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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归字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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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上元佳节,侯府在大红喜灯之外另添了许多彩灯。
周素仪穿戴整齐,丫鬟们鱼贯而出。
谢长龄天不见亮便没了影,此刻屋里边只剩周素仪与青萝。
她端了茶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今年遇着好时候,除夕百官宴延迟到元宵。北境的一干人等都该到了吧?”
青萝说:“靖安侯与沈护军的车队已经到五十里外了,午时之前就能入溱都城。但是,可能会与三皇子的进城仪仗队相冲。”
周素仪摩挲着茶盏边缘,突然笑了起来,说:“桓王?皇子与军侯同时要入城,自然应该是皇家为先,陛下可真是会在这些小事上动心思。”
青萝倒是一脸沉思的表情,眉尖微蹙:“这是在下谢侯的脸面,也是在羞辱咱们文远伯府!早不让回晚不让回,便都凑到今日。”
周素仪笑着劝慰道:“别在乎这些虚的。”
得了这样一个答复青萝心里既高兴又有些难过。
高兴的是小姐不会因旧事太过伤心,难过的是在这大年下的,小姐却不能和家人团圆。
“对了,小将军人呢?侯爷回京,我们应该一同去城门口相迎才是。”
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在点子上,青萝歪着头朝外张望,窗户外突然传来一道语声:“素仪,今日父亲回京,你方便与我一道迎候吗?”
好好的不进来说话,非要隔着扇窗户,周素仪翻了个白眼,郁闷地道:“方便。”
溱都满城华灯灼灼,街面上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天,显见又将是一夜鱼龙狂舞,通宵不眠。
侯府家眷外出,乘坐的自然是王侯规制的车驾,驷马朱轮黄盖,极是显眼,路上往来的行人车马,一望便知自动避让。
周素仪只挑起车帘的一小角,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小将军,溱都好玩吗?”
谢长龄正看着她的脖子,红痕被脂粉盖住大半,但还是能看出淡淡的绯色。
“不好玩。”
周素仪放下手中掀开的车厢侧帘,回靠在软枕上,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的确不好玩,一层一层的墙,方寸有余的天,无趣极了。”
靖安侯府初建时,规制为亲王府,先帝和谢樵都不是奢靡之人,但除了日常起居的几处寝院外,另设暖阁花园,还有书斋和绣苑。
当然,对于先靖安侯夫人来说,绣苑基本没有什么用处,早已被她改成了一处小小的戏台子。
片刻后,谢长龄安慰道:“你若觉得侯府无聊,可以出去逛逛。”
甚好。
以后出门办事就方便许多。
周素仪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侯府至京城南门初始一段的路面皆由青石所铺,光滑平整,即便侯府的朱红车轮飞速驶过,车厢内也仅仅只有轻微的摇动。
周素仪将额头侧靠在车壁上,眉目低垂,一直没有说话。
朝堂上,从前针对文远伯府的阴郁之气,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转向了靖安侯府,就连身处二者之间的周素仪也不能完全梳理清楚。
她只知道,先帝和祖父都有太过明显的盲点。他们一个认同君恩庇佑,另一个觉得初心不可改。
如今的皇帝看似宽厚,而靖安侯又看似风光。
风雨欲来。
车轮碾地的声音有了改变,车厢晃动加剧,感觉已经驶入城外的黄土路上了。
周素仪歪着头,又觑了谢长龄两眼,便将他的手拉过来,笑道:“新婚燕尔,携手相伴才是长辈们想看的。”
谢长龄轻轻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抽动,也只好由她握着,道:“称呼是不是也要改一改?”
若按周素仪的本意,敬称他为小将军是极好的。但毕竟是过了正礼的夫妻,如果被人听见如此见外,以皇帝那多疑的性子只会引出更多的麻烦。
她当下便没有推托,笑意盈盈地唤了一声:“夫君。”
谢长龄有些呛咳,看上去并不是受风,但明显受惊不小,“唤我应忱即可。”
如此最好。
周素仪稍松了一口气,扶着谢长龄一同下了马车,她的手沿着臂缚滑到了谢长龄的掌心,缩作一团躲着寒风吹拂,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天冷。”
谢长龄一怔,五指慢慢收紧,将其攥在手心里。
时至隅中,两列人马自东西向而来,东边是三皇子萧承禹的仪仗,而西边是谢樵等人。
谢樵呼停车马,原地等待三皇子先行,但萧承禹却寸步不移。
一刻钟后,铁衣来报,说是三皇子礼让大周功臣,特让谢樵等人先行入城。
谢长龄心中甚是不安,但冷峻的表情并未大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将视线转回了远方。
这是一个相持不下的僵局,却又不可能永久这么相持下去。
周素仪的心里非常清楚,皇帝派出的和事佬肯定已在路上,北境的援手却不知在何处,时间越向后拖延,靖安侯府的处境只会越危险。
又干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双方人马皆未有动身的势头。
周素仪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右边队伍末处,定定看了许久,贴近谢长龄,低声问:“三皇子因何离京?”
谢长龄道:“往崇音寺为亡母诵经。”
诵经,萧承禹孝心可嘉。
忆起当年他长跪养心殿前替王叔求情辩白的旧事,周素仪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感慨道:“都说只解沙场为国死,埋骨何须桑梓地。但谁不想落叶归根呢?”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谢长龄神色微妙,琢磨须臾后,吩咐道:“铁衣,派人去告知忠烈遗属,说英雄今归故里。记住,要不动声色。”
铁衣点头应下。
周素仪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欣慰地道:“小将军此计甚妙。”
青萝在后面小声嘀咕道:“是少夫人聪慧机敏。”
周素仪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她喜欢聪慧机敏这个词。
不时朔风卷地而来,直扑人脸,周素仪才惊觉空中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一团团一粒粒浸在肌肤上,寒气深沁入骨。
谢长龄眉目低垂,面上无话,心思却很活络。
他知周素仪是想借百姓之手绊住北境人马入城的脚,反叫三皇子以己度人,彼时再“不得不”先行入城,既全皇家颜面、表臣子忠心,又为北境战亡的将士提名。
虽有风险,可一石三鸟,实在很是狡猾。
谢长龄远远瞅见了从城内城外赶来的一众着麻衣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
方才自长街而过,只觉得溱都城内热闹升平,缘是这悼念亡人的声音全被掩住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约两百名长枪骑兵随行的队列正中,护着一辆金盖马车,车身饰有青玉坠角的缨子。
经过谢长龄等人跟前时,停了一下。
一只皙白的手从侧窗边缘伸出,将布帘斜撩起半边,现出一双黑嗔嗔的眼眸,“应忱,还未贺你新婚之喜,今夜我陪你多饮几杯。”
是三皇子,萧承禹。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目光丝毫不错地咬住周素仪,可偏周素仪跟没瞧见似的,只垂眸专注着行礼。
谢长龄抱拳道:“谢殿下关怀。”
看着萧承禹的车队顺利进了城,谢长龄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不厌居,竹林间偶有鸟儿停落,枝稍簌簌落了雪。
魏筌迈着小步进来,回禀道:“陛下,三殿下的仪仗已经到宫门口了。”
萧询撑住桌案站起身,寒声问:“宋伯谦呢?”
魏筌忐忑不安地说:“回陛下,宋大人被元宵舞灯和招魂的百姓堵着挪不动步,现下还在弘文街呢。”
萧询闭目思量时,魏筌又补充说:“青州一战,丧命的将士太多,他们的家人拦着靖安侯的车马不让走,说是要替家人诵经超度。”
萧询挑眉叹了口气,道:“也罢,着礼部按烈士名册给其遗属再加抚恤。”
魏筌先是一愣,接着大喜,“砰”地跪下去,说:“陛下仁德,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奴才这就去传旨!”
城门口的动静颇大,近午时才渐渐散去。
周素仪站在谢长龄身边,风被挡了大半,但还是经不住寒,掩面打了个喷嚏,激出两滴热泪来。
谢长龄见她眼角一滴晶莹,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冷的!
周素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太感人了,以后你若战死了,我也这样给你诵经超度。”
“……”
良久之后,谢长龄垂着眸,平和地说:“多谢。”
这话也能接下去,周素仪一时语塞,改口道:“方才是我胡说,不做数。小将军长命百岁!”
“承你吉言。”
回府后,谢长龄陪同她到正厅上落座,又将其余几位在北境征战的亲族介绍给她。
谢樵是武夫,不会说文绉绉的祝词,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二人要同心同德、互敬互爱,而后便是朗声道:“开祠堂!”
周素仪一时恍神,这也太正式了。
侯府主院的西北角上,另有一座平时静闭不开的上院,玄石为墙,乌木为门,两边植有常青松柏,正是靖安侯府的祠堂。
此时祠堂大门已开,庭院早就洒扫得干干净净。谢樵在阶前稍停,抬手又整了整衣冠,方才率周素仪二人迈步前行。
堂内迎门是一方长案,案上齐齐整整摆放着贡果,居中一鼎香炉。
周素仪接过谢长龄递来的三炷细香,平持在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高举额前三点首,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在灵案前的香炉上。
祭拜已毕,谢樵停在牌位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他长叹一声,这才转身走到谢长龄与周素仪面前,将二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轻声道:“都是好孩子,往后要同心同德、互敬互爱。”
这些词自回府,谢樵不知讲了多少遍,但终归是长辈的嘱咐,周素仪一一莞尔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