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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容身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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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
是谁...陆青云感觉自己好像陷在一片桃林里,眼前迷雾重重,茫茫中看不到归家的路。
“夫君,我在这。”
是盛桃的声音!陆青云顺着那熟悉的声音,拨开云雾一路走去,豁然间眼前一片明亮,
朵朵桃花怡然盈满枝头,红艳粉嫩的桃花儿娇俏如窈窕少女,风华无尽,如火如荼。阵阵微风袭来,纷飞的花瓣灿烂似晚霞,吹就了漫天缤纷的桃花雨。
盛桃着了一袭清简的茜红薄绡,衣襟前织绣了一枚金缕桃花,柔和的春光透过繁花细碎洒下,朦胧的轻罗纱衣下如雪肌肤若隐若现。盛桃手握着一壶酒倚坐在桃花树下,和煦的春风携着花瓣飘飘悠悠地落于盛桃披散的青发和肩头,吹起她鬓边的发丝漾于融融春光下。
“新酿的桃花醉,夫君尝尝。”盛桃含春的脸上泛着红晕,嫣嫣笑着将手中的酒递给了陆青云。
陆青云挨着盛桃坐下来接过酒壶,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陆青云抿了一小口,当真是极香甜的佳酿。这样美好静谧的境意,足以宽慰他的余生。
任凭陆青云再如何掩饰,他憔悴神伤的面容也难以遮掩,末了也只好作罢。陆青云伸出手轻轻地捋顺了盛桃凌乱的发丝,清淡的笑意含了一抹苦涩,然而盛桃的容颜却在纷扬花瓣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娇妍美丽。
“夫君的额间为何会被刺了字,可是犯了什么事,肯定很痛吧。”盛桃哀哀地望着陆青云,小心轻抚上他的额头,眉眼间流露着心疼。
陆青云一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盛桃,却没想到盛桃忽而眼波流转换了个神情,咯咯地笑了起来。
“夫君不必忧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夫君身旁。”
陆青云紧张的心这才稍稍释然,他刚想问盛桃为何会在这里,突然萧晋珩提着剑凶神恶煞地闯入桃林,带着狠戾呼啸的剑风就向盛桃刺去。
陆青云并未多想,挺身迎着那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盛桃!”
陆青云惶然惊醒,原来是梦啊。他抿了抿干涸薄裂的嘴唇,回想着梦中的点滴温柔,嘴角含了一缕淡淡的微笑,过了半晌才从那个梦境缓过神来。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囚笼,陆青云动了动痛楚遍布的身体,果然左腿已经痛得麻木不听使唤了,右腿倒还好尚有些知觉,大约是萧晋珩突然良心了一回。
陆青云望着熟悉的藻井花纹,手颤巍巍地抚上额间,伤口还有些痛,但摸上去已经开始结痂了,想来自己已经昏睡了许久了。倏尔陆青云想起了那个梦,忙扯了几缕头发遮住额间的刺字,他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是他在乎盛桃。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陆青云侧头看了看周遭,满殿空寂唯余他一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酸楚如绿波涟漪泛在心头,起初他本以为可与心爱的妻相守一生一世,但曾经当窗理鬓、握梳上妆、执黛描眉的旖丽年华,终究是逝去,再不复返了。万般所余,也只有桃香如故。
陆青云忍着痛挣扎起身,想将腿上敷的那堆劳什子草药统统扯走,这污糟的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得了。
但还未待他揭开,便有侍从推门而入。内侍见陆青云这般行为,小声惊呼着忙将手中药搁置在桌上,又赶紧请了太医替他包扎掩好。
陆青云心中有些闷闷不乐,但却未发一言。被囚禁了这许久,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里更好的生存。这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是要保全他人。
陆青云望着那漆黑的药,一看就知道苦得倒胃口。如墨的药液倒映着他虚弱苍白的面庞,陆青云轻吁一口气,拢着衣袖一仰头将药闷了进去。
太医又从药瓶熟练地取出几粒药丸,恭恭敬敬地呈给了陆青云。陆青云觉得实在是憋屈得慌,他捏着药丸假意闻了闻,正准备接过递来的温水服下去的时候突然晃了个神。
凭借着从前在军中习得的些许医术,陆青云又仔细嗅了嗅那药丸,成分有麻黄、乳香、枳壳粉...大约都是消肿的草药,但最重要的是其中有一味药,名为马钱子。
马钱子这味药,陆青云多多少少有过了解,这味药少可以治病,多可以中毒。这让陆青云突然看到希望,是以死亡来脱离地狱的希望。
陆青云面不改色地和着温水服下药,随意将杯还给了内侍。
“太医,下回再做这药丸前,可否将药材拿来让我看看。”陆青云顿了顿,笑意淡然如一缕青烟:“刚才仔细闻了闻这药丸,味道我很是喜欢。”
太医只应了个是,也不再多言,收拾好后便转身出去了。
又剩陆青云一人了。
陆青云静默地躺在床榻上,不知一切是否能如他所愿。此刻枯槁的他仿若一株衰败的秋荷,深陷淤泥不能自拔,再未有夏天碧波映日的别样红。
陆青云倒是未想到太医竟真的允了他,每隔五六日便将药材带来让他看看。陆青云借着闻药香的间隙,趁太医换药无暇顾及自己,忙捡了一颗马钱子揣在袖子里。陆青云怕引起太医的怀疑,是而并不敢多拿。
约莫又是过了半月有余,陆青云也在苦涩的药味中郁郁了许久。除了入睡喝药,他剩余的所有时间,便是百无聊赖地卷弄黄绫锦帐,撩拨枯枯垂下的宫绦穗尾,恻然沉浸在那个茫如云雾的梦里,渐渐堕入深远,久久不能自拔。
这半月来萧晋珩也未找陆青云的麻烦,大约他也是觉得腻了,厌烦了。倒不是陆青云想念萧晋珩什么,他只是不想在这个世间苟延残喘了,然而脱离这地狱唯一正当的途径就是靠萧晋珩那双残暴的手。
陆青云摸了摸怀中两颗马钱子,眉眼疲惫地轻叹一声,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用这种办法结束自己,因为这必然会牵连那位送药的老太医。
屈指算着日子,今日太医该第三次送来药材了。陆青云依照着前两次的法子,拿了一颗马钱子正欲塞到衣袖里,忽然有人夹携着冬日凛冽的寒风踹开朱门直入殿中。
“孤怎么从不记得陆卿以前喜闻药香。”
果然又是萧晋珩。
陆青云悚然一惊,眼下他已经来不及将手中的马钱子放回去了,索性借着惊吓直接将手中药材洒了半个床铺。
眉眼俱是怒气的萧晋珩暴戾地揪着陆青云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雷厉风行地命了一众内侍搜查整座偏殿。
陆青云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衣衫,将怀里揣着的两颗马钱子紧捏在手中,低头恭谨地在一旁跪好,萧晋珩如此动怒,想必是已然知道了他的想法。
陆青云骤然紧张起来,攥着药材的手心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不由得紧促,他在犹豫,是否要直接吞了这两颗马钱子。陆青云不太记得致死的中毒量是多少了,但仅凭手里的两颗大约是不够的,自己死不死得成是一码事,但太医是必然要被他拖累了。
众内侍翻箱倒柜地搜查了一番,将满殿污糟得遍地狼藉,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萧晋珩端坐在黄梨木椅上,冷眼看着陆青云:“陆青云,你都到如此地步了,怎么还不老实。”
“你的心思和从前一般无二。陆青云,若不是太医告诉孤药材有问题,孤还真以为你是想开了,便许了你这小小的请求。”萧晋珩俯下身摩挲着陆青云额间的刺字,剑眉高挑,面容蕴着轻蔑之色。
“看来还是孤仁慈了,应该将你的两条腿都折断才好。”
陆青云反而笑了:“恕臣愚昧,敢问陛下意指何事。”
“既然这寝殿里没有,那就应该在陆卿身上。”萧晋珩顿了顿,紧紧扣住陆青云的肩膀:“孤亲自来。”
陆青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既然此事是太医揭发的,想来萧晋珩也不会怪罪于他。
“怎敢劳烦陛下,臣给您就是了。”陆青云笑意愈浓,含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陆青云缓缓抬起手,佯装要将手里的药材递给萧晋珩,猛然间转了手径直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萧晋珩突然就慌了,他连忙掐住陆青云的喉咙,但为时已晚,陆青云已经将两颗马钱子生生地吞了下去。
陆青云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猛咳了几下,声音却不同以往的欢愉:“萧晋珩,再也不见了。”
“放肆!”萧晋珩狂暴地怒吼着:“快去找解药!”
满殿愣住的众人被这一声惊吼吓得这才缓过神来,太医们急忙取了乌梅甘草熬汤制药为陆青云催吐,又煮了金银花汤为他解毒,一时间整个未央殿乱成一片。
“盛桃!盛桃!”
“带我走!带我走啊!”
陆青云被众人控制着强行灌下许多汤药,毒性只发作了个苗头还未待起效,便被催吐出来,陆青云再一次被太医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陆青云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凄厉地笑了,这悲痛欲绝之声混着湿腻的汗与猩红的血,穿过漫漫长夜,越过红墙碧阶,惊动了重重宫阙。
他是真的要疯了,如此一次次的折磨,一次次的希望破灭,他真的经受不住了。
远山绵绵,孤水浩浩,寒风萧萧,苍茫的天地却没有他陆青云一席容身之地。
萧晋珩大汗淋漓地瘫坐在椅子上,粗喘着气望向愈渐疯迷的陆青云,心里止不住地后怕,他从未这么害怕过,也从未这么狼狈过。
少顷萧晋珩方稳住了心神,冷淡疲倦地指使侍从收拾这片狼藉,吩咐太医继续为陆青云解毒。静默片刻后,萧晋珩又像之前一样命内侍将陆青云的四肢困于卧榻四角,再不得半分自由。
“萧晋珩!萧晋珩!”陆青云怒目圆睁,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会遭报应的!”
此刻的陆青云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什么理智,什么性命,统统都给他去见鬼!
正欲离去的萧晋珩脚步一滞,神色黯然,回头瞥了一眼神志已然不清的陆青云,烛火摇曳着映在他倦怠的脸庞上,斜斜留下一层晦暗的阴影。
“陆青云,怕报应,当不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