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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集贤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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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长空披墨,大雪如絮。
皇帝于宫苑设拜月宴,为的是犒赏因青州战事延迟回京的官员将士,女眷亦可同席,盛筵未开之时,便已锦罗满目,珠环翠绕。
帝后于纱帷后并坐,萧询偏头与魏筌低语。
垂帘自内掀起,一条瘦薄的人影走了进来,魏筌尖声尖气地道:“召怀远将军与夫人入帷听训。”
谢长龄与父亲对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与周素仪相携去了后方。
二人抬手齐额,叩地行一礼,良久未等到皇帝的一句平身。
皇帝不高兴了。
旁边大窗似乎没有关严,朔月冷风卷入室内,让周素仪的脊背猛地滚过一阵寒栗,身体紧绷如弦。
足足沉默了一盅茶的工夫,萧询方才开口:“应忱,你同素仪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周素仪迟疑片刻,缓缓将高抬的手臂放下,顺从起身地走过去,萧询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朕也有十三年没见素仪了,周家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父亲,也惦记你和明微。她寻世间百草的宏愿可实现了?”
这些话落到周素仪耳朵里,听得她心中一阵酸胀。
当年父亲的遗骨落葬隐月山之后,她与姐姐在墓侧守了六个月,方才回到南阳继续守孝。
祖父陪她在南边停留了半年,然后从南阳出发,守郅岐岛,终身不出。
滑稽的是,文远伯的爵位食邑如常,不曾有变。
周素仪轻轻咬了咬嘴唇,说:“多谢陛下挂念,姐姐在江湖闲云野鹤,已许久不曾回信。”
萧询了然,继而抚膝笑了起来,问:“朕替你指的婚事可还满意?”
周素仪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她忍了怒气,放缓了语气道:“回陛下,满意。”
皇后一眼看见她泛红的脖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陛下,您瞧,脸红了。”
皇后穿云帔三重叠绣,前后坠角皆为东海贡珠,展动之间,泠泠作响,她招了周素仪到跟前,“你过来。”
周素仪微觉诧异,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世上好男儿虽多,可合适你的那一个,有时却一辈子也遇不到。应忱心中自有他的抱负,纵然怀有真情,也不会像寻常男儿那样,只围着你转。你要学会体谅!”
这段话前一半儿倒也罢了,后一半周素仪竟有些听不懂,细算下,她与谢长龄昨日第一次见面,哪来的真情。
所以,皇后含沙射影地在说谁?
周素仪低下了头,黑亮的眼珠轻轻游动一下,道:“素仪谨遵娘娘教诲。”
训话尾声,萧询闭眼点了下头。
周素仪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谢长龄一起退下。
殿内灯烛荧煌,帝后缓步而出,于正中的高位上落座,拜月宴开筵了。
周素仪随谢长龄入席,同席的是沈松涛一家以及驻守西部的平景侯崔弘父子。
她轻轻拨弄着手中的银勺,不知为何心绪如此烦乱。
同席的沈夫人瞧出她的心不在焉,视线稍稍向谢长龄那边扫了一下,道:“倒是很少见二公子能这么静得下心来饮宴。”
沈照弥笑道:“娘,那是他腿脚不便,不然早拉我出去透气了。”
谢樵不由吃了一惊:“腿还没好?”
周素仪手中的动作一顿,心中只盼着不要被人看出端倪,不觉间白玉般的面颊上因紧张透出红晕,这时只听谢长龄解释道:“跑马又摔了一下。”
沈夫人与丈夫相视一眼,她眸中的笑意更深,道:“跑马虽好,但再怎么喜欢,也要注意身体。”
这分明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谢长龄却似听不懂般,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元宵佳节,亲眷与臣属满堂,萧询的心情显然不错,手执金杯饮了一口,道:“年节仪典众多,众位爱卿辛苦了,今晚一定得多喝几杯。”
下方众人齐齐起身应诺。
一杯饮尽,萧询又满一杯,盯着谢樵这边,扬起双眉道:“谢侯!此次大绥的金狮军虽退,却仍旧不肯俯首称臣,北部两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亦是我大周的骁勇之将,北境有你,朕安心呐!”
谢樵连忙起身,恭肃地拱了拱手,语调极为恳切:“臣感惶恐,日后陛下有令,臣当万死不辞。”
“良佐患疾后,一直未回京。”萧询收了脸上的笑意,转身看向窗外的积雪,轻声说,“多少御医都没辙,朕已派人去寻寒医黎椿,不日就去梧州为良佐诊脉。”
谢樵急忙俯下身叩拜:“谢陛下。”
君臣和谐,本是一件幸事。
但落在周素仪耳朵里,却激起千层浪。
寒医黎椿是姐姐的师父,素来各处云游行踪不定,医馆分号都是由姐姐一手打理。要给靖安侯世子诊病,北境分号自有得其真传的弟子,皇帝却偏要寻老前辈出山。
此事一定另有隐情,必得及时告诉姐姐,防患于未然。
殿内一阵私语,多是赞扬皇恩浩荡。
萧询话锋一转,看向谢长龄,说:“朕思来想去,应忱新婚,再回北境戍边到底不合适。不如这般,让应忱去巡防营,巡防营大统领原先是罗征,可他如今还要管禁军,实在分身乏术,就让应忱替了吧。”
谢樵当即皱眉。
谢长龄才加封不到两个月的怀远将军,职位虽还在,但只能缴械闲居京城,任谁也无法接受。
沈昭弥与崔述都能想象到谢长龄此刻的心情,甚是担忧,低低地叫了一声:“应忱……”
谢长龄用力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他心里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也清楚当前情势容不得随性胡来,唯有咬牙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与怒意,逼迫自己认下。
沈松涛和崔弘要起身,却见谢长龄已经行礼。
周素仪侧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唇色浅淡,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与其说是愤懑,倒不如说是茫然与无措。
当年祖父独往孤岛时怆然的眼神,父亲引颈自戮时吟唱的悲歌,在此刻,周素仪似乎又切实看见了。
越是空泛的安慰,越是让人心中难过。她未有片言,自桌下轻轻盖住谢长龄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谢长龄看着她,坦然点头道:“没事。”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这世间圣人太少,没人会真的这般洒脱。
席间恭贺声如潮起伏,周素仪含笑不语,扫视四周。
左边首位的席面独坐一老者,是皇帝的三叔裕王,他自娘胎便瞎了右眼,从无角逐帝位的资格,反而活得十分平顺。
他似乎对皇帝这一行为颇为不满。
周素仪正要挪开视线,却不防与裕王对视,她定定地盯住裕王因苍老而有些混浊的眼眸。
裕王眯起老迈昏花的双眼,仿佛是想要穿透漫长岁月的风霜。
片刻之后,这位历事三朝的王爷用力挺了挺腰身站起,道:“陛下,北境不容有失,靖安侯世子如今缠绵病榻,只怕此举会让绥渝两国不安分。”
“朕跟王叔想的一样,”萧询眸光闪动,看向裕王的眼底,“谢侯三日后回梧州,林文济任定远将军一职,接管青州营,北境一应事务仍由谢侯决策。”
林文济谢恩起身,正色道:“臣林文济,领旨谢恩。”
内阁首辅林如则起身出列,说:“陛下圣明!”
席间议论声起。
五年前,西齐得大周朝中内贼所助,突袭西部四州,血腥屠城,丝毫不计后手,进得快,退的时候也从未恋战。
因此其实力基本未损,收缩回汾江以西,再凭借水师封江,阻挡大周继续收复。
来势汹汹,却只为收回端、锦二州而已。
那时端州的常驻高级军官就有林文济,其中还有宁亲王萧谚。
萧谚是皇帝的七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同养在先皇后的膝下,也算得上手足情深。
吃败仗后,林文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也被降职处罚。
宁亲王便没那么幸运了,战死疆场,沉尸汾江,最后还被冠上叛国的罪名。
死无对证,世人也就默认那场败仗就是萧谚通敌造成的。
沈照弥饮酒垂首,对边上的母亲说:“林文济才降职几年,这又升回去了。这让当时受牵连的百姓作何感想!”
沈夫人神色凝重,语调有些干涩:“慎言!”
周素仪听着嘈杂的人声,在这钩心斗角的空隙里微感疲惫。
人人都是棋子,在棋盘里殊死拼杀,赢得却不是任何一方。
皇帝想要借机削减北境的军权,把一直以来握在谢氏手中的兵分化拆散。
这样即便不能立刻拿下北境,也能形成监军都察的效果,从此束缚住谢氏的手脚。
从宫城回府途中,满城烟火正盛。
正月十六前例不宵禁,皎皎月色,在这繁华帝都的璀璨灯火之前也显得黯淡。
青萝看着周素仪眉间若蹙,关切道:“小姐,姑爷与谢侯爷同车议事,您若是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
周素仪说着不累,还是在低语里睡着了。
外边的寒风咆哮着,破絮似的雪花将屋舍累积成孤岛,来时的印记很快就被掩埋掉了。
焰火爆破的声音将周素仪吵醒,她半醒着下了车。青萝揽着她朝内院走,边仰头看着,边说:“小姐,这烟花真好看。”
“是啊。”周素仪没睡醒的声音微哑,眼睛都没睁开,含混地说着,“好看。”
周素仪就这样半睡半醒地由着青萝替自己梳洗。
青萝笑着问:“小姐,姑爷睡哪儿?”
看着青萝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周素仪的脸上腾起红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得转身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任他睡哪儿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