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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04 ...

  •   “谌姨。”江琼进门,在靠墙沙发放下伴手礼,冷不丁说:“我带你去挖金子。”

      只听见画笔在纸板上干脆利落地挥动,工作台前的女人头一抬不抬,连个眼神都不给。

      江琼随意拖了把椅子在工作台一边坐下,调亮台旁的落地灯,“这是在画什么?”
      “......”

      视线从手稿内容上跳转到画笔主人的手臂,皮肤上面纹样繁复,盘旋着一条身形扭曲的黑色衔尾蛇。
      她头往前探,“最近有新刺什么图吗?”
      “......”

      也不嫌被冷落,江琼神色自如,开始讲起近况。
      从半月前东奔西走去各个供应商基地考察青梅种,到今天去北门菜市场吃的那碗耙肉饵丝,最后她还反倒做客为主,去沙发拿了零嘴过来。

      咔哒,刚旋开一糖罐,谌女士啪嗒放下笔,抬头,“江——”
      哪敢等琼字出口,江琼见缝插针,伸手往她嘴里塞了块梨膏糖,“谌姨你尝尝。”

      “唔。”谌梦皱眉,舌尖触到方糖棱角,她弯腰吐到旁边垃圾桶。
      “太甜了吗?”江琼也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没有啊,刚刚好。”
      谌梦抽张纸擦嘴,扔掉,一句话也不说,起身拉她就往外走。
      “欸呀。谌姨,你干嘛,真赶我走啊。”

      “谌姨,停。先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
      瘦瘦小小的女人力气不知为何这么大,几乎是拖着她走,江琼一把抓住旁边的刺青床,床都跟着移了几分,她装模作样哀嚎起来:“嘶,痛痛痛!好痛!”

      手上的那股力道松下。
      江琼趁机翻身,整个身子紧紧扒住床身。谌梦知道被骗,厉声赶她:“你出去!”

      江琼脸贴着床枕,左右摇动,嘴巴里还含着糖,囔着说:“不走!”
      “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决定回来,就再也别来见我!”

      “但我没答应。”江琼企图唤醒女人的良知,“而且,哪有逼着人不能回家的道理。”
      谌梦拽她起来,破口斥道:“沧都哪里有你的家!”

      “这里啊。”江琼紧紧抓住床身,“这里就是我另一个家,谌姨你就是我家人啊。”

      四四方方的工作室空间安静了阵。
      胳膊的拉扯感消失,江琼扭头看长辈眼色,只见她转身的背影,小小的,却打哪儿都冒尖,刺猬一样。

      谌梦坐回工作桌前。盯着桌上那副图,好不容易重新握笔,炭笔芯刚触上图纸,“啪”一声却突然断裂,她默了会,用力往垃圾桶里一甩。

      打火机“咔嗒”绷开的声响格外响亮。女人咬住烟头,深吸一口。
      烟味很快弥漫,裹挟着咖啡豆混旧报纸燃烧后的焦苦气息。
      要是往常,江琼一定贴脸上前掐灭,但眼前这个情况她哪会主动找骂,连咳嗽也不敢,只默不作声起身去开窗。

      连片的青瓦叠成波浪,岿海的蓝从屋瓦间隙流淌出来,与远处青山黛色连成画。
      呼吸带上湖水的清爽,江琼靠在窗边,“谌姨,你还没回答,要不要跟我去挖金子。”

      “沧都没有金子。”
      谌梦食指和中指捏住烟身,往青瓷烟灰缸里按碾,硬邦邦再丢下一句:“金子都在海东。”

      江琼笑看那支只抽了两口的烟,从窗口挪回刺青床,“但现在,海东的金子来了沧都。”
      调高床头背靠坐好,她安安静静坐着笑,“就在大院。”

      江琼说出此行目的:“谌姨,过几天来吃顿拆房酒吧。”
      谌梦置若罔闻,俯身抽支新笔,继续画图。

      糖块在齿间融化,微涩与回甘顺着喉咙往下淌。江琼自顾自说:“大院要长租出去了。”
      “是海东那边的甜品品牌,挺有名的,往后啊,大院又会热闹起来。就是房子太老,得东拆西建。过不了几年,怕是连我都记不得大院原本的样子了。”
      “还没带你到大院吃顿饭。蛮可惜的,毕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女人毫无反应,依旧充耳不闻地画着图。

      江琼敛神,沉默下来。

      窗外的蓝白色渐染暮色,橙粉晚霞漫进窗棂,直到整间屋子陷入灰调,对面已经从草图勾勒到线稿成型。江琼才缓缓从刺青床上挪下来。
      “等你什么时候气消了,我再过来。”她把糖罐塞进包,“这个不合你胃口,我就自己带回去吃了。”

      谌梦抬眸,冷冷地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指向沙发上的伴手礼,“这些也都带走。”
      江琼拎起包,朝那个方向走,却只是去摁亮屋里的灯。“你不喜欢就丢了。”
      屋子敞亮起来,她在玄关处握上门柄,却听见身后传来沉沉的声音。

      “那不是我长大的地方。”谌梦说,“拆房酒该请的人,也不是我。”
      江琼身形有所停留。
      她怎么可能听不明白。

      “嗯,对。我是该联系他们。谢谢谌姨。”说完,江琼动作轻缓,关上门。

      下楼,房东何婶摇着蒲扇,在藤椅上和店里员工闲聊,看见她后很自然招呼几句,“阿玉走了呀?不留下吃饭呀。”
      “不了。”江琼说。
      “行嘛,那路上小心噢。”

      从院子敞亮的拐角出来,江琼关注到这儿的院落户型布局,她问起:“何婶,您建这院子找的是哪儿的师傅?”
      “嚯哟,都快十年了,我哪记得,当时还是你谌姨帮我找的。”何婶扇了扇风,“我帮你问问。”

      那人还在气头上,再在她面前晃悠,反复提醒自己闷头回乡这事,只怕会引得她更心烦。
      “算了何婶,我就好奇问问。”
      江琼说不用,结果出门刚坐上滴滴,转头手机就震了震,收到何婶推来的微信名片。
      【是这个师傅。】

      那边觉得离奇,【你谌姨奇怪,我让她直接发你,硬是不肯,还要我转个弯给你。】
      谌女士还真是。
      够嘴硬心软。江琼深呼一口气,这段时间只要坚持过来软磨硬泡,是有望等到她消气的。

      抵达市区租房,江琼拿了几套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又打车返回镇上。此时天边最后一丝昏黄已经完全落下。

      穿越巷道,她停在大院门前。
      两边的对联四角已经褪色卷边,糊在门板上的福字中间裂成三瓣,在夜色里无声开合,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

      昏黄巷灯下,隐约看见纹路上刻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字,江琼伸手抚上去。
      打开闪光灯,她看清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
      一个个默念过去,指尖最后停在中间反复描深的四个字,“新生的家”。

      江琼凝望许久,最后笑了声,拿出手机给它拍张照,慢慢往侧屋那件锁着的房间走去。

      小小的房间,一个柜子,一张矮床,一对桌椅,其余空地整齐堆放着十几个箱子,满满当当却又空荡荡的。

      她在窗前木椅坐下,从抽屉里翻出泛黄的厚相簿,又给旁边的旧手机充上电。
      捋好车上准备好的说辞,练习直到不紧张磕巴,江琼对照相片底下记录的联系号码,拨通第一个电话。

      “你好,我是江琼。大院要拆了,这个月5号想叫大家回来吃顿饭,你如果有空......”
      “拆?为什么?”
      江琼沉默。
      “为了钱。”

      “......”
      “江琼。你真是够畜生。”

      “你好......大院要拆了,你如果有空......”
      “什么?!要拆掉大院?”

      “江琼!我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

      “你好,我是江琼......”
      “江琼,你真以为大院是你的了?”

      “别tm来恶心我。”

      ......
      重复的开场白,反复被挂断。

      当最后一通电话被挂断时,相簿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张泛黄的合照,背景是大院里枝繁叶茂的老梅树。

      房间有些闷。江琼推开桌前的四方窗。

      她撑着下巴往外看。
      月光舒展,东南角的老梅树安静坐落在四方格子里,朝院子中央弓着躯干。

      院落里整棵树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几片落叶坠向院子中央的空地,那里已经洇染上层层叠叠的深褐色,盖过原来又干又硬的黄土。
      早就物是人非。

      江琼俯上案桌,下巴抵在小臂。闭上眼,陷进桌面与小臂围成的小窝,却被一个电话叫醒。
      轻微清嗓,她接起来,“宝奶奶?”

      “欸哟喂欸哟喂小江琼!真死咯真的要死咯,我们家誉誉太俊咯太俊咯!诶哟,我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宝奶奶是江琼在海东认识的按摩店老板,也是WineWind的按摩培训师——那位给陆誉提供终身免费按摩的师傅。
      江琼前几年跟宝奶奶学过按摩,发现她是陆誉的忠实粉丝,月前拟定补偿方案时便想到了她。
      当时江琼对“终身”两字再三确认,宝奶奶一句铿锵的“反正也没几年了”把她噎得无话可说,如今倒反过来了。

      “他怎么说?同意了吗?”江琼问。
      自一月前她提出这个补偿方案,陆誉那边便没了回音。江琼问过老金,对方说陆誉最近没去酒廊。
      后来她又联系谭秘,原本担心对方嫌宝奶奶年纪大,她还多番介绍,不料谭若森反应奇怪,先是问“那你呢”,等她解释已辞职离开海东,那边沉默许久又发来一句“那他呢”。
      指的是陆誉。

      江琼几年前在酒廊做侍酒师时,曾阴差阳错替过一个按摩师的班。

      客户居然是已销声匿迹四年的陆誉。
      她记不清那晚出了多少差错,只记得当时手一直在抖,听他时而皱眉说“力道重了”,一会儿睁眼问“人还在吗”。结束她恍恍惚惚走出包厢,掐了自己一把才确信不是梦。

      后来在酒廊再见面,谭秘误会她从事按摩工作,联系她继续服务。
      当时江琼存有私心,将错就错小心维持这场误会。直到她升为主管,实在分身乏术且良心不安,才向谭若森坦白,并承诺推荐更专业的按摩师。

      不曾想陆誉对后续推荐的那几名专业按摩师都不太习惯。最后还是谭秘找到她,提出高价时薪,邀她得空时兼职。她自然应下,直到一月前辞职离开海东。

      “那个姓谭的小伙子说有需要会联系我唷!”宝奶奶说。
      就怕这只是说辞,最后会让宝奶奶失望,关键还得看陆誉的态度。
      江琼犹豫着开口:“那......陆誉有说什么吗?”

      “他客客气气的看着很满意我噢!有礼貌又绅士,嚯哟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我一大把年纪刚刚在他面前都脸红咯!”宝奶奶兴致高涨把追星成功的过程演绎一遍,江琼最后也跟笑,“好,那我放心了。”

      江琼又简单交代了她这边的情况,免得老人家那边挂念。
      可在挂断前,她还是没忍住问:“那他......有问起别的吗?”
      宝奶奶:“别的?”
      “比如......”有没有问到她,或者……奇怪她去了哪儿。
      “别的没有嘞,小誉誉好像有事要处理,一直瞥手机。”

      “这样啊。”江琼垂眸,想起那晚。
      又想到谭秘知道她离开海东这事,陆誉就算奇怪也只会多问他一嘴了解情况。
      江琼笑自己妄自菲薄:“那没事了,宝奶奶你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
      江琼游离着滑动微信界面,指尖一点一戳,就进了谭秘的朋友圈。

      谭秘平时虽然寡言少语、生人勿近,却会在朋友圈偶尔冒泡,一言两语冷冷吐槽起近况。
      大多都和陆誉有相关。

      或许这些内容都屏蔽了当事人,又或许因为谭秘是霍女士派的人,陆誉对他一直很客气。

      最近没有新内容。
      江琼退出来,闷闷地划了几下屏幕,一个没备注的陌生微信名亮起红点,从一众工作群聊和外卖领券补贴群下面跳上来。

      她点开。

      【见到她了。】
      好友验证通过的消息下,有这么一句。

      再看一眼好友通过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多。江琼反应过来是新加的那位师傅。

      她?
      哦哦,是谌姨。

      她指尖飞速打字:【她都已经跟您说了?】
      对面很快回:【嗯】

      果不其然。手机在掌心晃了晃,眼尾微抽,江琼笑意漫上来。
      谌姨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默默在背后替她周全。

      拍了张院门照片发过去,附上大院地址,江琼问师傅哪天方便过来。对面估计在看时间安排,好久没有回复。

      睡下后半夜,风突然大起来。
      房间里分明已经关门关窗,江琼也戴了耳塞,却还是被一道不知名的咿呀异响吵醒。

      划开锁屏看天气预报。凌晨一点半,无雨。

      扯掉耳塞寻那道噪音,发现是主屋大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她抄起横置木条抵住门闩。一番折腾后睡意全无。
      手机开了睡眠模式,此刻点开微信才看见未读消息。

      【明早到。】
      显示昨晚十点半发来的,对象是那名师傅。

      效率惊人。
      但“明早”是多早?具体几点?江琼昨晚睡得早,现在半夜醒来也不好问人家,考虑到对方是长辈,起床时间不会晚,她定下七点的闹钟。

      翻出床头柜的书,试图助眠,反倒越看越清醒。江琼最后无奈合上,熟稔地打开手机频道,掖好被角躺下,闭眼。

      “直到一声短促清澈的鹿鸣划破冷清——杂戏班子齐齐扭头看去,好家伙,是闯进了只犄角没长全的小鹿崽子。”
      “班主抄起弹弓射过去,谁料那小鹿脑袋一甩咬住弹丸,竟学起杂耍动作,踱步、翻转、抛接一气呵成,台下头一回扯起叫好声。班主心生盘算......”

      次日。

      大脑像块在温牛奶里泡开的棉花糖。
      泡胀的意识慢悠悠从里面浮出来,先是捕捉到窗外麻雀的唧啾,接着闻到枕套上残留的洗衣液清香。

      意识先于眼睛醒来。江琼整个人从被子里支棱起来,睡眼惺忪去按手机电源键——黑屏。

      再摁。
      依旧没亮。

      噢,没电了。她揉揉眼睛,给手机充上电。

      晃去洗手间,江琼洗漱结束出来。拉开房间窗帘,阳光斜斜切过窗棂,明亮而不灼人。
      好久没睡那么舒服了。今天的天气也真是好,才七点,天就这么亮了。

      不对。
      江琼懒腰伸到一半忽然僵住——

      如果才七点。
      太阳怎么会挂那么高。

      手机没电。
      分明意味着她昨晚订的闹钟......没响。

      江琼横跨床身,手扑向床头柜戳亮屏幕。屏幕亮起,时间显示十点半。
      划开屏幕,看见凌晨发来的消息:【我十点过去。】

      又看见半小时前的消息。【到了。】

      最后看眼右上角的时间。明晃晃的10:32。

      “师傅!不好意思,我刚起。您还在吗?”
      她手忙脚乱发语音,又下意识扒窗往外张望。老梅树底下那两张石凳模模糊糊露着边角,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嵌在叶缝里。
      男的是个背影,对面女人的脸熟悉,坐着的是谌姨。

      他俩一起来的?江琼套上件针织开衫,捯饬几下就往楼下赶。
      “您在楼下是吗?”
      对面也回了语音。“嗯。”
      “好的,我现在下楼。您直接进屋就行。”

      楼下,主屋门紧闭,江琼过去抽开昨晚卡门的横置木条。
      久置的木条干燥开裂,咔的一声,居然断开留了一半卡在门闩,怎么戳都弄不出来。
      外面估计听到声响,过来叩了下门。

      江琼与手上那半根木条对望,手机上也收到了对方的语音回复。
      她长按语音条转文字来看。
      【打不开。】
      还听到外边谌姨的声音:“怎么回事?”
      江琼透过门缝说:“门坏了。我从后门出去,你们稍等。”

      主屋后边的小门堆满杂物,没来得及清理。她左踮脚右跨步挤到门前,拧开生锈的门柄。

      门开。
      一道高大黑影挡住外边透进来的阳光。灰尘刚好也往外扬,江琼不得已闭眼,屏住呼吸挥了挥。

      等灰尘散开,她挤眉弄眼地挣开眼缝,抬头。
      逆光中,男人半握拳掩住口鼻,露出半张脸。他轮廓被阳光勾得锋利,眉骨的阴影恰好落在眼尾,那对桃花眼被衬得愈发狭长含情。

      四目相对的刹那,心跳漏了半拍。

      嘭!一声。
      江琼猛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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