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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chapter.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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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说是个孩子的话,似乎不太符合年龄标准,但非要冠名为年轻女性,又忽略不了那份稚嫩的孩子气。两厢综合权衡下来,所以还是用少女来定义吧。
莲见初江给她的感觉大致如此。不过小嶋阳菜也很早就看得出,有别于外表,对方是非常早熟的那类人。
安排莲见首先洗完澡,之后等自己从浴室出来,阳菜就见到对方在饭桌边摆弄着便携式电脑。相当随意地套着白T恤和牛仔热裤,那个女孩子一声不响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在键盘上进行连续输入。一如大多数惯于操作乐器的人,手指很漂亮。
擦拭潮湿的长发,小嶋阳菜边走近边打量她。对方仍然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戴眼镜的侧颜斯斯文文,忽略那副打扮的话,意外十分冷静知性。
——坐这里不热?她出声打断。
敲击键盘的响动暂停下来,对方扭头就是一脸疑惑又无防备的表情,一瞬间拂去了成熟的影子,大半是孩子气的。
——没关系,马上就好。她回以微笑,推了推落到鼻梁下的蓝色半框镜架,然后迟疑地朝电脑的方向斜了斜眼睛:我怕打扰姐姐你休息。
小嶋阳菜把视线移向一串串排列在显示器上的字母,无意识地慢悠悠点了点头:哦这样啊……网页代码?
对方仰着头顿首:嗯,是的。
审视着堆满了英文和符号的界面,她抽出靠背椅,在桌子的另一侧落座。
单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小嶋阳菜的目光从屏幕再次落回到少女的脸上,带着戏弄性的狡黠:果然像小辽说的,很能干啊。
哪里。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重新把脸扭向屏幕,莲见微蹙眉心笑起来掩饰害羞:只是帮教授做点小事而已。
——你是学文科吧,跨领域也可以吗。她逗弄道。
电脑的扁平机体中,排热风扇的转动声陡然增大了一点,细弱地嗡嗡作响。
哥哥做程序方面工作,所以跟着学了一点。抬手拨了一下额角碎发,她敲上一个分号,谦逊补充道:不过只会写最简单的东西。
阳菜眯起眼睛,视线垂到她摆放在键位上的手指,没记错的话,指尖上有练习拨弦而留下的茧:那也很厉害了。
——姐姐愿意这样想的话,我可是三生有幸。零碎填完了几个字符,莲见初江开着玩笑回应她的称赞,眉际的弧度流露出平和的温驯,只有双眼中的闪烁揭露了她的局促。
虽然不算生疏,但距上次见面时隔半年,可谓久违,此时单独相处,也许还是让这个年轻人不怎么真正放松。
因为莫名升起的好奇心而微扬起嘴角,小嶋阳菜从桌面上挪开身体,站起来随手将半湿的长发拢向颈后:今天很热啊。
——真的呢。女孩抬头应和她,扯了一下衣领,把手掌当做扇子一样划了两下,鬓边的几丝细发被撩动着飘扬起来。
——去房间里吧,冷气开着。她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浅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还是你担心会感冒?
学部的课程即将迈入一个告别段落,面临结业关头,拿下全科学分对莲见初江来说,可以算十拿九稳的事。另一方面,她本人似乎是有志向要继续往大学院深造的。
但理性考虑,按所从属科目来看,即使费力取得了修士学位,也难逃华而不实之嫌。
稍有为未来出路用心盘算过的人,都应该想的到,相对于落实到应用阶层的理工科,失礼地讲一句,人文相关并不是那么容易体现“实感”,甚至有些空虚浮夸的成分。回归到本质意图上,关于就业,也是丝毫不占有任何优势的。
面对这一尴尬处境,显然那名少女也做过一定程度的思考。在涉及有关话题时,尽管口吻轻快,她也难掩不安。
单就理工出身而言,更高学历无疑是绝对有利条件,一般情况下,该优势将有助于他们在跻身大型制造公司的竞争中,在一系列被文明化流程化的生存斗争中,获取更可靠的筹码。
众所周知,大学院研究室同赞助商保持着良好交流往来的习俗,形成了一直以来相互照应的传统文化。不乏优秀人士,身为此类制度的受益者,他们凭着进修时代,随教授参与企业研发累积的各类经验与要素——包括人际关系,当然也涵盖实力,便可能尽快地步入精英行列。
倘若命运恩赐额外偏爱,我是说,有幸得到某些重要人士另眼相待的青睐,比如师长授予的、有益于疏通的信函,那也无异于为前程另加一道保险。
如上述,在日本除去特定行业,文科学生向来不会更受看好。或者在哪儿都一样。
从东家们的眼光出发,总之简历再光彩,不见得能为身价增添多少值得掂掇的分量,与优先录用几乎无缘。
如果没有人作为比较对象,谁又会知道什么是前途的好坏呢。
小嶋阳菜坐在床沿上,望向早已结束了工作的年轻女孩。对方取下了眼镜,只要在安逸环境中打消了拘谨感,就趋向健谈——话题能进行得很有趣,也会抛开年龄差异或者别的桎梏因素,的确是可以轻松相处的类型。
而阳菜本人看起来一贯适合作为倾听者。这倒是非常奇妙,很早以前就有人恭维她天生是谈话的好对象,无形中就能使对方甘心奉献出信任与依赖。如果所言非虚,那么眼下这会儿显然应该是成功的案例。
对于或多或少疲倦于各种事物的人来说,偶尔能找到一个提供着平静的所在,也是幸运的。
她侧坐在椅子上,趴着靠背,下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后是阳菜不怎么使用的那张书桌,像一个普通少女一样陈述自己的困扰,有别于她们的是,主题不曾环绕着恋爱、交际、流行元素之类热门。
——其实一开始家里并不赞同我的选择,本来在国立大学文科就不算重视对象,再挑这么个专业,他们也很失望吧……她瘪瘪嘴,抱怨的样子很可爱:按妈妈的意思,那个偏差值进法学部也没有问题,起码比民俗学好一百倍。
从声乐方向转行文化类本身也很特别。不过小嶋阳菜没有言明这个想法。
——那为什么还愿意继续读书。我的意思是既然有了打算,应该会……她稍作思忖,慢腾腾挪换了一下双腿交叠的次序,再次看她:你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是盲目的?
——我?她眨眼,用了“僕”这个词。
说实话,一开始没什么打算,根本没仔细想过以后出路。莲见抿了一下唇,眉心轻蹙,特别孩子气、又像深感有负众望一般挠了挠头,惭愧地笑着:很不聪明,单纯是因为兴趣而已。信心什么的可能不怎么有。
小嶋阳菜就笑了:不过你喜欢吧。
照平常逻辑,这不算什么好的开头,有些幼稚的不明智。看不到长远的未来,仅握有当下的希望,仿佛少年式,过于勇敢单纯的愿望和冲动。但也不全然是盲目无知的,渐渐明确所憧憬的道路,据她所言是在大学二年级。
因为并非就业有利条件——可想而知,大家都不是能被简单愚弄的,愿意修习大学院文科课程的学生为数甚少,除了那些决定下特殊志愿的。莲见就是其中一位。
顺利的话,在今年取得学士称号之后,她就有权向大学院提交申请,经获准,假如能在两年进修期间拿下三十以上学分,并通过考试以及修士论文审查,那么离理想之门就更靠近一步了——留校任职,将研究工作继续下去。
一个需要步步落实的规划,逻辑上可行。可以说,她所初步具有的事业心和野望,相较于众多依然浑浑噩噩,对未来迷茫而无法自拔的同龄人,恐怕是值得敬佩的。
不过即使花上五年,历经一系列繁杂程序,最终如愿获得来之不易的博士学位,成为大学□□的机会也只是几十分之一,挑战性极大。成功除了需要实力,同样仰赖于机遇。倘若悲观地去思考问题,她无疑是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十分艰难的道路。
当然她的一往情深也绝非平白无故。
文史学部这种保守分子的老牌产地,迎合着“传承传统”的主旨,对传统——另一层面的,给予偏重似乎已然作为潜在规则而存在。在此类领域内,正统的观念可以名正言顺受到强调,也可以名正言顺以保持历史的纯洁性为名,杜绝一切歪曲与臆测。很自然学术界永远不会匮乏权威,学院派大家领袖们,也不会轻易对冒犯他们权威的东西产生任何兴趣。
谨言慎行,真让人缺少热情。
——殿村教授是最好的老师。当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莲见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可黑亮的瞳仁里却依稀有坚定光芒:起码是我遇到过最好的。
值得一提,也为莲见初江始终铭记的是,大学二年级第一次接触殿村的讲座,那位五十出头而极富魅力的导师先生在讲述常规内容前,所传达的那番见解,抑或励志训导。
说起真理,你们能联想到什么?日月昭昭或者牢不可动,还是无法背道而行的规律和守则?
好吧,当然愿意这么想也不错。不过请原谅,现在撇开这些,暂且统统扔掉。
很遗憾,最初的希腊古语中,只是用Aλήθεια表示它。这意味着,将受遮蔽的蒙昧视野,开放为无遮蔽领域,即一个动态的过程:解蔽。
而往后罗马人继承并应用了希腊的话语模板。拉丁文里,这个词被写作Veritas。在罗马,他们将其意义转渡为“真理”。
在罗马,他们却丢失了它所依附的原始经验和思想,并且继续传承。
——直到如今,我们也习惯于将其理解为不容置喙,静态的正确性。他说:但我希望告诉在座各位的是,轻易就受到前人挟持,心甘情愿沐浴在繁华光辉中俯首称臣,那么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已经错过了什么。
人的天性是享受现有的,而非孤独艰辛的探索。可我相信总有那么几个异类。
任何一种常识在成为真理之前,都有机会不幸沦为异端,或者在之后也未尝不可。
以自己的方式,更直观,更深入而大胆,站在独一无二的位置上,亲手去触摸到真实,那无可比拟的震撼与心酸,势必……势必是更为美丽迷人。
也许受感于对方这种脱俗、超然、激动人心的煽动性态度,出于崇敬和仰慕,少女才会近乎热忱地坚持着理想,俨然固执将之当做了真理的代言人。
很老套的模式。
作为对方门下高足——所谓的异类,金子般的年龄,莲见当然是倍受看好和提携的。可以说,正因为表现出色优异,这位得意门生的前路也含有受指派成分。学部长由教授轮座来担任,今年流动到殿村头上,为期两载。
也许与外表的乖顺随和不同,在某些方面,那个年轻女孩的性格,指不定是出人意料激烈执着。
不过还是个可爱的孩子。
小嶋阳菜端水折返房里的时候,顺手将空调关掉,家里的猫就围绕着脚跟打转,毛茸茸的身体在她小腿上蹭来蹭去。
——喂好了好了,很热耶。她无奈地低头留心脚底,避免踩到它。
而卧室外面,那名少女正把半个身子趴在阳台窗口,玻璃窗被移开了,脑袋朝下探,似乎在户外的黑暗里搜寻着什么。
摆脱猫咪的纠缠,她靠近莲见初江身边,顺着对方的视线张望了一眼:找什么?
——下面有猫在打架哦,在草丛里。莲见回道,笑靥明媚地扭过头来,然后在看到她递出的杯子时,匆忙双手接过去:啊,谢谢。
——唉,哪里?阳菜赶忙挤在少女身旁的位置上,同样伏在窗口,往正下方俯瞰。
隔着空中一段垂直的距离,深井般昏黑的墙角,大堆灌木庞杂簇拥里,沉降着暗雾。
借路灯斜洒过去的微白光线,隐约能望见有部分枝梢在剧烈颤动,随着摇晃的节奏,零星碎叶纷纷被撼落下来。
停顿片刻,茂密的灌木丛中再次传来瑟瑟骚动,起伏着扭打声以及野猫的怪异嚎叫,一阵混乱嘈杂地滚碾在夜晚的平和里。
——啊啊在那边在那边!亢奋地嚷起来,莲见伸长了手臂指向为阴暗所覆盖的某个角落,一手不忘抓紧差点摔落的玻璃杯。
只是在倏忽间,两团小小的黑影突然自叶丛里跳脱出来,在地上纠缠着翻滚了几个来回,又立马弹了开来。
——糟糕要逃掉了!小嶋阳菜也跟着紧张地攀住窗沿,眼睁睁看着模糊的影团,自夜幕底下拔足飞奔。
它们迫不及待飞蹿而过,前追后赶地逃离现场,身形轻捷,接连穿过路灯下的一裂白痕后,转眼就消失在了目光能捕捉的范围里。
路边重错的繁枝,在黑暗中轻微摇曳着,墨影纷叠。于是一切又不出意外的,最终回归于沉寂了。
街巷空荡,灰黯路面上浮现着淡淡的月光。
保持着向外前倾的姿势,她遗憾感叹着:啊,逃掉了……
——是啊。旁边的少女也一脸惋惜,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小嶋阳菜安慰性地冲对方笑笑,从容起身,顺便把玻璃杯摆上了窗台:那就算了吧。
举目所及,夜空静好,半透明的光滑底色上,层层云霭流畅衔接在视野当中,绵软延展到天际的尽头。
迎面纤风微凉,理了一下落到眼角的刘海,她重新将双臂交叠着,懈怠地搁在铝合金框沿上。
比起白天,夜间气温已然有所下降,不过依旧稍嫌闷热。空气里夹带着充足水汽,能清晰嗅到些许湿润的味道。
——明天会下雨?少女出声问。
阳菜抬眼瞥向高积在远方泛红的云团。每年时至初夏,海洋性气候和东南风影响下,临近入梅季节,降水量总是丰沛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难免频繁光顾。
在近几日晴空艳阳之后,此时的天象也不失为转变征兆。
——会吧,我觉得。她说。
——好倒霉,明天要搬家的。撇了撇嘴角,莲见懊恼地歪头枕着胳膊,双眼眯缝起来,像小猫一样伏在窗口:不是麻烦了吗。
——那就丢给小辽吧。耸了耸肩,一派轻松地提议着,小嶋阳菜又开始语调悠闲地针对弟弟:一个大男人总不见得派不上用场。不用对他太好的。
——才不要。对方眯着眼睛反驳,神情稚气:家里肯定得打扫啊,那种笨手笨脚的家伙只会搞得一团糟。
垂眸打量着那名少女,她扬起一抹浅笑:其实我想不通啊,初江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看上那种笨手笨脚的臭小子呢。
少女打开眼睛看她,略带困惑地眨了眨,然后犹犹豫豫地从手臂上抬起了脑袋。
她思忖着拨弄了一下颊畔的鬓发,稍作迟疑,但还是向她问出了口:不合适吗?
呃。望着对方黑亮的瞳仁,阳菜顿觉有些语塞,尽量真诚地否认:不是。
夜色宁静,月亮被完全遮蔽了,深邃天幕中漂浮的云絮慢慢流淌着,滑过对面楼房的顶端。不远处,一条条横向并列的电线,井井有序地平行垂挂在半空,于高高耸立的建筑之间穿梭,在住宅区上方形成了疏松的织带。
嗅息间丰盈的草木微酸,和温热湿度,溢满了夏季的气味。
——其实。她仰起脸来,支吾道:其实那时候对恋爱根本没兴趣,而且总觉得帅哥也不可靠啊。
莲见初江正式的初恋,发生在高中一年级。对象是高二学长,还是很受女生欢迎的人物,最终结局并不好。作为受损方,她笼统概述,以无法再勉强想起来为由,忽略其余的一些细节。只是强调,虽然只高了一届,但他那留有刮过胡须的痕迹,非常醒目的青色下颚,比同龄人更显成熟的样貌,至今还记忆犹新。
——说什么你看起来很文静又很聪明之类的,跟我交往吧。这样的理由……反正我知道自己不漂亮。她慢吞吞地说着,话锋一转:所以来往过几次之后,小辽找上我的时候,就觉得做朋友还可以,但那方面真的不是很想搭理。感觉上,男人长得太漂亮就不真实了。
小白脸?阳菜用手掌支着脸颊,兴味盎然地接着她的话头。
对对。连连点头,少女表示赞同,伸手摸了摸额角:嗯,我是打算回绝的呀,又不想他太难堪。所以开个玩笑混过去。
——讲了什么?
莲见看看她,嘴角抽动,忍笑的模样:我以为你是gay啊,傲娇受什么的。
啊?撑大了眼睛,阳菜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对方单手捂了一下脸,仿佛悔不当初,再次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解释第一次在联谊场合见面,他那天还带了耳钉,而且一个男生居然那么讲究外表,于是随口顺着这个做文章了。
——我说还以为你是不情愿的,被朋友拖着才来联谊凑人数。少女笑得相当灿烂,像是想到很开心的事情:不过,当时小辽完全傻掉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
小嶋阳菜终于止住笑,抚了一下前额,意味深长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所以他喜欢你。
莲见稍低头,带着一丝腼腆。
——人家跟我说恋爱啊结婚啊都像战争一样。她撩开挡住视线的发丝,托着腮,幸灾乐祸般调侃:这么看来,我弟弟输得很漂亮啊。
真正入夜,温度已然有所降低,空气中渗出了阴凉。
楼底下风声漫漫吟啸,卷过那些繁密枝头,道旁香樟的簌簌轻响,就细细弥散在了夜色的光泽里,带动了一地跳跃的斑驳碎影。
打仗?少女闻言,压下被风掀起的头发,略有疑义地侧了侧脑袋,提出自己的见解:我倒觉得,更像是投资呢。
沉默片刻,阳菜望着她自嘲:投资啊,我不擅长理财的。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对方翻了翻眼睛思索:比方说股市。一般,谁都会想找报酬优渥的绩优、蓝筹吧。
当然,小嶋阳菜明白,她所说的只是个理想化的美好初衷。
通常情况下,理论上遵照汉德公式和波斯纳逻辑,人们都会懂得规避风险,计算成本、收益以及亏损的几率。非常可惜的是,碍于眼光和能力,包括资源都有局限性,更多时候,更多人只能带着未竟的雄心铩羽而归罢了。好高骛远并不切实际。
所以落实到根本上,对比较明智的普通人而言,问题的重点应该是:如何致力于以一个可爱的价格,去收购更可观可靠的产出比率。
不过,依全局来看,成本预算始终只能归于商业游戏范畴,人难免得向无妄之灾妥协。
那……她顿了顿,指尖缠绕着几丝细发:小辽算什么呢?
对方蹙眉想了想,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的慧黠和俏皮,回答:潜力股吧。
诶——故作惊奇地挑眉,阳菜柔声讽刺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一无是处的三流货呢。
小辽很可爱。莲见笑着不以为然,眼睛眯成了月牙状,说得却很中肯:而且未来谁也不知道吧,往好的方面想,就算是三流业绩,通过资金重组说不定也会大幅升值呢。
的确,一个人的将来,绝非一眼就能判定。
纯粹而直接,具有正义感,也喜恶分明,这类人她见过很多,比如自己的弟弟,冲动张扬又孤独敏感,刚硬却又脆弱,惯于先行动而后再思考补救。
至于莲见,了解不深。她只知道一个喜欢质疑的人,大概相信凡事都会有真相,也无法停止去追求答案,注定始终是聪明而迷茫的。会有很长的路需要探索。
不过,两者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区别只在表里而已:充满了反抗精神的存在,往往是容易被误导和掌控的。
——嗯……也是啊。小嶋阳菜沉吟,旋即向那名少女鼓励性地莞尔:但愿你是对的。
挪动了一下身体,她将搁置一旁的水杯拿回手里。
层云间没有星辰,被繁华都市的霓虹灯映照着,黑夜显得很空旷。天幕下,原本林立的房屋,此时一一为沉寂色彩所覆盖,只留下了外壳朦胧的模糊轮廓。
从楼□□错出的空隙间,能望见办公大楼高耸的遥远身影,一排排齐整窗格里,间隔着透露出了灿亮的灯照。
小嶋阳菜将下唇靠在杯沿上,但是没有动口。贴面凉风吹过,拂去了初夏的所有余热。
跟着她的动作,莲见拿起了遗忘在一边的杯子。刚要送往嘴边,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她转过头来,抱憾地控诉:但小辽那家伙也真的超过分的。
——怎么了?阳菜不解,投以疑惑的目光。
他明明知道……清了清嗓子,莲见微侧过脸,仿佛为鼓足勇气而加快了语速:明知道我是阳菜小姐的fan还什么都不说。
再次的直接告白。她怔了怔,联想起最初见面时对方的反应,随后扑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没问过小辽吗?
少女摇头,面颊薄红,但是调整好了情绪,思路清晰地陈述:一开始因为姓氏和长相有点怀疑,不过总觉得随便问很失礼嘛,而且那么巧的事情谁敢相信,要不是那天跟着去了家里,我根本不会知道啊。
对方所提起的那天,大岛优子也是在场的。但是她很快挥去了这个念头,还有脑海中浮现的身影。
——当时挺失望吧。注视对方稚气年轻的面容,她佯装叹着气:在家里看到真人,应该和想象中差太多了哟。
没这回事啊。笑颜明朗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年轻女孩放下水杯,朝窗外的夜空望了一眼:怎么可能会。
——以前也说过,我很喜欢阳菜小姐,从高中开始的。咬了一下唇,莲见寻思着适合的词汇,然后扭头看她:那时候就有一种,“啊,这就是女人啊”的震撼感。
虽然对少女的形容略感错愕,但小嶋阳菜还是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以戏谑的口吻逗弄她:你确定说的是我?
——当然没错了。聪明又温柔的美人啊,一直是理想中的完美女人。一副愉快而向往的神情说着,莲见靠在窗沿上认命地摊了摊手,轻松叹息:不过像我这种长相普通,不尽人意的女孩子,永远没办法变成那样吧。
即便对于此类赞美已经习以为常,此时意外觉得无措。她拧着眉歪了一下头,长发就自肩膀滑落下来:怎么说……被国立大学的高材生称赞聪明,心情真复杂。
习惯性作出触摸额角的动作,少女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之后年轻的脸庞上就流露出困惑:我只是觉得,念书厉害就真的算聪明吗?
视线扫过她右眼睑上极小的那一点,浅褐色的痣,小嶋阳菜双手扶着玻璃杯身,微挑起嘴角反问:初江不这么想?
也不是。瞥向长着硬茧的左手指尖,她又用了“僕”这种男性化的称谓:我不清楚。小时候一直被人说,就算从家里的血统来看,也不应该有脑子笨的人。但好像干过不少蠢事嘛。
不过算了,也就这样。无意深究,莲见满不在乎地就此打住,抓起玻璃杯喝了第一口,然后又放下来,杯底碰撞出咯的一声轻响。摇晃着的水面,反射出一薄层晶莹亮泽。
——我一直觉得。少女的目光从液面的波纹回到她那儿,侧脸上映着屋内灯光的片影:阳菜小姐是内心强大的人。
她愣了愣,与莲见初江对视须臾,颇有些无言以对。
——你……是怎么理解的?
——就是一直很冷静,能包容很多人和事,非常了不起……很难形容啊。接着略有为难地抿了一下嘴唇,少女脸上闪过踌躇的神色,语气却相仿于无心带过:说起来,姐姐跟优子小姐是好朋友吧。
小嶋阳菜一时来不及反应。
寂静夜幕下,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兀然响起,回荡在住宅区的上空。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楼底下。
街角尽头,车灯白光晃在墙上,形成一小片水迹般的薄痕,映亮了黑暗中蜷栖的灌木。在漂浮的霰光里,它们泛出了些许冰冷的浅银色。
随着尾音远去,光线在短暂停驻后隐没,黑夜又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视野。
她回过神来,扣着杯子的指关节有些发僵。预感那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旧事重提,首先那不是让人毫无顾忌和猜疑的关键词,她活动了一下骨节,好在摆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已然习惯成自然。如此想来,倒是非凡豁达。
——对,好朋友吧。从十八岁起她死皮赖脸地粘上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玻璃沿口,小嶋阳菜缓慢地闭合了一下眼睑,气定神闲地总结着:我就知道跟她做朋友,麻烦是免不了的。
这样啊?莲见笑两声:除了姐姐之外,我也一直很尊敬她。
——小辽也这样说过。她浅眠般把脸倚在自己的手掌上:喜欢她什么?
——总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个性啊,拼了命去做一件事。那也算是强大吧。双臂搁在窗上,年轻女孩慢条斯理地阐述着,停顿了一下:真的是拼了命,有时候就有种一意孤行的悲壮味道,有点羡慕呢。
对面房屋的那些窗户,错落着几点灯照,在暗雾中透出昏昏亮光。
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默默听着楼下渐强的风吟,混合了树叶间的呼啸,徘徊如海岸上细碎的潮骚。
——我现在是觉得。小嶋阳菜缓缓开口:自己无权评论别人的生活方式。
——不过因人而异。她稍稍直起身让背脊舒展开来,抚平衣料上压出的褶痕,转向那名少女微笑:并不是每个人都得养成那样的性格才行的。
迎着她的视线,少女目光定定而懵懂,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那姐姐认为,优子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坏心眼的混蛋。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对方吃惊的眼神中撇嘴,却放低了音调:喜欢捉弄人,吵吵闹闹很烦人,睡觉和闹别扭的时候……都像小孩子。
——大魔王?莲见微张唇,扑闪着大眼睛。
她呵呵笑出来,点头:算吧,算是吧。
临窗而立,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受得到凉意,她肩上的长发在风里飘散开来。这样一个夏夜,万籁俱寂,没有月光。
阳菜渐渐放平了嘴角:大岛优子啊,不管想法能多豁达,骨子里还是总想要变强大的那种人,也经常不懂什么叫极限。运气从来不好,但是挺能硬撑,而且努力说服自己享受它们。
莲见没有再接话,杵在那儿安静得出奇。
——起风了。她转身看向少女,碰了下她的胳膊:回房间吧。
虽然先前已将空调关闭,室内还残余着冷气。
小嶋阳菜坐在床沿上,看着莲见收拾书本,她将它们垒在了桌角上,摆放整齐。伸手去够电脑的时候,少女竟然打开了它,指尖在触控板上划动了一下,但犹豫着没进一步动作。
——你不打算睡?把抱枕搂向怀里,她提出疑问。
对方回过头,是那种无防备的稚气神情,又扯开笑容解释:哦那个,本来还想把论文写一下,但是不希望打扰你休息,所以算了吧。
啊,是我耽误你时间了。阳菜一脸抱歉:我明天晚上才有工作,你可以自便的。
您真会开玩笑啊。莲见连忙否认,无意中就用了敬语,接着开始说起玩笑话:有机会和阳菜小姐聊那么多对我来说是种荣幸,论文怎样都无所谓啦。
她装作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故意感慨:如果明天教授那儿交不了差,你还能跟我说这种话就好了。
——明天不用的。少女轻快地合上电脑,将它移到了一边:但上午还是会去一趟学校,把网页交给殿村教授,然后可能去旁听几堂大学院的课吧。
——小辽去学校接你吗。
——对,过后就直接去新公寓。她重新拿起那一叠厚厚的书,竖立在桌面上整了整,使它们底端平齐。
小嶋阳菜的视线扫到最外侧的封面,浅棕色硬质地,印有银色太阳轮十字架。当莲见的手挪开时,她才看清上面同样是白银的花体字。
——基督徒?她难掩讶异。
莲见否认了,疑惑地歪头,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她从书堆中抽出它——圣经,在手里扬了扬:你是说这个?别误会,论文选题而已,我不是上帝的fan啊。
信仰民俗有关的。少女补充。
审视了一会儿书封上黯淡的银色纹章,阳菜才挪开目光,眼神晃了晃:我以前一位朋友是。
前面已经讲过,一个从不虔诚的人,对于被指定尊崇的东西,或多或少是提不起劲的。这样的好处是,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能相对理性地保持冷静,因为没有养成去寻求依托的脆弱习惯。并且也较容易,客观地看到事态好的方面。
小嶋阳菜说自己大约只记得经文里有那么一句话——很惭愧,还把它念得支离破碎,Love suffers long and is kind.
少女只稍作回想,就迅速灵敏地反应过来,甚至比所谓信徒更加有经验地指出新约,保罗达哥林多前书十三章第四节。
背靠着书桌而站,她哗啦哗啦翻动书页,念念有词地埋头将它寻找出来。莲见的英文在日本人里还算不错的,有模有样,指尖压着书本的中缝,读的是手里那个古英语版——Charity suffereth long , and is kind.
她抬头,略微困顿地眨着眼:但是,我的导师说不怎么可信。
涉及信仰的纷争问题,总不是那么容易搞明白的。触犯忌讳的机会简直多不甚数,毕竟,你知道狂热分子向来都只有一根筋。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关于爱,真古老的议题,即便各种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也为人津津乐道。
按基督徒所宣扬的那些教义,或者按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在每一个境遇里,人都不缺乏感情,更不会缺乏出口对象。可惜命运没有一帆风顺,于是为了这种情感的产出,同时承担随之而来的痛苦,付出忍耐也理所当然。
虔诚地毅然扛起爱的沉重负担,实在是高尚又慈悲的境界,很感人。
假如一个人的眼里,专注的永远只是无尽厄运与不幸,那它真的十分正确,可谓至理名言。
而犹太式的价值观,拒绝原罪,也拒绝将爱等同于忍耐苦难,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主题。这些崇尚享受的人,从来很乐于独树一帜。当专注于“欣赏”这件事本身,当真心诚意对待美丽的事物,困难根本是不足为道的。快乐足以战胜一切痛苦,无须忍耐,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购买愉悦的货币。
一言以概之,爱的释放与忍耐,本身水火不容,逻辑上两者无法混为一谈。
总之,她那位尊敬的导师的见解,显然是横跨在两个阵营上的——外邦人在一定程度上承袭希伯来的神,而他们的思维方式,却没有接管希伯来的传统意志。新约有太多不符合历史结论的部分,当然,可以谅解,人们很愿意让思想屈从于现实须要。至于犹太出身的使徒保罗本人,写下这句话的意图,抑或只是犯了个学术错误,早就在时光流转中无从探究了。
总之,相当复杂。
小嶋阳菜也不负众望地告诉她:那么深奥的问题我搞不懂,不过无所谓了。
——果然是阳菜小姐会说的话啊。似乎欣然于她这种态度,莲见笑着低头,漫无目的地翻了两页纸张。
一手托着那本典籍,她将书页翻回来,语气很弱:姐姐,有喜欢的人吗?
坐在松软的床垫上,阳菜瞧了她一眼,心里居然是格外平静的,丝毫没有抗拒和抵触的情绪。但也没打算实情相告。
立刻就回驳的话,有点幼稚,所以她一边跪起身掀开叠好的被褥,一边闲散地这样说:要是有就好了,是啊,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努力找一个。
手里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故作轻松地扭头:为什么这么问?
对不起,很失礼吧,只是随便想到而已。莲见面带不安地合上了书本,躲开眼睛敷衍道。
年轻女孩转过身将圣经摆到原来位置,但是良久没有转回来,最终好似费了不少决心: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记不太得了,明明极力隐忍,却浮现在眉间……
我深藏于心的恋爱。
(注)
注:平兼盛忍ぶれど,色に出でにけり,わが恋は。吾爱,藏于心,却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