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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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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仿佛从疮痍中抽离。阿雅小心站起,看全了地上那个自己,真是惨不忍睹:□□,头发糊成块儿,眼眶凹陷,头脸肿到模糊,肚子还咕噜咕噜,脚边一堆又白又红。她知她仍睁着眼,想为她合上,却听得“得得得”一阵脚步往洗手间走来。四下无遮无挡,阿雅乏计可施,只得坐回地上,坐成地上那位的姿势。门开得烦躁,一股恶臭随之袭来,像极七八月里死了三五天的老鼠。开门的是个孕妇,眼见这光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扯过水管,开水往地上冲,边冲边骂:“这群死鬼,提上裤子就死得透透,把老娘家里搞这么脏也不冲冲,上厕所都没地儿下脚。”冲出一块地方,她上了厕所,还发了个朋友圈。洗手擦净,她从兜里取出阿雅的手机,完全无视地上耷拉的阿雅,好像在拍手机广告,照着镜子左侧侧、右歪歪、嘟嘟嘴、比剪刀。看得出来她很满意。
阿雅一动不敢动,幸好孕妇也没发现她。洗手时她把自己的手机放在马桶盖上,阿雅顺势一瞟,瞟见她刚发的朋友圈——“与人为善,岁月静好”,配图是一张看上去很良善的十级美颜自拍。待孕妇出门,奇臭散尽,阿雅悄悄起身,想为地上的自己合眼,手却不争气地穿过头。算了吧。整个厕所只有一道窄长气窗,她侧耳听门外,起手想开门,手直接出了门。她赶紧缩手,心想既然如此,不必走门道冒险。抬头见气窗外似有月光树影,她径直走向气窗所在的那面墙,果然顺利出了屋子。
屋外杂草齐腰,阿雅钻进草丛,压抑内心的激动和恐惧,确定四下无人便是一顿狂奔。不知奔出多远,惊觉脚下划过一颗流星,阿雅倏然止步,才发觉自己正立于一片水塘中心。此时另一颗流星拖出壮观的绿色长尾,水面立窥万物,唯独不见自己身影。
一夜魔窟,阴阳不复。
阿雅隐去塘边,无声痛哭过后,她终于寻得一刻安宁,静静看向水塘。这是一个巨大的水塘,塘边连片农田。晚风吹过,水面波纹点点;皎皎月下,仿若极目天边。这是比中心草坪优越百倍的观星宝地。村落不近不远,农舍仅剩轮廓相连;万家熄灯落户,唯有一线灯火通明。月光更是绝美,一地光影白晰如昼,却更添夜色静谧。
夜落杯,
素月无言是与非。
四野升静寂,
百里望粼辉。
举杯饮夜酿心悲,
愈楚痛,
越芳菲。
吾身化与夜,
何惧夜更黑。
……
阿雅想起儿时和小离对画、对词、对诗、对乐,也曾如此立于乡间塘边。那时父母刚刚分开,后母所生的弟弟呱呱坠地。阿雅在病房窗边看到父亲的欣喜欲狂,看到父亲与后母一家三口的幸福无间,也看到那个粉嫩无邪的小婴儿。她原本还是决定去正式看一眼父亲新生的儿子,送上一句祝福,却终究止步窗边。
“你不必强迫自己做善人,不必送你不想送的祝福。”体育课上例行跑步,阿雅像点了信的火箭。小离递给她水杯,一边看其他同学跑步,一边跟她说。
“我现在很不开心,我想试试换个做法会不会开心。”
“不会的。很多事情需要直接面对,但有些事不用。”小离看向阿雅,“正好国庆长假,咱们一起去我三叔那儿吧。”
“去你三叔那儿当然好,其余我再想想。”
离开医院,阿雅回爸爸家打点东西,一放假就直接和小离一起去访她那个不受她父亲叔伯待见的三叔。三叔的住处甚是乡野,附近也有竹林水塘,夜间一样沁润清爽。
“我就以这夏日荷塘里的青蛙为主角,作词一首。”小离环顾四周,胸有成竹。
“说来听听。”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你这作的什么鬼?”
“如梦令。”
“白天我们拿什么喂的狗?你的才华吗?”
“我说了以青蛙为主角,青蛙就是这么说话的,当然也是这么作词。”
“……好词。那我就以这夏日凉风中的竹林为主角,作词一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哈哈……”
这首《夜落杯》也是那天的作品。
广袤的夜空里,流星雨正式拉开序幕。幽蓝是底色,星月也失光泽,一道道荧绿长尾放肆划烂夜空。阿雅曾阅《秋叶志》,其中记得一页传说:远古时期,有一牛角人首鸟身蛛足鱼尾的巨兽,名曰“嗜”。巨兽腾空,其翼覆空;巨兽落地,其足裂地;巨兽过山,其首开山;巨兽入海,其尾劈海。蛰伏时,它镇山止水,调大地风雨,养万民生息;暴戾时,它山崩海啸,戮世间活物,以生灵果腹……
书到此处记载“古籍已失,无迹可考,料是凡夫自娱而已。”
“凡夫自娱”,小离的三叔也常说“凡夫自娱”。阿雅任凭记忆来去,最终决定送自己一程。她朝来时的方向回去,未过许久,便又立于那座院落之外。阿雅寻得那扇气窗,听得内里无声,悄然进入,见她仍在地上,仍是那幅光景。稍驻片刻,阿雅小心离去,行入主屋。
屋里到处都是孕妇的照片,那时她还没怀孕,玩儿了命前凸后翘,就怕不够S。她长得十分乡土,十分漂亮。若能削去眉眼间那份刻薄,便说是倾城之貌也不为过——当然了,不是北上广深渝苏杭那种城。照片摆的挂的,数量过分多。里面一个个,待不住在相框里,分分钟要跳出来,把比她漂亮的女人都掐死。
撇开照片,屋里其他陈设看着倒舒服。家具不名贵但结实耐用,器物很普通但透着温度,一点不像这群凶男恶女的家。小心打量间,阿雅已至堂屋,一门之隔便是他们。阿雅不寒而栗,躲到门后观察。
院子很大,靠门边停着那辆小巴车。一口水井,井边一方水泥平台,对面新造一间平房小屋。平房挨着院角,院角有棵番石榴树。那群人就在院子中间,身面锃亮,龇牙咧嘴,唾沫横飞。阿雅决定从屋外绕道,躲进小巴车底。谁想刚进院便劈头盖脸遭一顿吠,阿雅这才见车边趴着一老一少两只土狗。老狗一动不动,少狗狂吠不止,登时饭桌上所有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
阿雅记得,那时车上除她之外共有四个人——一个司机、一个花臂男、一个瘦子,还有那个孕妇。算上最后到的阿冬,一共五个人。此时院里却有六个,多出来那个贼眉鼠眼,孕妇一会儿给他黑脸子,一会给他白眼子。
阿雅趴在车底,刚才可惊得她又没一次命。花臂男径直向她走去,她强忍恐惧,迅速退出门外,正欲奔逃,却见院门打开,少狗让人一脚踹出。眼见阿雅也在门外,它粗口烂舌一通输出,花臂男折返开门,重重补上一脚。
阿雅于是重回院里,钻进车底。没多会儿,老狗也钻进来,趴在阿雅边上。阿雅避开少少,老狗也没再凑近,只抬抬眼皮。阿雅看它,它看阿雅,然后又眯上,嘴里嘟嘟囔囔:
“年纪大了,咬不动了。”
“什么咬不动了?”阿雅若有所思。自己能听懂老狗讲话,却不知老狗能不能听懂自己讲话。
“年纪大了,咬不动了。”
“……”
“年纪大了,咬不动了。”
老狗来回就这一句,阿雅便不再问,只听饭桌上那些臭气熏天的对话。
“云华妹子,这手机合你心意吧,可得算哥哥们送你的。”说话的是司机。
“还说,老娘就想要个手机,白白便宜你们这群死男人,还是个学生妹。”
“云华妹子,跟咱就别装了吧?你看这妹子第一眼就想弄死她,你敢说不是?”司机瞟孕妇一眼,没等她开口,接着说,“再说了,要不是哥哥们出力气,任凭八个你一起上,这手机你也碰不到手。”孕妇有点上火,但司机没给她说话的空,一杯酒下肚,就当眼前没她,转头对其他男人说:“这女的够野,脚上还有伤,俩男人弄她都费劲儿,还得我停车。”
“何止野,她就跟弄不死的一样。脑袋、脖子、肚子、下面,整成那样,还喘气儿。”花臂男接过话。
“你们还说,刚才在路上,我说趁她睡着时下手,你们非要等过岔路口。她扑过来那一下,老娘吓得差点生孩子。”孕妇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指指点点,忿忿不平,“老娘要是磕着碰着,被她挠了脸,或者砸坏我这手机,你们休想拿到一毛钱。”
“哎哟,云华妹子,你这话说得难听。哥哥们可是真想着你,你看,这么好的事儿,现在才叫柱子,还不是怕你不痛快。”
“叫,你们倒是叫!”孕妇恼羞成怒,抬手给贼眉鼠眼一巴掌,“估摸着还热乎,你们倒是叫他去,看他敢不敢当我的面扑学生妹。”说罢,她骂骂咧咧进了屋,污言秽语像瓜子壳儿一样吐一地。
阿雅此前从未想过一个孕妇能是这样德性。那年爸爸第一次领后母进门,后母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扶着肚子,好生得意。15岁的阿雅个头已超一米七,她特地穿双恨天高,生生让妆容精致、目若无人的后母只能仰视。
回想起来,阿雅见过后母自己在花园里散步,对着肚子柔声细语。那一刻的她仿佛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柔善母亲。但一转头,她就会变成那个拆散她父母,抢走她父亲,意图掌控她父亲所有一切,但脑子明显不够用的女人。
即便如此,阿雅仍然认为准妈妈是上天赋予了平和与母性的一群人。因为自身不便,更因为深爱腹中胎儿,所以她们不会与凶人为伍;不会涉险;更不会自己行凶,让未出世的孩子染恶见血。所以,当无计可施的阿雅拦下小巴车,她看向车里,见车上只有三个男人,决定另寻他路,然后她看见杜云华。
片刻过后,杜云华出来,跟其他人说:
“行了,没气儿了。”
花臂男起身,又一杯酒下肚,说:
“哥儿几个,把锅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