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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   四

      自河堤上来,西方的天际,夕阳已凝作云层中最后一点深色浮光。

      她跟在大岛身后,几步之外。在倾斜的坡道上,前面那个人白皙纤细的小腿,稳稳踩在高过脚踝的草丛当中,踩得一阵簌簌声轻微响起,温柔地敲打着耳膜。抬眼就能看到,落日的最后一缕薄晖,静静地打在她单薄的肩背上。

      优子走了几步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你当心,脚下滑。

      阳菜愣了愣,默默点头。

      暮霭是一片昏沉。

      视线里,灰白色混凝土路面渐而收缩成一条细线,直直延伸向了远方。高高耸立的电线杆投下了歪斜的影,在行道两侧整齐排开了一路,架着微微摇晃的深黑电缆,遥遥拖到了青色的山脊底下。

      风从头顶呼啸吹过,飞快穿行在那些悬挂着的线缆之间,便会呼呼地高鸣。

      空了的铝罐在大岛优子脚下咯当作响。她依然是走得快些,孩子气地,兴味盎然地一边踢着伤痕累累的酒罐子,踢得它接连不断满地翻滚,一头棕色的长发在背后轻盈飘扬。

      小嶋阳菜将双手背在身后,提着包,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的行为,突然就无奈得很想笑,又实在笑不起来。明明还是个能玩能闹的可爱女孩子,怎么就急着要结婚了呢,明明前阵子还在简讯里说回来见面了一起去温泉旅馆吧,怎么就突然可以邀请自己参加婚礼了。

      其实不喜欢“女大当嫁”这种约定俗成。

      小嶋阳菜,从AKB出来大概也只能嫁人了吧——从前经常能听到的言论——于是那些时候总觉得所有人仿佛都气势汹汹伫守在自己的对立面,实力悬殊的相峙,相当被动无力。再多的付出——何况她又不是个适合把努力标价量贩的人,似乎永远也无法得到认可。由恐惧反感到无可奈何,这样的心理转变是一种渐年渐月的沉淀。

      就好像,年少时出了名的内向和自我主义,但如今态度还是能无限亲和笑容璀璨,必要场合,出席陪酒也是不在话下。待人接物这种事,原则上,大概比艺术更像艺术。万幸有所坚持的,也并未简单就随生活的骇浪而为之泯然。

      三年前,她第一次以个人名义陪大赞助商吃饭。年轻女孩子,二十来岁出头,模样又漂亮得特别讨好,于是格外招人待见了。

      她都不记得喝了多少,光是继续维持着脸上挂的笑容就很费力,即将天旋地转的趋势也已毫不客气地咄咄迫近。先前的恐慌又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坐在几个陌生男人中间,忍不住就想发抖——意图分明不是吗。

      这个世界,有意无意在放大着女人的柔弱无力。年轻漂亮,也是一种罪过。

      借口上了趟洗手间,脚下的每一步都轻飘飘地虚浮,磕磕绊绊。躲在狭小的隔间里,焦躁而慌乱地摸索着手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岛优子的名字——按键的手都在微颤。

      无人接通的提示音响了许久,久到她都绝望,对方才接起来——喂,阳菜?音调里透着点讶异。

      只是这样一声,就已经让她难受得想哭了。于是意识恍惚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串,连自己都记不清具体内容了,只知道最后,迷迷糊糊地对着手机话筒讲:总觉得,今天回不去了……

      听筒的那一端沉默了下来,仿佛安静了许久,灯光昏暗的狭窄空间里,只听得到排水系统的运作,水声清晰。然后,那道熟悉的声音,镇定而沉着——等着我。

      大岛优子的救场,火速而及时得让人不敢相信。敲门进来的那一刻,在走廊的橙黄的灯光底下,穿得正式得体,却看得出刻意压制着的急促呼吸,胸膛些微起伏,头发还稍有凌乱,然而笑靥如花:打扰了。

      就这样,朦朦胧胧,她完全记不清是怎么被大岛带出酒店的,也无法想起那个人是以怎样的借口去摆平整件事。

      只隐约看到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扶着她,在满天霓虹色彩,流丹飞霞的东京夜空底下,向着车水马龙的大街伸开手臂拦下车子,侧脸的表情是少有的冷漠宁静,一连贯的动作,利落流畅得气势如虹。

      跌跌撞撞,她手脚发软地被大岛优子搀着坐进了出租车的后座,昏聩地眯着眼睛瞧了一眼窗外,黑夜之中的灯火辉煌,是东京都街头的无限繁华美丽。

      全力压制着胃里的翻腾滚涌,却在终于抵达自己公寓门前的时候松懈了下来,彻底地沸反了。她吐得很厉害,也很辛苦,几乎喘不过气。

      大岛优子极其有耐心,从拍背顺气到独自处理好一切善后事宜,最后大汗淋漓地跌坐到了沙发上,她的身边。

      ——外面扫干净了。她抬起手背,拭了一下额角正往下淌的汗水,蹙眉咳了一声:你洗完澡赶紧去休息吧。

      到此时,小嶋阳菜扶了一下额头,一片凌乱狼藉的头脑,似乎已经可以整理出那段拖沓冗杂的记忆。手里握着优子先前递来的水杯,嘴唇贴上玻璃檐口,轻啜了一口,水流顺着灼烫干涩的咽喉缓缓滑下去。

      ——这样你也得罪人了。她说着,低下了视线,定定地盯着捧在手中的茶杯。对方没有说话。莫名的心情支使下,她倾过身体倚上了优子的肩头:对不起。

      大岛优子顿了片刻,只是啊哈哈地爽朗笑了,笑声平和愉快,伸过手揽住了她的腰肢,抱紧了,像安抚小猫一样,沿着背脊轻抚。阳菜靠在她的颈窝间,这样的拥抱,可能是此生难得的平静和安稳——那样的女孩子,肩膀单薄,甚至骨骼硌得人有些发痛,比自己还要矮上大半个头,但是比任何人都要心胸宽广,可靠和温柔。

      一个刻意尘封的念头,明明想方设法忽略的,当时又很突兀地冒出来了:如果,她并不是女人,又会怎么样呢?

      但她也已经到了很明白“没有这样的如果”的年龄了。因而,为彼此而遭遇的纷繁多样,也是一种注定,只有情同手足,金兰之交这些词才适合。

      大岛优子始终是个明朗的人,至少外表看起来像。于是,隔天的再隔天,她在电话里就能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对着小嶋阳菜抱怨嘲弄:你那酒量就别去丢脸了啊,下次麻烦好好练练再上,一声不响地让人灌醉能行吗小姐。拖得我腰酸背痛半条老命都搭进去了,大人的世界是很残酷的啊。

      ——笨蛋。阳菜在这一头微笑着,竟然是有点泛上鼻腔的酸涩:我认真讲,小优你……

      对方笑得很欢快,打断了她:哎我看客套话就免了,请我吃饭弥补一下比较实在对吧。

      后来,估计是过了一段时间,她才从他人口中证实,大岛和她差不多,在那几个月里明显是挺受冷遇的。太田旗下,本来就很难确保资源分配公平,新毕业又得罪主顾,雪上加霜的意味。无论多么善于周旋于各种人物之间,但她仍然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比起男人,有更多身不由己。

      而大岛优子,琥珀色的大眼睛,深酒窝,居然还是有本事能若无其事,一笑就云淡风清。

      于是那段日子里,大概出于愧疚,她又经常有空闲就往优子的公寓里跑,送去亲手做的便当——最初阳菜不太擅长料理,还记得那个女孩子似乎特别乐意逗她,夹起一筷子,标志性的八字眉,一脸微妙的表情说阳菜啊,这煎蛋颜色怎么看起来那么……

      啰嗦,不吃还我!她哼了一声愤懑地转过头去。

      再于是,大岛优子即使是作出苦闷到可爱的表情,也就一点儿没吃剩下。

      艰辛,却踏实得很有活着的感受,身陷惨淡中也许人会转变得太过容易满足,以致她总有一个模糊的错觉:为人的幸福,不过如此。

      生活的跌宕起伏,有时候华丽得会像一场戏曲,台上灯光灿烂地普照,耀眼得都想流泪了。

      好在,背着这份重量的时候,有人能担起甘苦与共的负荷,无论携带着怎样的感情与眷恋,那就是种美丽而甜蜜的幸运。

      结婚,只不过是遇到适合的人,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妥善决定,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选择了一种可能幸福的模式,是方式而非目的。但你看,幸福的途径,不单仅有这么一条。

      ——而偏偏眼前这个人,她最好的朋友,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

      理当欣慰的,凹叠细致的青色年华里,咬牙熬过去的日子有着同甘共苦,相与奋起于艰难的缘分,所以理当欣慰。

      ——喂!阳菜,这边这边!

      大岛优子的声音顺着风向,从不远处传过来。

      她抬眼望过去,那个身材矮小的家伙正大剌剌地杵在路的中心,脚下稳稳踩住了有些塌陷的空罐子,朝她投来清亮的目光,挑眉露出了两颗尖利的虎牙,笑得狡猾而明丽。

      阳菜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瞬间,对方突然起脚砰的一声将地上的铝罐踢了过来。

      心下一惊。

      她眼见泛着明亮金属光泽的物体起飞后,在空中连着翻了几个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一下子从身边掠过去了——然后无奈地被引力扯下去,隔隔顿顿地撞了几下地面,清脆有声。

      在小嶋阳菜的身后,它踉踉跄跄地晃了晃,喀啷喀啷地一路滚远了。

      大岛优子看着这边,停顿了几秒,忽然大声笑起来:果然不行啊,九十五岁的小嶋桑。

      阳菜反应过来,相当泄气又懊恼地嘟起嘴:啊啊,是你太突然了吧!

      哎哎……优子笑得泪花四溢,屈起手指擦了擦眼角,歪过头,像猫一样眯缝着眼睛,于是唇角的弧度便不自觉提起来了:小嶋桑还是那么可爱。

      突然掉转的话头,应接不暇。小嶋阳菜不明所以,被她这么打量着,不自在地移开了相接的目光:喂等等,你看啊,我也已经过了能被人说可爱的年龄了吧。

      ——和年龄无关啦。大岛抢声道。

      ——唉?真搞不懂你怎么想。她突然还是有点高兴,言不由衷地低头一笑。

      大岛优子双手背在后面,带着笑意的表情坦率得毫无掩饰的成分,看起来倒是很有当年的清纯了:我一直都说你最可爱。

      ——那现在也不是可以让人喊着“可爱啊可爱啊”的脸了吧。她再次辩驳。

      河岸的风吹了过来,贴地而匍匐滑行,将细细的草籽携卷着升到了天空里,袭袭吹动了大岛的裙摆。她伸手将几缕散乱的发丝拨到了耳后:跟脸也没有关系啊。

      阳菜略微诧异地看向她,发现对方眼睛里渐渐收却的戏谑,琥珀色的瞳仁背着光,深黑得发亮,淡淡地滤出了一丝复杂的神采。

      阳菜呢,没白认识那么多年。大岛优子咧开薄唇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慢慢移开了视线。低头笑着轻叹一口气感慨的样子,竟显出了多年不曾见过的生涩笨拙:只凭着漂亮脸蛋就站在舞台上的人才不是小嶋桑。

      下意识地抿了唇,阳菜瞪大眼睛,莫名觉得心悬了起来。

      ——一直这么看着……呵,其实我……

      半空中架着的电缆间,突然穿梭而过的风呼啦啦地啸响了,拉长了音调在上空滑翔。小嶋阳菜不自觉地侧身撇头,按住了猎猎飘荡的裙子,抬手挡在眼门前,隐约就只能看到优子的面目模糊,肩上长发飞扬跋扈地舞动了起来,相隔的距离,好像变得如斯遥远。

      长长的河野上被吹低的蒿草,齐齐伏下了柔软的腰肢,绿色的草浪在风中翻涌,滚滚如潮,一时间,空气里弥漫开细语般的沙沙碎响,缓慢而温柔地在耳畔流动。

      她理了理长发,望着对方,定神问道:刚刚说什么……

      大岛优子看着她,一会儿之后,轻轻松松地摆了摆手:没什么,算了。然后就迈步朝她走过来。

      她牵住她的手,并不宽厚的手掌,练过贝司的修长而柔软的五指,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仰起的脸上带着再熟识不过的灿烂笑颜——坐车回去吧。

      从郊外回来的车上下来,归去的途中,互相的公寓离得挺远,但大岛坚持送她回去,开着玩笑:你是公主嘛。

      并肩而走,一路上话都不多,小嶋阳菜尽量也不去胡思乱想。也许是害怕,抑或,只是不希望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此去经年,到最后依然不得不承认,一切都败给了最初无谓的暧昧。一个行走轨迹绝对算不上清晰的人,当真应该认真反省——但假如条条目目,谨慎而吝啬地在账簿上将人生精打细算,那样就收购得了幸福吗。

      行人稀少,路边草木的酸味渗透进薄薄的夜间雾气,混合着空气的寒凉经由鼻腔,随呼吸的起伏,在胸腔里循循扩散开来,冰冷而清澈。

      优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半夜有跑出来玩……啊,就是刚毕业那时候,我还偷骑了朋友的机车。

      阳菜点了点头:那个啊,不就是你因为我的事情被“放假”那段时间嘛。

      对啊对啊。大岛优子响应道,环顾了一圈四周:我载你在街上跑,叫你抱紧点你还别扭。然后就在这里——她伸手点了点:在这里拼命鸣笛扰民,噢噢,好像真惹不少人生气了呢!说罢,那对小虎牙就得意地冒了出来,一脸孩子气。

      ——喂喂。阳菜鄙夷地瞥了她一眼:你还真敢讲,我可就住这一带啊,脸都丢光了。

      ——好了我错了嘛。优子摆出一副扭曲的表情来表达不屑:不过又没关系,反正夜黑风高谁看得清。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哎,我说你啊……

      几声拖长了的犬吠寂寂回荡在黑暗的街道上,格外宁静空旷。

      东京的夜晚几乎是见不到星光的,暗红的云霭很厚重,堆积在高高的天际上方。

      到楼底下停住的时候,阳菜向她告别。路灯白色的光洒下来,在优子周身的地面上投映出淡淡的几何圆形,像落了一身朦白的霜。

      她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了停,回头叫唤:优子。

      怎么?大岛笑吟吟的,清瘦干净的面容,在路灯底下脸色显得尤为苍白。

      她踌躇着,目光不自主地游移,心里一阵骚乱,良久,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出了其实最不愿意追究的问题。

      ——优子你喜欢他吗?

      大岛疑惑的神色从那双大眼睛里透出来,然后恍然地哦了一声,笑得让人分辨不清情绪:喜欢啊,挺喜欢。

      小嶋阳菜犹犹豫豫地抿了一下唇,笑:嗯,那就好。

      喜欢不就好了吗,皆大欢喜。于是不敢再停留,迅速地转身离开。

      上楼看到家里的猫已经饿惨了,躺在桌面上无精打采,见她进来就慢悠悠甩了甩尾巴,才发现出门忘了喂食。

      当初会挑在这里入住,多半还是因为少见的允许饲养宠物。记得优子第一次来这里玩,还兴致勃勃地逗弄过它,甚至不自量力地圈进怀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类小东西,可惜体质问题,总是有排斥反应。

      天不如人愿,就是这么简单到不容辩驳的事情。

      往碗里倒着猫粮,阳菜想起当时——大岛优子使劲连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无可奈何地笑笑,说:猫毛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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