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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玄霄(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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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卫天心惊讶道,“她是纪家的人,而且出现在鬼哭涧附近...”
“正因如此。”卫昭弦转身,“纪氏满门被屠,唯独一个身负锁魂印的养女幸存,此事蹊跷。”
他顿了顿,侧首看向阿絮:"更何况,鬼哭涧异动,恐有大妖逃逸。若她真与之有关..."
未尽的话语,让所有弟子面色都凝重了起来。阿絮低垂着头,强行压下唇角的笑意——太好了,正中她下怀。
她现在妖力尽失,只靠自己是决计走不出这百煞山的。若玄霄门能将她顺路带出去,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卫天心虽有疑虑,却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命人将阿絮扶起。就在两名弟子上前时,阿絮突然“虚弱”地一晃,整个人向前栽去——
没有预料中的冰冷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莲香的怀抱。卫昭弦不知何时已至她身前,单手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仙尊...”阿絮迅速整理好一幅娇弱的神色,仰起脸,却在与之四目相对的瞬间怔住——卫昭弦的瞳孔深处,闪过了一丝金芒。
那是什么?
“不必费心试探。”卫昭弦声音极轻,仅她一人可闻,“我知道你不是纪絮。”
阿絮浑身一僵,心跳几乎停滞。却见他已若无其事地将她交给弟子,转身离去,仿佛方才的低语只是她的错觉。
夜风拂过林间,带来远处鬼哭涧中妖魔的呜咽。
她有些愕然地望着前方那道淡色身影,不免有些忐忑,左思右想一番,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你怎么看出来的?”
卫昭弦不说话,阿絮也并不气馁,知道他不吃装可怜那一套,干脆就换了一套策略,反正卖乖的手段而已,她多得很。
“你知道我不是纪絮,你还把我带回去?”
“...”
“别不说话呀。剑尊大人,你就告诉我吧——”
“...”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跟你回去了。”少女虽然不依不饶,但声音好听得叫人生不出气,“万一你是要把我关进地牢,大卸八块呢?虽然我现在打不过你,但跑掉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她抱着输人不能输阵的心态,吹起牛来眼都不眨,张口便是胡诹。
“你可以走。”
卫昭弦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但恕我提醒,你既然得到了这具身体,自然也要承受相应的因果。”
“跟我回去,我可以帮你,你若要走,那么后果自负。你自行考虑。”
阿絮凑得很近,青年冰凉的呼吸打在她脸上,像一尊没有七情六欲的菩萨。
她盯他半晌,忽然笑了:“照剑尊大人的意思,我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话虽如此,您难道就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卫昭弦:“有。”
阿絮看着他:“……”
卫昭弦回望:“……?”
阿絮笑得更开了,不过这次是气笑的:“剑尊这么直白地说要利用我,还不准备和我解释一下吗?”
“无可奉告。”卫昭弦平静道。
不待阿絮抗议,他已侧首唤道:“天心。”
卫天心从后面一帮看傻了眼的弟子中上前一步,走了出来:“弟子在。”
“她乘你剑,回宗之后,将她带到莲池来。”
卫天心闻言神色颇复杂地看了阿絮一眼,复而拱手:“诺。”
—
玄霄门坐落于云泮十三洲中心的逍山之上,离地处浔阳城的百煞林还是有一段距离。
因此过了将近小半天的时间,阿絮才终于看到了这座洞天仙府的全貌。
缭绕云雾间涌动着充沛纯净的灵力,七座山峰如利剑般直插云霄,呈半环状拱卫着中心的主峰。
低头远远望去,依稀可见主峰中心辟出一片千顷碧波,上悬浮岛十余座,屋宇连绵,一条由白玉铺就的阶梯自山脚蜿蜒而上,宛如一条巨龙盘踞山间。
进入玄霄门的结界之内,飞剑缓缓下落,她盘腿坐在剑上,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好气派啊。”
整个门派噌光瓦亮的,连飞檐翘角都在艳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涧底的妖怪不是都说剑修挺穷的吗?看来那些老东西的话果然不可信。
身后御剑的卫天心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宗的建筑包括结界,都是这几百年里重新修缮的,所以看上去比较新。”
阿絮道:“我记得玄霄门一宗渊源颇深,少说也有几千年吧?难道你们每过几百年,都要把门派重新装修一遍?”
卫天心沉默了,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忽然道:“纪小姐从前在家中难道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一千年前那场‘蜮祸’,玄霄门上下可谓无一幸免,几近灭门,是所有仙门里折损得最厉害的一支。主支血脉中,只有师尊当时在外游历,得以幸免于难。现在的玄霄门,可以说是师尊上任之后,重新一手创建起来的。”
阿絮的神色有些茫然:一千年前,好像差不多正好是她掉进鬼哭涧的时候?
那时她连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分神留意外头修仙界的动荡了。
她有心想再问问这件事,无奈飞剑正巧落地,只好跟着卫天心跳了下来,一回头,才发现先前还跟在后头的弟子突然都不见了,再扭过头,前面的卫昭弦也不见了。
一个玄衣少年从卫天心的背后冒了出来。阿絮记得他,是当时在林子里第一个发现她、名叫“阿邈”的少年。
“那些内门弟子是不能来主峰的。”他收剑入鞘,脸上笑嘻嘻地同她道,“主峰是掌门和亲传弟子的居所,纪姑娘你是第一个踏足这里的外人。”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申屠邈,掌门第四位亲传弟子,天心是我二师姐。”
少年指指自己,又指指冷脸的少女,语气有些臭屁得可爱,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脑袋后头晃荡,像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尾巴。
“阿邈,你先去回禀师尊,我随后就到。”卫天心适时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申屠邈,“纪小姐,先同我回居处换一身衣服吧。”
阿絮一愣,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破烂,没想到卫天心竟然如此细心,“多谢卫姑娘。”
卫天心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必谢我。”
说是换衣服,其实卫天心只是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了五套洗得干干净净、长得一模一样的宗门校服让她选。
“我素日不太打扮,若纪小姐不嫌弃,先穿这个吧。”
只要能把身上这块烂布换掉,穿什么都无所谓。阿絮接过一套校服,麻利地将自己收拾干净后,站到房中的水镜面前,才终于有机会认真端详自己的这具新身体。
只见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双眼角斜飞的狐狸眼,长眉弯弯,脸庞微润,下巴尖尖,唇珠如两片芙蓉花瓣,丰润饱满,簇出个天然嘴角上扬的笑模样,右眼尾上挑处生了粒鲜艳的朱砂痣,更显得脸色有种病弱的苍白,简直像一樽精雕细琢的美丽人偶。
阿絮眯了眯眼,镜中那对黑的像墨一样的瞳孔逐渐聚了神采,于是这樽精美的人偶被点了睛,就此活了过来。
卫天心站在她身后,帮她简单束发,看她站在镜前出神便宽慰了一句:
“纪小姐不用太紧张,师尊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只要你没问题,他就不会为难你的。你若知道什么,照实说就好。”
阿絮知道她是误会了,回过身来,对她笑着歪歪脑袋。
“我知道,我不怕。”
—
莲池殿。
卫昭弦执笔的手腕悬在《玄霄志异》残卷上方,鲜红墨迹在"蜮"字收锋处凝成一粒,宛如血珠。
门外的回廊传来错落的踏靴声。
“弟子卫天心求见掌门。”
卫昭弦搁在卷轴上的指节微蜷,玄铁门枢转动,随着“吱呀”一声,晨光倾泻而入。
玄衣少女垂首立在九重阶下,束发飘带随躬身动作轻晃:"禀掌门,人已带到。"
殿内寂然无声,无人回话,卫天心却似早已习以为常,退步转身,对阿絮鼓励地一颔首,随即缓步离去。
阿絮孤身站在殿前,仰头望着檐角的惊鸟铃,半晌才抬步,慢悠悠踏上了玉阶。
到了门前,却只见数重鲛绡纱幔,隐约可见其后端坐的人影,珠帘摇曳间泄出几缕檀香,倒像是把九重天阙搬来了人间。
装神弄鬼。她轻嗤一声,环臂倚着门框,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想看看这位剑尊能端多久架子。
“过来。”
好半晌,卫昭弦的声音终于从深处幽幽地飘了出来。面前的珠帘与轻纱次第卷起,阿絮跟着一路分纱拂幔走向深处,足下的地砖散发出刺骨的寒气,顺着绣鞋攀上脚踝。
这座宫殿是怎样地寂寞幽深,满殿雕梁画栋竟无半点人气,连熏香都透着股子寂灭的味道,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活人住的地方吗?连个能讲话的随侍弟子都没有,她要是天天一个人在这呆着,估计都得憋出病来。
尽头的青玉案后坐着披衣的瘦长影子,鸦青长发以发带松束,逶迤于雪色衣袍上。阿絮径自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落座,他连头也不抬,半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她叫过来,又不和她说话?
阿絮撇撇嘴,只好自己找事做。她先是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等欣赏完了整座大殿的装潢,又倾身凑近过去偷瞄她手底下的卷宗。
“这是什么?”
青玉案横亘在两人当中,如汉界楚河,他们分封两地,各守疆土,偏偏她毫无分寸地冒进,呼吸相闻间,几乎要抵上他的胸膛。
余光中,少女微微敞开的交襟里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颈子,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大殿角落的博山炉焚烧着安神的香料,却盖不住她领口逸出的桃夭香。
卫昭弦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向后避开半尺,可阿絮并不打算鸣金收兵,指尖轻叩着手边的薄胎瓷,瓶内新折的桃花便簌簌落在青玉案上:
“剑尊大人,理理我嘛。”
“......”
她在他脸前招手:“睡着了?”
“你的魅妖之力,对本尊无用。”他忽地掀开眼瞧她,额心的剑纹散发出淡淡的赤色,“...天生剑心,可破万障。”
阿絮愣在原地,怔忡片刻,忽地笑开:“剑尊原来早知我是鬼哭涧里头爬出来的妖,那怎地还引狼入室?你们修仙宗门,不是一向不屑与妖魔为伍吗?”
卫昭弦又轻轻吐出两个字;“半妖。”
阿絮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那时不过短短几息的探脉,他洞见之深,竟能察觉到她是半妖?
"本尊很好奇,一只半妖,从那般无间地狱重返人间,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卫昭弦振袖拂去案上落花,霜雪般的眸子映照出她若有所思的脸。
她眼神闪了闪,避而不答:“...剑尊大费周章地把我带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打探我的身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