清净吧。”
“以姑母在朝中的名望,真的能躲得了清净吗?”
“断不了红尘,也只能躲清静了。”夏暖烟看到门口开始进来一些奴才们,有几个眼熟的,应该是顾尚书家的人,梦儿的大姐还在囚,二姐乐得远离朝堂,反而可在这最后的时刻送她一程。
年纪轻轻的南宫曦,依然被以太妃之位,举办了超度法事,看着那些围绕在棺椁前口中念念有词,拿着拂尘绕来绕去的人,夏暖烟想象着,若是梦儿也在这场所时,会不会大笑起来,觉得人死如灯灭,何必闹这么一出。
“我只要和暖烟静静待着便好了。”吉时到时,夏暖烟换了素黑色的朝服,站回了公主府的门口,梦蝶轩再也进不去了。
棺椁被多人抬起,跟着引路人不断洒下的白色冥币,一路向城外走去,在队伍的最后,是一架马车,上面放着巨大的陪葬木箱,还有一长方形的,似两块牌匾。
夏暖烟直到这一刻,才在眼角又流出一行泪来。我若是看破了红尘,便也不会在此了。
南宫曦,便是我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