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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中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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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铁衣提着新买的糕点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周素仪倚案临帖,嘴里念念有词,而谢长龄在一旁随意翻书,时不时地回应一句。
周素仪抬头看着铁衣,转念一想,方才谢长龄似乎还有事未说完,便以回房为托辞离开了。
对于阵前议和之事,周素仪心中已有个大概,再多留,便会让人生疑。
于是如没事人一样无所事事地与青萝逛院子,又回房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上房的侍女过来请她前去进晚膳。
花厅内,满满摆了一桌盛筵,谢长龄正在烹茶。
眼前的人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领口刺绣精细,衬着俊朗的脸。周素仪的心思不知随着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回过神来。
她低声问青萝:“这颜色是他穿着好看,还是我好看?”
青萝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小姐、好看。”
周素仪莞尔一笑,脸上是志得意满。
“父亲今日上朝,还没有回来吗?”周素仪走进花厅,环顾四周后问道,“我们再等等吧。”
谢长龄淡淡地笑了笑,说:“父亲还在养心殿议事,遣人回来说不必等他用饭。”
青萝扶周素仪入座,谢长龄坐在她身边,提筷给她布菜,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口味,这些都是南地的菜式,你尝尝。”
青萝看二人关系不错,觉得是那笼糕点起了作用,脸上的笑容没有停过。
白雪覆枝,满室生暖。
周素仪将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青萝捧过的盏盆,漱口浣手,这才朝谢长龄一笑道:“是南地的厨娘吗?”
谢长龄唇边浮起一个笑容,突然觉得心中异常平静,轻轻向她点了点头,“南阳的。”
周素仪微笑道:“多谢小将军费心,我下午的字帖还未临完,先回房了。”
谢长龄微笑着点头回应,健步而出,“我去书房,有事你遣人来报就行。”
周素仪立即抓住了重点,这是让她没事别来打扰。
回寝院的路上,周素仪自言自语道:“周齐和谈,为何要留谢侯在养心殿……”
青萝不解地道:“小姐说什么?”
偷听来的消息没有准信,周素仪与青萝简单说了一遍,青萝也不多问,一心想着明日要给她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
按大周朝规,每年正月十六开朝,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咸预朝典。
有些事情,不适宜在大殿之上讨论,萧询一开始便将议题押后,命内阁与六部相关的朝臣在散朝后留下,前往养心殿议事。
此时天已黑尽,养心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相比于朝臣阴沉的面色,萧询的表情反倒平和一些,但也是同样严肃,并无一丝笑意,他开口道:“西齐示好之意不减,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这场和谈时断时续拖了一年之久,林如则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几番博弈之下,昨日终于能呈上初案,自己觉得皇帝必定赞同,眉宇之间颇有信心。
“周齐边境,以汾江为界,西齐愿撤军百里,两国联姻,以盟书为约,互不犯界,结永世之好。内阁以为,北境已有强敌,周齐修好,边患压力减轻,于我方大有益处,建议陛下允准。”
萧询已经看过了初案,听他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了崔弘。
和谈涉及西部军务,皇帝自然要问崔弘的意见,这一点林如则十分清楚,此时也侧转身,恭声道:“一应细案,昨日已抄送平景侯府,还望侯爷指正。”
崔弘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先向萧询一礼,道:“周齐修好,臣绝对没有意见,内阁和谈辛苦,大家心里也很明白,不过西齐提出的条件嘛……”
一听这话音,林如则心里不悦,只是脸上分毫未显,堆起了笑纹,“侯爷,我朝遣嫁郡主,西齐撤军,这条件很好啊。”
崔弘迈步上前,“阁老有所不知,五年以前,周齐边界乃是高驹陵。汾江全线,皆在我朝版图内,西齐此时的撤军一说聊胜于无。况且西齐主动请和,却是我朝遣嫁郡主,臣觉得不妥。”
萧询面上露出微笑,“崔侯的意思朕明白,可以同意西齐所请,但是条件得换一换。”
林如则的表情稍稍有些发僵,但语调还算从容,笑了一下,道:“西齐使团四月才入京,只要还来得及商议,倒是无可不谈。”
这番应答还算中规中矩,萧询听起来并不觉得逆耳,只是对于最后这句有些不满,当下稍稍皱起眉,转头看向太子萧承尧。
萧承尧拱手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西齐不改条件,使团便没有入京的必要。”
萧询盯了他片刻,神色终于舒缓了几分,问:“太子觉得,两国和谈的条件应该如何改?”
“以端、锦二州为礼,求娶我朝郡主。”
到嘴的肥肉谁愿意再吐出来?
林如则吃了一惊,定定地看向太子,“端锦二州复归国土自然最好,但……,这个条件西齐皇帝恐怕不会答应。”
萧承尧瞟了他一眼,“西齐皇帝初立,正是朝内动荡不稳之时,他想要大周的助力就得有诚心。”
崔弘适时道:“陛下,臣觉得太子殿下所言甚为有理。”
萧询面上露出微笑,“谢侯,你觉得此次和谈的条件应该怎么加?”
谢樵骤然被点,出列回道:“我大周水师一向势弱,不及西齐。臣以为,可以趁此机会要求西齐提供水师训导之法。”
林如则面色越发僵硬,勉强笑道:“谢侯爷所言极是。不过水师是重要军力,西齐会同意吗?”
先帝为皇子时,曾以军功著称,大周水军能强大,是他当年便有的心愿。
面对眼下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萧询的确很心动。
眼看众人沉默,萧承禹眉目低垂,倒是认真想了片刻,道:“父皇,儿臣有一计,或可让西齐同意此条件。”
萧询有些惊讶,“说来听听。”
萧承禹道:“西齐气候复杂,物产贫瘠。若开启西部的边贸,签订休战协议,让西齐能以合适的价格购进大批粮食,西齐皇帝未尝不动心。”
萧询哈哈笑了起来,“林卿,就按桓王说得办。至于粮食价格,你与户部好好商议。”
林如则与户部尚书唐盛齐齐应了。
太子抿起唇角,浅浅地微笑了一下:“三弟思虑周全,不知可有收回端锦二州的对策?”
萧承禹察觉出兄长的不善,笑着接过他的话头:“大周错失西部二州的原因就是水师战力不佳,若能有一支善战的水师,收复疆土指日可待。”
太子斜了他一眼,“方才说的休战协议岂不是儿戏?”
萧承禹一脸的自信,道:“兵者,诡道也。”
“好!”皇帝兴奋的声音传来,“好一个兵者诡道也!”
萧承禹在一旁看得清楚,太子的脸色不知不觉就已经变了。
独自走出宫门时,雪很大,桓王府的车驾在主人出现的那一刻立即启动,飞快地移到了他的面前。
马队方至府门外,蓦地里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正横身挡在了萧承禹的车架前。
马儿受了惊,半身都腾起在空中,颈下的银马铃“哗哗”震响。
驱车的人拉着缰低喝一声,随行的侍卫们见惊了驾,一拥而上吆喝着去驱赶拦路之人。
萧承禹眯起眼,出声制止,语气里有些意味使得一字颇显深长:“是你?”
侍从递着灯笼,照出了一位揽衣跪地的年轻女子,只能遥遥看着那单薄的衣衫在风雪中飞舞飘扬。
她膝行到萧承禹马车前,磕下一个头,“贱妾虞氏拜见桓王殿下,贱妾自知昨日在酒宴上失言,罪无可恕,只是此事与崔公子绝无干系,恳求殿下明鉴,有何责罚,贱妾皆愿以命相抵。”
听到后半句,萧承禹冷哼道:“以、命、相、抵?一个妓女的命,很值钱吗?”
虞之湄愣了一愣,缓缓道:“王爷所言极是,妓妇之命从来便似蝼蚁一般,可是自古有言‘蝼蚁尚且偷生’,虞之湄这条贱命虽一文不值,但也敝帚自珍。”
萧承禹垂视着地面,微微颔首,“如此,你所犯乃渎言忤逆之罪,依律当处凌迟。”
虞之湄的浑身都瑟瑟地打起抖来,整张脸变得惨白无色。
萧承禹走下马车,伸手自侍卫手里取过了灯笼,举到虞之湄面前。徐徐拔出身旁近卫的长剑,剑尖在她喉间轻轻点了点。
“还敢说以命相抵吗?”
在肆虐的风雪中,虞之湄慢慢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谢王爷成全。只要不牵连旁人,贱妾死不足惜!”
萧承禹就着光端详了一阵她的面容,这神情似曾相识,回忆涌现,原来是从前的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几乎快与她鼻尖相抵,只一霎,便抬起,灯笼放去了地下。
“路黑,拿着灯回去。”
冷冷留下这句话后,萧承禹收了长剑,转身进了马车。
寒风吹透了虞之湄一背的冷汗,她像做梦一样望着萧承禹淡淡地转过身,和他的随从们离去。
虞之湄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
风已经渐渐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玉屑一般,铮铮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