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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陵水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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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洞内,时间仿佛凝固。
冰棱间流淌的冷辉,映得青年眼底深邃如渊,那里面没有惊诧,唯有近乎洞悉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探究。
阿絮的心猛地一沉。
她听过一个说法:“和合双修”之道,在双方神魂彻底交融的刹那,灵台深处的记忆会自然显现出来,为彼此所见。然而,眼下卫昭弦修为高出她这许多,他有所防备,她根本就窥不见他灵台分毫;但他若要进入她的灵台,却可以说易如反掌。
即使阿絮相信这位剑尊大人不屑行窥伺之事,但方才情况混乱,瓜田李下的,谁也说不清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在识海中翻检了一遍,好在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思及此,她按捺住擂鼓般的心跳,试探道:
“师尊?”
卫昭弦不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极轻极快地蹙了下眉。
他缓缓收回手,苍白的指尖残留着一道细小的血痕,是被锁魂印反震所伤,转瞬便被寒气冻结,消失无踪。
“凝滞之处已通。”卫昭弦阖上眼,“解印非一日之功。往后每月十五,亥时至此。”
玉台之上,寒气弥漫,他周身的气息随着话音再次沉静下去,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探究,只是冰面下转瞬即逝的暗流。
凝滞之处已通?
阿絮压下心头疑虑,依言试探着屏息运力,一道凝练的灵气倏然从指尖射出,击断了身旁悬垂的冰锥——体内的妖力竟不再如脱缰野马般四处乱窜,灵气运作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
冰锥碎裂在地,折进一道微明的天光。她回头望向洞口,微微一怔,不知何时,浓稠如墨的夜色已被稀释,透进一缕极淡的、带着凉意的灰蓝。
天亮了?
“你该走了。”
坐化台上的仙人下了逐客令。
除了必要的接触,连一分一秒的独处时间都不愿意多给她呢。阿絮毫不意外地耸耸肩,乖觉地起身离去。
洞外,旭日隐在层云中,看样子已是卯时了。
一夜未睡,她却一身清爽,丝毫不觉疲惫。这大概就是与顶尖大能“双修”带来的裨益,如此看来,也不怪世人都对高阶修士趋之若鹜。
她拍拍腰间佩剑,自言自语道:“走吧,去上早课。”
晨钟的清越余韵尚在群山间回荡,薄雾未散,弟子们已身着统一的练功服,在演武坪上列队肃立。
玄霄门的早课统一在天问峰上进行,一般由峰主凌光君负责,极偶尔卫昭弦会亲临指导。
说起这个凌光君,也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剑修奇才,听说他真名凌苍,为人高傲,原本无门无派,也不知怎的就被卫昭弦哄来当了长老。
阿絮握着轻若无物的“焚心”,一套基础剑法在她手中使得行云流水,虽力量尚浅,但招式间的衔接圆融如意,甚至隐隐带出了一丝举重若轻的韵味。
“纪师妹悟性真高啊。” 旁边的申屠邈收剑凑近,小声赞叹,“昨日还略显生涩,今日便已得其神了!”
她扯出个极谦逊的笑容:“师兄昨日指导得好。”边说着,环顾周围,“凌光长老今日没来吗?”
申屠邈:“在呀,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而已。凌光长老喜欢偷偷地观察我们,像师妹你进步这么快,估计已经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了。”
怪不得总感觉空中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修仙界的人都钟爱这种装神弄鬼的做派么?
他挤眉弄眼:“再告诉你一桩秘闻,凌长老和谢长老不对付呢,不过主要是凌长老单方面看不惯谢长老...”
阿絮刚想问他原因,晨课结束的钟声就敲响了,弟子们按照内外门之分整队散开,她只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唤:
“师妹,阿邈。”
回头望去,一身红衣的诸刹手握长剑,拨开人群朝他们走来,后头还跟着卫天心。
以二人的资历,早已不用参与晨课,看样子,他们估计是从主峰过来的。
果然,诸刹道:“师尊有令,明日便动身前往永嶷山。因着山中条件太艰苦,怕你们不习惯,晚上便落脚在附近的陵水城。你们今日若有空闲,可以去藏经阁找些典籍,对永嶷山的地形稍作了解。”
申屠邈闻言兴奋道:“好哇!终于能出去见识见识了。听说永嶷山里头好东西不少,说不定能叫我寻到上古剑诀呢。”
“少做白日梦了。”诸刹笑着拍了他一下,“首要任务是确保安全,听从指挥。且不说腐傀,永嶷山深处还有不少大妖盘踞,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天心本一言不发地站在诸刹身侧,听到这里,忽然看向阿絮:“师尊特意交代,山中环境诡谲,你根基不稳,需格外谨慎。此行凶险,务必跟紧队伍。”
特意交代?阿絮微怔。卫昭弦那冷冰冰的逐客令犹在耳边,此刻却通过卫天心传来这样一句……算是叮嘱?
心中浮出一丝异样,很快被强压下去。她扮得十足乖巧规矩:“多谢师尊挂怀,弟子定当小心。”
卫天心点点头。几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阿絮却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小院。她的妖力虽然暂时被理顺了,但这锁魂印依然如同附骨之疽,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锁魂印的信息,以及永嶷山可能存在的变数。
思及此,她决定动身前往诸刹口中的“藏经阁”。
玄霄门的藏经阁位于慈济峰,是一座巨大的八角塔楼,飞檐斗拱,古朴庄严。塔内布有须弥芥子之阵,空间远比外表看起来更为宏大浩瀚。
阿絮来到存放【奇闻异怪与封印类】典籍的区域,排列整齐的玉简和古籍在木架上散发出微弱的灵光。
她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拣出几本,挑了个光线好的地方落座。
【锁魂印,溯源南荒巫族,以神魂为引,刻印灵台,锁其根本……中印者,轻则神智受损;重则灵台崩毁。】
简而言之,锁魂印这个术法有轻有重,全看施术者想用它来做什么。
有人用此术来遏制失魂者暴涨的力量,聚拢飞散魂魄,但副作用是会导致被施术人的记忆有所缺失,若把握不好分寸,容易一下把人弄成傻子。
原主身上一道叠一道的,到底是想遮掩什么秘密呢?
她继续翻阅,书中罗列了几种与锁魂印特征相近的,解法都苛刻无比,要么需要特定天材地宝为引;要么需施术者本人自愿解除;要么便如谢拂愁所言,以更强大的外力强行冲击,但风险极高,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
阿絮回想起卫昭弦指尖那抹血痕。以剑尊通天彻地的修为,竟也会被反震所伤,这印的歹毒和牢固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其实,若他真的只需原主这具躯壳,大有其他更粗暴的方法去强行破开禁制。
可他却宁愿冒着风险慢慢解印,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即使她是妖,卫昭弦也并不想为自己的目的,令阿絮魂飞魄散。
“...”
少女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出神。
修仙界中,视妖魔为寇仇、动辄打杀者多的是,也不管害没害过人,认为只要是非我族类,便都该绞杀。卫澹这样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她想,这位剑尊...好像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呢。
半晌,阿絮甩甩头,将这略显怪异的想法甩出去,又拿起旁边另一本古籍,开始查找与永嶷山相关的记载。
【永嶷山,古称‘归墟之脊’,山势险峻,瘴气弥漫,多生异兽奇植。其深处有渊,名‘坠龙渊’,传有真龙陨落于此,怨气千年不散,滋生邪祟,偶有沧溟秘境入口,现于坠龙渊附近……】
阿絮知道,修仙门派时常会组织弟子们到各个秘境中去历练探索。
但永嶷山上这个“沧溟秘境”时隐时现,结界不够稳定,且妖物种类不明,危险系数太高,因此还没有门派敢踏足过。
搞不好里头还真有上古剑诀什么的,不过能不能活着带出来,那就另说了。
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这次出行,恐怕不会太平。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看过的典籍小心归位。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更高一层书架后,一道极其模糊、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影,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典籍的阴影里。
阿絮脊背一僵,紧接着便状若无事地继续向外走,分出一缕神识谨慎地向后方探去。
空无一人。
...错觉吗?
——
翌日,破晓时分。
六道剑光自玄霄门主峰冲天而起,划破晨霭,向陵水城方向疾驰而去。
阿絮这几天刚习得御剑之术,飞得还不十分稳,慢吞吞落在中后方,诸刹飞在她半身后,且作护送。
隔着重重云霞,她盯着前方卫昭弦的背影。陵水城的民众以无修为的凡人为主,许是为了低调些,他又换上了一身软软的淡粉色,看起来气质柔和了不少。
不过阿絮合理怀疑,可能卫昭弦就是喜欢浅粉色也说不定。想到这,她忍不住偷笑起来。
申屠邈扭头回来看她:“乐啥呢,一脸傻样。”
阿絮摇摇头,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去陵水城住客栈吗?”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诸刹的声音从后头飘过来,“但我与陵水城郡守有些交情,他听闻我等此行要过陵水,坚持要为我们接风洗尘,让我们到府中小住。”
白御晃悠着缠了绷带的胳膊,在旁笑得乖巧,“出于能省则省的出行原则,我们就答应了。”
陵水城倚永嶷山而建,虽非巨城,却也颇为繁华。因是入山前最后一处补给点,城中修士往来不少。林郡守早已得了诸刹传讯,亲率家眷仆从在城门处恭候。
“诸公子,好久不见了!恭迎剑尊驾临,蔽城蓬荜生辉!”
郡守林鸿是个富态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礼数周全。
他身后立着一双儿女,那似乎是长姐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眉目清雅,气质温婉,带着几分书卷气,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行礼:“小女林琬见过剑尊,见过诸位仙长。”
幼子林璟,约莫十五六岁,少年心性,眼神明亮,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好奇,目光在几位仙门弟子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阿絮脸上时,明显亮了一亮,笑容灿烂地拱手:“阿璟见过剑尊,见过诸位仙长姐姐、哥哥!”
除此之外,林家小姐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靛蓝衣袍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疏朗,亦对玄霄门一行人抱拳行礼,态度不卑不亢道:“在下郡守府门客,楚离。”
卫昭弦头上扣了一盏斗笠,隔着雪色长纱,对林家人礼貌地颔首。阿絮微笑致意,余光中,身旁的卫天心瞥了楚离一眼,多半是察觉到此人修为不俗。
诸刹低声向同伴们解释:“这位楚公子是林郡守请来坐镇府内的散修,也是林小姐的未婚夫婿。”
哦——怪不得观其二人亲密,众人顿时了然。
郡守府邸轩敞雅致。接风宴设在临水花厅,水榭楼台,丝竹隐隐。林郡守热情洋溢,宾主尽欢。
席间,林璟少年心性,坐不住,频频寻着由头与阿絮搭话,先是惊叹阿絮的佩剑“焚心”轻灵精巧,又好奇询问玄霄门修炼轶事,眼神烁烁如星,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点点桌角那尊珐琅缠枝的银壶:“这‘醉云霞’是陵水春季特有的佳酿,纪姑娘要不要尝尝?”
“多谢林公子。”阿絮端起茶杯,笑着婉拒道,“不过我修为尚浅,不擅饮酒,喝茶就好。”
“啊,是我疏忽了,抱歉。”少年腼腆地笑笑,又替她布菜,“若要清淡口味,姑娘可以尝尝这个龙井虾仁。”
菜刚落进盘子里,一旁的诸刹轻咳了一声。
首席大弟子出声必有其因,她瞥一眼诸刹,又抬眼看向上首。那人却恰好垂眸,长睫在睑下投落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她探寻的目光。
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掠过阿絮唇角。她忽然生了顽劣的心思,转向林璟,声音比方才软和了半分,带着点请教的口吻:“林公子久居陵水,可知永嶷山近月来,可有何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