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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玄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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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绛紫人影自回廊深处绕出来,衣上的孔雀刺绣泛着金光,晃得人直眼花。
来人折扇半掩面,一双含情目越过扇骨朝阿絮望过来,恰似春溪映桃李。
“幸会幸会,在下乃玄霄门长老,灵羌君。”
灵羌君...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呢?
阿絮苦苦思索,忽然福至心灵地回身去翻桌上那册《玄霄志异》,果然在扉页上看见“灵羌君著”四个大字。
下头还写着作者的自我介绍:“灵羌君,谢拂愁者,性乖张,善丹青......”
“呀!这不是本君的墨宝嘛?”
灵羌君本人十分眼尖,三步并两步欺身上前,两指捏起那本《玄霄志异》哗啦啦翻动,长臂挥动间,袖中传出一阵清苦药香,“上头还有我给卫澹画的人像呢!”
他动作快得叫人来不及阻止,那幅画像已经被送到了阿絮面前。定眼一看,果然很像,只是画像上的人五官稍显稚嫩,可伏案看书的姿态,已经有了沉稳的影子。
“瞧瞧这题跋,‘灵羌君戏笔’?你自己加的吧?"这人转头对着卫昭弦笑得促狭,"当年是谁冷着脸,说我听学时画画是‘不学无术’来着?"
他语气贱得让人手痒,阿絮瞧瞧卫昭弦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后颈有些发凉。
谢拂愁却浑然不觉似的,指尖点在“灵羌君著”四个篆字上:“珍藏本君的墨宝便罢了,怎么还拿出来给人家姑娘炫耀呢?这多不好意思~”
铮!
寒光乍破,飞星擦着玉葫芦掠过,在地砖上一道刻出新月似的弧。卫昭弦接住飞回的长剑,“聒噪。”
谢拂愁急忙旋身避让:“喂喂!一段时间不见,愈发开不得玩笑了。”
他嘴上嚷得凄惨,眼底却漾着顽劣笑意,“怎么,怕我在漂亮姑娘面前掀你老底?”
卫昭弦忍无可忍般,又一勾手,案头镇纸便凌空飞向那喋喋不休的家伙。
“哎哟!”
谢拂愁一把接住那块镇纸,踉跄半步,做作地捂住心口,作西子捧心状,“卫澹你好狠的心啊!犹记当年在寒潭洞闭关,你也是这般拿玉简砸我......”
阿絮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中了然:哦,原来这两人是年少相识。
卫昭弦有些头疼地截断灵羌君的话头:“你何时到的?”
“呃,我想想。”
谢拂愁折扇一收,抵在胸口,沉思半晌,“好像是在…‘我要你’的时候?”
语罢,他再也绷不住正经的表情,指着阿絮前俯后仰道,“姑娘你真是好胆识啊。我记得上一个这么调戏卫澹的,差点被他…”
他没说完,尾音化作一声闷哼——剑鞘正正抵在他丹田处。
“谢羌。”卫澹的嗓音裹着霜般,阿絮第一次在这张冰雕玉琢的脸上瞧见近似气恼的神情,“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真恼啦?”紫衣仙君倚着廊柱笑得花枝乱颤,仿佛被白玉葫芦里飘出的酒香熏醉了,举手讨饶,“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说,叫我过来,又要使唤我作甚?”
见谢拂愁总算提起正事,卫昭弦理理衣袖,迅速恢复了一派正经的神情。
既然方才他在殿外都听到了,自然也不必再多费口舌同他解释。
“明日卯时,到洗剑池来。”
“明日?我明日没空啊。”谢拂愁掐指一算,“你要我炼的那颗凝魄丹,火候正是要紧,得我亲自看着呢。”
这显然是托词了,谢长老手下,难道连个会看火候的亲传弟子都没有?
卫昭弦微微蹙眉:“事关重大,毋要推脱。”
谢拂愁眨巴着眼睛盯他半晌,眼见确实没有商量的余地,才叹了口气道:“那好吧。”
此人瞧着像是个不愿掺合麻烦事的清闲仙君,阿絮想。听闻玄霄门一共有七位长老,不知其余几位是什么性子。
“没有其他‘要事’了吧?掌门大人。”谢仙君懒散地冲他作个揖,笑嘻嘻道,“没有我可就走了。来之前将将开了坛好酒,还没来得及品尝呢。”
卫昭弦沉吟了一瞬,坐回案后。
“那便劳烦灵羌君替我送客。”
“刚收的亲亲弟子,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你竟然舍得让我送?”不着调的仙君笑开了,“该说你是太信任我好呢,还是太不了解我好呢?”
剑尊冷飕飕扫他一眼,谢拂愁缩缩脖子。
“送去哪儿?”
“菡萏阁。”
“手令呢?”
卫昭弦下巴一点,示意他看手里那块镇纸。不知何时,它已化成了一枚白玉手令,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谢拂愁倏然无奈一笑:“好罢,好罢。”果然剑尊大人不会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走吧。”他用扇骨叩了叩少女肩头,施然转身,“再不走,只怕又有人要拿本命剑砸人啦。”
——
“喏,手令。”走到殿外,谢拂愁将手令递来,“阁前阵法见了它,自然就认得你了。”
阿絮无言地接过,想要说一声谢谢,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
紫衣仙君诧异地看过来,“你不会是被下了‘不许说话术’吧?天尊啊,卫澹都多少年没对人使过这个术法了,你竟能惹得他这样?”
‘不许说话术’这么潦草的名字是谁取的??
谢拂愁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忍不住握拳放在唇边笑了起来:“你猜这名字是谁取的?”边说着,指尖在她嘴角一点,阿絮的声带终于宣告解放。
是谁都好,反正不会是卫昭弦。那个不近人情的冰雕脸!
她捂住喉咙咳了几下,哑声道:“多谢长老。”
“这有什么。”谢拂愁摆摆手,“纪姑娘名讳是?”
“纪絮。”
“哦,絮絮。”他笑得风流轻佻,眸光闪烁,“真没想到...卫澹居然会安排你住在菡萏阁。”
“那里怎么了吗?”
谢拂愁用折扇轻敲着掌心,“菡萏阁啊…”他声调拖得很长,“那可是离莲池殿最近的一座浮岛哦。”
玄霄门的主峰上,有一片开满了九霄玉净莲的千顷碧波,碧波上空悬着大大小小的浮岛。
卫澹所居住的莲池殿,正坐落于湖心最大的一座浮岛上,而其余的几个小浮岛,则与中心浮岛以云作桥相接。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扇骨指向的方向,正是莲池殿正后方,一座与主岛齐平的浮岛。
“悄悄告诉你,卫澹每日寅时都会在殿后练剑。”谢羌忽然低声,“...在菡萏阁,正、正、好、好能看见。”
阿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手令,忽觉这冰凉的物件攥在手中有些灼人。她嘻嘻笑起来,表情天真:“长老莫不是要诓我去触霉头?”
"天地良心!"紫衣仙君夸张地指天发誓,“能一观昭弦剑尊舞剑的风姿,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位置。”
“那长老怕是要失望了。”阿絮摇摇头,“剑尊把我安排在那儿,多半只是为了方便看着我罢了。”
“看着?”谢拂愁有些不解,不过瞬间就理解了,虽然这理解似乎还是错的,“哦,纪姑娘长得这样玉雪可爱,他多看着点也是应该的...”
话音未落,那白玉手令突然迸出一道寒芒:
“...谢羌。”
是卫昭弦的声音。
他在监听?
谢拂愁先是一愣,见状抚掌大笑起来:“我就说这冰坨子怎么放心让我送你,原来是在手令上留了一缕灵识。卫澹啊卫澹,有这么不想让本尊和你的亲亲徒弟说话吗?”
阿絮心下撇嘴:说话?他这是不想让她向谢拂愁多打听玄霄门内之事吧!
可惜,她最讨厌别人监视她了。
走过云桥,菡萏殿飞檐已近在眼前。阿絮忽然旋身挡住谢拂愁去路:"长老方才说,上一个调戏剑尊的人怎么了?"
眼见手令没动静,谢拂愁眸光一闪,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半张脸:“你当真好奇?”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她偏要问来气一气卫澹。阿絮点点头。
“那个倒霉蛋啊...是个合欢宗的妖修。也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卫澹每月都要闭关一日,便伪装成我宗弟子,擅闯了寒潭洞,意图趁卫澹虚弱,诱他合修。不过她哪搞得定卫澹,还不是被制服押解了,最后落到了我手里。”
“然后呢?”
那仙君眼眸一弯:“然后,被炼成了这个哦。”
扇面移开,露出他指尖一枚微微发黄的骨哨。
紫衣仙君将那骨哨放到唇边随意一吹,音波间夹着妖气层层荡开,他脸上的笑容陡然诡异起来。
“所以纪姑娘可千万记得。”他俯身逼近,药香混着酒气拂过她耳畔:"撩拨高岭之花,要挑准时机,譬如..."
阿絮尚未来得及反应,怀中手令突然腾空而起。卫昭弦的灵识凝成小剑,追着谢拂愁满庭乱窜。
紫衣仙君的身影狼狈地化作一道流光盘旋飞去,喊声震得庭前海棠落红如雨:"卫澹!我不过是靠近说了两句话,你何至于此!"
余音散在晚风里,阿絮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冰蓝小剑悬在她掌心上方,寒气将海棠花瓣都冻成了一片片剔透的琉璃。
她呵呵一笑:“剑尊大人,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吧。”
琉璃海棠“咔”地碎裂开来,那灵识便跟着消散在了暮色中。
阿絮立在花树下,抬头望着谢拂愁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第二日,不过才寅时半刻,阿絮便被一阵叩门声吵醒了。
她自榻上和衣坐起,迷迷瞪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听见门外传来卫天心的声音:
“纪姑娘,你醒了吗?”
她应了一声,起身走过去开门。只见微熹晨光下,卫天心背负长剑,清爽利落地立在门外,手中还端着个托盘。
阿絮连忙将人请进来,接过托盘,才发现上面放着一叠崭新的门服。
“我看我的衣服与你不大合身,就给你拿了新的过来。”卫天心道,“待你换好衣裳,我便带你去洗剑池,正好也让你熟悉一下玄霄门大致的地形。”
阿絮道:“多谢卫姑娘。”
卫天心却道:“以后叫师姐就好。”
见阿絮突然懵住,她罕见地笑了笑,语气温和道:“今日授早课的时候,师尊已经将事情都告诉我和阿邈了。待大师兄与白师弟回来,应当会再正式地宣布一次。”
“师尊既然能直接收下你,便是认可了你的天赋,不用害怕再像在纪氏时那般被忽视埋没。修炼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们,毕竟照顾师妹,也是替师尊分忧。”
说着说着,阿絮竟然从卫天心眼中看到了一丝怜爱,心底不由生出几分震惊:
卫昭弦到底跟他们怎么解释的?竟然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让这群正统名门天骄欣然接受了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成为他们的师妹?
...
“噗哈哈哈哈!”
洗剑池中,谢羌倚在美人靠上,指着亭中端坐的卫昭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说,你跟他们的说辞是‘纪絮天赋卓绝,惜她在纪氏被埋没多年,才破格直接收为亲传’?”
“你可别忘了,下下月便是四年一次的武道大典,但凡亲传弟子,皆要上台试剑,你让她一个连剑都还没拿过的人要怎么办?用妖力?”
卫昭弦眼也不抬,拨弄着身前的七弦琴,只道,“我请你来,是问你三重锁魂印的解法的,你若不知,便可以回去了。”
“唉,卫澹,你从前可没有这么无趣。”
谢拂愁晃过来,敲敲阿絮的肩膀,“你也真是倒霉,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身上有三道锁魂印的人,偏偏就被你挑中了。难不成这位原主纪小姐是什么史前凶兽,竟需要这样的手段镇压?”
阿絮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扶额苦笑。又听那不着调的紫衣仙君道,“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本君倒是有个法子。”
他顿了顿,见卫澹看过来,才继续道,“不过掌门大人未必认可。”
卫昭弦:“说。”
“三重锁魂印乃是极少见...”谢拂愁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本《封禁秘术考》,“...依本君看嘛,需同至情至性者共修,方是破局关键。简而言之——”
“就是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