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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虞美人 ...

  •   此时已近子夜,侯府各处除了巡夜值守的灯笼外,唯有书房这一处光亮书房。

      谢长龄把战甲擦得仔细,不沾片尘。

      铁衣在外扣门,“公子。”

      “什么事?”谢长龄转身坐到书案后,“进来说。”

      铁衣行了礼,说:“崔公子在珠泉街的兰香楼摆了席,等着您过去,说是有要事相谈。对了,沈家公子也在。”

      谢长龄想了想,起身准备出门,突然又想起什么,问:“少夫人呢?”

      铁衣道:“听青萝说少夫人夜里受了寒,此刻已经睡下了。”

      谢长龄未去搅扰,径自披上氅衣,只带了铁衣一个人出府,策马来到珠泉街。

      珠泉街临着上阳河,灯火通明。两侧尽是酒楼花坊,红袖招不停,结冰的河道上也停着各式各样的画舫轻舟。

      谢长龄在兰香楼下马,贵府打扮的小厮即刻上前鞍前马后。

      周素仪隐身在门口彩灯的阴影之下,因担心惊动他们而未敢近前,此刻见二人要进楼,赶忙想要追上去,却被青萝从后头拉住。

      “拉我作甚?”周素仪急得直跺脚,“赶紧跟进去看看。”

      青萝此刻的眸色深如寒潭,慢慢道:“小姐,这里……”

      周素仪撩过青色发带,纤长的手指在额上轻轻敲着,眉如清羽,“我了解,所以我们才这副打扮啊。”

      原以为是深夜出行,男装更方便,不曾想用处在这。青萝吃了一惊,“您怎么又骗我来青楼!?”

      周素仪轻轻挑了挑眉:“这次是有正事。红玉说姐姐留了暗线在这楼里,本没打算今夜来,既然谢长龄来了,我们也有正经由头不是?”

      借坡下驴。

      若是事发,也可拿谢长龄逛青楼做托词。

      周素仪很乐意。

      青萝却愁上眉头,自家小姐昨日才成亲,今夜若真看见姑爷呷妓,那可就不好办了。她定定地看了周素仪许久,“小姐,这——”

      “是公子!”

      周素仪步履如风般走进兰香楼,她穿着鸦青常服,这身打扮压不住她的霞姿月韵。

      见多识广的老鸨不想多生事端,只当周素仪就是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唤了几个年轻姑娘进来。

      京城的楼确实与别处不同,周素仪搭着椅,跟边上的青萝玩骰子,“模样倒是合我心意。”

      老鸨心中窃喜,一边候在边上倒酒,一边招呼着人好好服侍。

      “都站过来,”周素仪垂下长指,把骰子丢进酒樽里,带着不以为然的散漫,“吹弹歌唱,都会吗?”

      七八名姑娘缓慢地挪了脚,站在了周素仪的不远处,齐声回答:“会。”

      周素仪将一沓银票摆到桌案上,别有深意地道:“各哼两句,唱得好,这些都是你们的。”

      乐声飘入了长廊深处,深及人心。

      谢长龄被引着上了二楼,满壁雕花的廊道里守着好几名佩刀护卫,将铁衣挡在了雅间的门外。

      门缓缓地开启,等他挑了帘子看一眼,才知道这席不简单。

      除了相熟的两位,还有个萧承禹,三人身旁都陪着浓妆艳抹的姑娘。

      “应忱来了!”崔述招呼着,“快来入座,就等着你呢!”

      谢长龄朝萧承禹行了礼,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了,笑着说:“怎么想着来此处小聚?”

      “三爷说此处甚好。”崔述说着,朝萧承禹看了一眼。

      萧承禹举杯致意,淡淡一笑说:“贺你新婚之喜啊。若不是崔述组局,恐怕难将你从新夫人的身边请出来。”

      “多谢三爷挂怀。”谢长龄颔首起身,满饮一盏。

      “哎,坐下坐下。”崔述按住他的手,朝身边的姑娘使了个眼色,“曲儿还没听呢。”

      发间斜插着一朵白芙蓉的姑娘摆出一脸的热络,身子向谢长龄偎过去,佯笑道:“公子,您今夜叫的可是我姐姐,她还没来,您怎么就想先走了呢?”

      谢长龄谁也没看,他明明身在这花团锦簇里,却始终带着距离。

      他弓着手臂,将那柔弱无骨的姑娘挡在方寸之外,听着从各处飘来的曲调。

      纷杂缭乱,不甚悦耳。

      没听见自己想听的,周素仪神色淡漠。

      青萝塞了一张银票在老鸨手中,老鸨偷眼看了一下数额,立刻心领神会,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又一群姑娘依次进来。

      一阵曼妙的歌声响起。

      末尾一位着赤红色衣裙的姑娘娉娉婷婷地起身,唱着一套苍凉的大曲,曲调和名字无外人知道,是‘一捻红’。

      文远伯写的悼亡词。

      文人骚客喜欢山茶花大红大绿又不俗气的华贵,倾醉于它失我者永失的孤傲决绝,却又惧怕它那样触目惊心的死法。

      周素仪眯了眯眼睛,脸上对她的兴趣似乎浓厚了一分。她并没有急着问姑娘的姓名,反而道:“曲唱得不错。”

      青萝立即给了赏钱让剩下的人离开。

      余人散尽,周素仪问:“你知道这词唱得是谁吗?”

      姑娘没有立即说话,左右看了一眼。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周秉白先生。”

      那些久远到似乎已被淡忘的记忆,有的能成为照耀一生的暖阳,而有的,却只能是心底永远不愿再被触发的逆鳞。

      乍然听见父亲的名字,周素仪的神色并不意外,慢慢点头:“心里明白就好。”

      相比于周素仪的冷静自持,那姑娘的神色微有动容,“小姐,我叫虞之湄,以后由我代替红玉姑娘在京。”

      说着便递上红玉交于她的内线信物。

      红玉离京却未告知自己,周素仪担心有诈,仔细辨认信物后才放心地回神打量眼前人。

      虞之湄,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是个好名字。

      少顷,周素仪沉吟了一下,道:“这儿可不是好地方,我带你回侯府吧。”

      “鱼龙混杂之地,更易探听消息。小姐勿要担心我的处境,我能应付。”

      周素仪怔了怔,点头。她默然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后,才低声道:“红玉去哪儿了?”

      “与大小姐一道去梧州,替靖安侯世子诊病。”

      拜月宴结束时才将皇家寻找黎先生的消息放出去,姐姐即刻就出发了,看来北境的这趟浑水够深。

      周素仪问:“有性命之忧吗?”

      虞之湄道:“暂时没有。”

      周素仪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门外有人飞奔而过,气喘吁吁地叫着:“虞姐姐!您今晚还没应局,客人都等不及,吵着要走了!”

      周素仪呆怔片刻后又转为无奈:“谁这么大的面,怎么还抢人呢?”

      她说话间,虞之湄一直在探察其神色,倒是没有看出什么,稍稍欠身为礼:“小姐,是三皇子。”

      旁边正喝茶的青萝一个忍不住,噗得喷出一口水来。本想努力稳着的周素仪将脸稍稍侧向一边,最后也没能稳住,一脸惊讶之色。

      “我那位夫君是不是也在?”

      虞之湄皱起眉头,道:“是。”

      听她这么一说,周素仪的眼神不由凝住,认真思索起来,“听说三皇子瘸了条腿?”

      “我不曾听闻。”虞之湄道,“想必是隐疾。”

      青萝适时插言道:“这我知道,是五年前替宁王求情时落下的病根。”

      虞之湄心跳似是漏了半拍,面上未显。

      房外人声鼎沸,内里气氛沉郁。

      谢长龄面色不愉,就要起身离开,谁知那姑娘陡然钩住他的腰带,朝那里投一眼,媚眼如丝道:“公子这腰也忒细了吧?”

      这句话充满了难以言述的调戏,谢长龄眸色烈烈,眉宇之间带着怒气,还未发作出来,那姑娘叫了声:“虞姐姐。”

      虞之湄回以一声:“游烟妹妹。”说罢娇娆地福身给在座的列位行礼。

      游烟灵活的手指在放开瞬间,握了一下谢长龄的手,继续道:“崔公子,这时已酒过三巡,虞姐姐才姗姗来迟,是不是存心讨罚?”

      崔述只打个哈哈,“虞娘子,平日也就算了,今日有贵客在,迟到可不像话。”

      虞之湄当即娇笑一声,轻巧地避开了舌锋,“贵人在座,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故意迟到。原是被醉酒的客人拦住,脏了衣裳,临又换一身,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沈照弥也即刻打圆场道:“事出有因,小小惩罚一下即可。”他转面萧承禹微微地一笑,“三爷,您说呢?”

      萧承禹慢慢抬眸,脸上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

      这是同意了。

      “方才楼里雅乐不断,那奴家就说个俗气笑话引诸君开怀。”

      “行,权当逗二公子开心。”萧承禹笑着说。

      萧承禹开口,谢长龄不便搏他的面子,忍了气复又坐回去。

      虞之湄告坐于谢长龄肩后。

      “说是南地有位知府,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知府出上联说:‘门前细水流将去。’儿子对下联说:‘屋里青山跳出来。’如此文理不通,把知府气得痛骂了儿子一顿。”

      “这一天,父子二人去道观里烧香,一个道士出门迎接。知府一见就哈哈大笑说:‘我冤枉儿子了,屋里青山跳出来,果然是有的。’原来呀,这道士名号‘青山居士’,断了条腿。”

      房间里不知怎地一下静极,唯有萧承禹笑哼一声,拈起了手里的酒杯,“道士没了条腿,过门槛,得跳。‘屋里青山跳出来’,诸位没听懂吗?”

      “……嘿嘿。”

      崔述僵笑着。

      一片尴尬的笑声中,屋外走入一名仆从向萧承禹附耳一阵,他懒懒地放下酒杯,“有事,告辞,改日再聚。”

      游烟急忙提身,“我送三爷。”殷勤尾随间,她的目光悚然巨变,但看萧承禹的走路姿势,肩背挺拔,可却有些不易察觉的跛态。

      她吓得僵在原地。

      虞之湄低头静默无言,剪水双瞳中却慢慢露出得逞之色。

      萧承禹稳稳地跨过门槛,随后回头笑道:“应忱,恭喜你得此良缘。”

      靖安侯府书房。

      谢长龄坐于案后,手指时不时敲着桌面,说:“这虞娘子的笑话来得真是蹊跷,偏偏就往人伤口上撒盐。”

      “凑巧罢了,”沈照弥别着茶沫,“她哪知道上座的是三皇子。”

      “只怕桓王手下的人不会轻饶。”谢长龄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兰香楼的花魁,”铁衣细细在心里盘算,说,“她养了个恩客,还是今春的举子。”

      “花魁娘子养恩客?”沈照弥感叹,“真是奇闻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对了,你那新夫人怎么打算?”

      谢长龄抓了本书在手里看,翻得哗哗作响,“什么怎么打算?”

      “你真打算在溱都和她过一辈子啊?”沈照弥眉间怒气横生,说着说着便咬起了牙根,“做个劳什子的巡防营统领,如今巡防营就是溱都的杂役小厮。”

      沈照弥少见的动气。

      沈谢两家镇守在大周边缘,一年累死累活地东奔西跑,在弯刀底下讨日子过,睡不了几个饱觉,还永远填不饱肚子。

      皇帝疑心,如今谢长龄就是拽在溱都手里的风筝线,谢家永远也飞不高、飞不远。

      而以后,他或许也是那根线,困着自己,也困着家人。

      谢樵与沈松涛跨门而入,沈松涛清了清嗓子,说:“照弥,这话在自家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要管住你的嘴。”

      沈照弥低眉顺眼地点头,道:“知道了,爹。我只是为应忱不平。”

      谢樵若有所思,道:“周家姑娘也是可怜,当年文远伯父子是真的忠贞之士。既进了我谢家的门,那便不能亏待人家。”

      沈松涛愕然,“谢兄,你也是。这话是随便能讲的吗?周秉白是忠贞,但文远伯可是乱臣贼子!”

      谢樵黯然。

      谢长龄摩挲着茶盏边缘,说:“父亲放心,这些我都知道。”

      “文远伯爵位依旧在,”沈照弥突然坐正了身,“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

      沈松涛一巴掌敲在他头上,“知道的越少,活得越自在!”

      沈照弥捂着头,忍不住说:“活得稀里糊涂的有什么乐子……”

      “别瞎说,”沈松涛额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闭嘴。”

      沈照弥素来性情疏阔,父亲出言训斥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眼看着谢长龄走到一旁的窗户边,连追两步攥住他的手臂,小声说:“改日你偷偷与我说。”

      谢长龄倒是没料到他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挑了挑眉,“行,改日告诉你。”

      “你又在嘀咕什么?”

      “哎呀,我的好爹!”沈照弥嘴角噙笑,“我们说体己话呢。”

      “你……”沈松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不管兰香楼发生了什么,对于溱都城内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和美平顺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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