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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chapter.24 ...
二十四
早晨起来的时候,莲见已经出门赶赴学校了,也带走了那个体积庞大的乐器箱,那么不辞辛劳地大费周章携于身侧,只能是非常珍视的东西。
由于对方小心翼翼,力求不造成任何响动,小嶋阳菜连那名少女的离开都根本没察觉。
只能说,是个相当体贴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也很周到地把她那份早餐准备好,桌子上压着便签,解释以上的一切。就这一点来看,她是应该心怀感谢的。
在眼下年轻人中,莲见的手书可以说是难得漂亮且值得观赏的。小嶋阳菜捏着那张纸片来回打量——毕竟能用普通中性笔写出钢笔的架势来,也相当有特色。比起女性视为可爱的标准,可能较许多男性,更在一定程度上标浸出了坚毅和力度,凝练平稳,但收尾惯于藏峰。话虽如此,反倒并没那么注重章法,仔细看的话,接连几个“う”的笔顺都是颠倒的,会把平撇写成短横。
聪明持重,周全独立地思考,并注重效率,印象中她的确如此。很有主见的女孩子,麻烦的是,那种潜在的逆反热情和顽固,也极有机会给她招来不愉快。好在处事仍是谦恭的。
然而某种性质上,这从不是个擅长妥协的人。如果判断不失误,那位外表随和温顺的少女,大概总惯于在心里,为自己保留着一个强硬的角落。
而阳菜本人总写疏朗又□□的字,在无意识中,整行斜往右上方。结体颀长且重心下沉,收笔倒是轻快。从上至下的行首留白,由狭窄渐渐过渡为宽松。
据她所知,随之而来的负面论断也很具讽刺性:有着上位者的胸襟,却缺乏相应气魄;压抑感情和需求,会逐步地、怯懦地放弃某些利益;做事干脆,却仍旧容易矛盾迷惘,缺乏远虑,偶尔不排除逃避现实,也习惯下意识回避结局。
有幸大体心态乐观积极,内省且豁达。
不善交际,但能凭着稳重作风把距离拿捏得当,通情达理而不至于偏激,看在自尊心与自我意识同样旺盛的份儿上,做到这样也不简单。就算在今天这个激进奋进的时代来看,提到待人接物的艺术,我们所能联想到的第一批名单中也绝对会有明哲保身。太多先例作证,无所保留,面对囹圄时注定只能有凌乱不堪的命运。
但凡在此方面深得要领,理论上更喜欢节奏缓慢而稳定的生活,对于很多问题,更乐意不求甚解。
所以每当必须失去中立平衡的余地,也非要面对清晰严酷的结论,她所获得的困扰应该是倍于常人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如果说一个人,在备受赞誉的理性和冷静之下,依然愿意为了谁而不吝于付出那些最为鲜活而生动的表情和心绪,这本身就是件极其美丽的事情。
小嶋阳菜没记错的话,大岛的书写习惯看似更显随性,行距宽松,首列向来无规则地参差,以一条中线为轴,字体还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倾倒——以那样灵敏的交际嗅觉、好人缘,情绪化又争强好胜,开朗仗义的性格,还有莫名强烈的奉献精神来看,丝毫不奇怪。
以那种大原则上的忠诚固执,卖弄城府显然也是不适合的。
但大岛优子,绝对比想象中要现实理智得多。
偏于扁而宽的字体。更大跌眼镜的是,与上述那些热情完全相悖,居然没有张扬的笔划,相反拘谨迟涩而紧凑,墨色凝滞。不失为良好的印证,过于执着,会有沉重的思想负担,通常责任心、原则性等等这些东西卸不下肩,就难免对自己太苛刻,同时也难免多虑和钻牛角尖。另外,朴实的家伙。
不过,越是矛盾,这样的人才越是充满魅力。
从少女时期起,大岛就是疲惫的人。回顾过往时光,印象最深刻的说不定会是,在某一日午后不经意瞥见,那个人酣眠时眉心簇起的细小褶痕。
认真卖命工作,期盼着平静却又不懈奋斗,在睡梦中总是很真诚,有时固执倔强得甚至像个老先生一样刻板讨厌……而为她所无法不喜爱——当然,这件事也足够讨厌。
再次扫过莲见漂亮的字迹,包括了致谢的客套话与委婉邀请,以及最后一行工整落款,小嶋阳菜将那张便签放回了桌上。
并非像昨天夜里显示的征兆那样不容乐观,天气意外很晴朗。从厨房窗口泄进来的浅金色阳光,爬到了敞开的移门边上,室内明亮。
手边就是莲见准备好的餐盘,纯白瓷质釉料上反射着一轮干净的光泽。令人心情愉快的早晨,应该是这样开场,如此一来,才不辜负接下来难得悠闲的一整天。
按莲见的好意,等搬迁工作全部完毕,不妨碍工作行程的话,她可以顺便去那边一起吃晚饭。这大概不是什么客套话。
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叩了几下,阳菜垂下目光审视便签上莲见初江规整的名字,又无聊地用指尖在胶条的部位划按几下,使它粘着在了木质的平面上。
比约定要早,中午就提前到达,给她开门的是弟弟小嶋辽。他把白衬衣脱掉了,赤裸着上半身,依旧胡子拉碴。
伫立在门外,小嶋阳菜坦荡又不客气地劈头就奉送了评价:变态。
——很热啊好不好。一手抓在门把上,低头瞥向自己汗水淋漓的胸膛,阿辽无辜又愤懑地瞪着眼睛:小嶋阳菜女士,我可是忙得要死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置若罔闻地歪头一笑,跨入屋内就四下张望:初江呢?
顺手带上房门,弟弟跟在后面小声发牢骚:这位姐姐啊,你真会胳膊肘往外拐。
白色的墙壁平铺在视野里,家具基本还未购置,大致空空荡荡,因而格外宽敞通明。
莲见穿着简单的T恤,工装裤腿挽到了膝盖上方,头发用卡子别在脑后,一副干练的模样。迎上来的时候,那名少女还表现得有点吃惊,对于阳菜协助打扫的意愿也再三推辞,很符合她一贯礼貌周全、进退有度的风格,不过笑容一如既往讨人喜欢。总体上,莲见初江是希望能把很多事情做到万无一失的,但在有些方面,反而是不拘小节。
以那种优渥教养和温文尔雅,势必是该替弟弟欣慰的。
小嶋辽的行程很吃紧,特意从公司赶来安置新居的事务,之后又得行色匆匆地返回工作场所,简直难以兼顾,但照他的意思来说,刚到新环境里,随随便便请假缺勤未免显得太失诚意,对自己没好处。好歹上司体谅照顾,宽限了几个小时。
——人多少得迁就事态吧,谁会来凑着我一个人的方便。清扫工序大致完毕后,那个年轻人站在阳台上抽烟,罩上了衬衣,但全然敞着胸膛:再委屈又怎么样。
只剩厨房里一些杂务,莲见招呼他们先去休息,独自负责余下的工程,并准备午餐。
扭头往客厅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儿正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阳菜口吻清闲地嘲弄他:反正你只会碍手碍脚,特意跑回来干什么呢,初江一个人也很能干的哟。
——说谁呢。不甘地反驳,阿辽吐着烟,咳嗽一下:再说我可是男人啊,搬家这种事情都丢给老婆不是废柴吗。
小嶋阳菜低头窃笑,抓着了话柄:已经确定了?
对方瞟她,然后颇为不好意思地撇过脸,但仍旧表现得声气强硬且理所当然:废话,不然呢。
很好啊。小嶋阳菜趴在窗口,一脸无谓地放松了身体:你难得有眼光,莲见是不错的女孩子,我也喜欢。
——你也觉得吧,无所不能型的。还有,现实中能遇到实在太好了。弹掉一截烟灰,阿辽忖度着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注视她,询问道:“僕娘”(注)什么的,不是很萌吗?
默默无语地与弟弟对视几秒,她眼角抽了一下:你GAL GAME玩多了吧!
啧,真没意思。对方咋舌,深表失望地摇了摇头,又夹着香烟抽一口,感慨:现在做男人多难啊,没有好工作好收入,连老婆都娶不到。
——非月薪四十万不嫁?阳菜刻薄挑眉,提起那个所谓的都市女性择偶标准:照这么衡量,我不能理解有人会看上你。
——快要达标了啊,就差一点点而已。在拇指和食指间捏合出短短的空隙,向她比划了一下,小嶋辽取下烟蒂在烟灰缸里嗞嗞地摁灭,薄雾还在从嘴角逸出来,在光照下泛出了淡青色。
双手撑在阳台边沿上,袖子胡乱卷在肘部,他俯视着底下匍匐生长的茂密草本植物,以及角落里栽成一丛的早园竹,玩世不恭地叹气。
该说是社会规律还是生物界规则呢,雄性要努力变得强大,竞争□□权来延续自己的遗传基因,至于雌性,当然是负责严加挑选配偶,这样一来产生的后代才会相对优异。进化论哟——他抬眼看看她。
——挑三拣四,从追求者里筛选出一个理想的候选人。托着脸颊,她赞同地点头:很现实啊,你这么说是没错。
即将进入五月下旬,气温的上升是持续而确定的,并有所高低反复,燥热感和潮湿空气总不会让人太舒服。一路上,大街两边的行道树,那些繁密的荫蔽下,肆意流窜着艳阳的光焰。
就在今早,她路过自家住宅区门口,还遇到因更换坏车胎而焦头烂额的某位邻居,后背当中汗水浸透的痕迹,在他的衣料上形成了浅灰湿印子。夏季的感受就分外强烈了。
天空中一丝一丝飘浮着云翳,底色不怎么纯净,淡蓝的。
楼下,正值花期的矢车菊夹杂在草坪之间,宁静的蓝紫色,跳跃性分布在一片鲜绿里,堂而皇之迎接着下一阶段的雨季来临。
——所以啊,女人还有选一个可靠丈夫的生活手段,男人就不能吧。打了个哈欠,小嶋辽懒散地抓抓后脑勺,侧脸上表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吃软饭的小白脸……这种称号真担当不起。
日照强烈,刺目得有些晃眼。拨开黏在颊畔的一绺头发,小嶋阳菜的视线转向他的肩膀,线条硬朗而宽阔,有板有眼的男子汉气概。再往上,衬衣领子干净雪白,显然是用心浆洗过的。
——我说小辽。目光移向了弟弟不修边幅的络腮胡子,她扯开耐人寻味的笑,揭疮疤:你要找一位可依靠的先生,我是不会反对。
他拿眼横她,没讲什么,低头着手将衬衫的一粒粒纽子,自下而上地依次扣起来。
不过,你那位小姐。阳菜收回了不怀好意:可是在跟你一起努力的。
——真话。上方第二颗扣子也被合上了,耸耸肩,小嶋辽说着斜眄她一眼:所以作为男人的我当然要更加努力了。
从弟弟离开后,就下起了雷雨,暂时性地倾盆而覆,但很快就雨势渐小。
昨天晚上莲见那番形同试探、略有“失态”的话语,她只是用“哎,是吗。”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当戏言一样地敷衍过去,很自然,以对方知趣的性格,断然不会再得寸进尺地刨根究底,虽然时至今日,小嶋阳菜其实并非那么抵触类似主题。
或者说,非常难得有一种感觉,莲见是能放心对话的人。就这么想,弟弟对她情有独钟的偏爱似乎不无道理。
因而事后,现在的面对面,并不是什么足以尴尬的事情。
从小嶋辽劣迹斑斑的恋爱史出发考虑,如今的安分守己,无疑是始料未及的,作为转机出现的初江,无疑也是一位值得好奇的少女。
相比时下热衷演绎风尘事故的年轻女孩们,莲见当然是另类了点儿。虽不见得真正精明,但依循种种迹象推测的话,对于这么一个条理分明而头脑清晰的人,阿辽也从来不该是她理想中那处可观的避风港——世上多得是安静稳妥的角落,大可不必领略孤注一掷的冒进风险。
更让人费解的是,作为交往前提,莲见初江对他过去的种种轻浮经验是有一定程度了解的。
因此,小嶋阳菜跟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那种花花公子你也敢放心?
对方表现得很是镇定,以及有别于自负的明于事理。
——我是不打算说什么对他有信心之类的啊。挡开落到睫毛上的刘海,莲见皱了皱鼻梁笑道:可随便怀疑不是太过分了吗。
其实,从前朋友也提到过,我们可能不合适。看了看阳菜,只是稍作停顿,她就以第三方般客观分析的冷静,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像阿辽,适合更优秀出彩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吧,起码得更漂亮才般配,正常人都该这么想的。
——作为有自知之明的正常人。她十分诙谐地重申着最初的观点:一开始就不打算理他的。不管怎么看,艳遇与我无缘。
作为当事人,有这份自拆台面的闲情逸致,心态可嘉。
——不,我不是指长相般不般配。阳菜无奈地笑着摇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少女,理了一下大腿上短裙的下摆:如果以结婚为前提的话,男人应该担心的绝不是这个。
——嗯,我知道。莲见眨了眨那双微向内陷的漂亮眼睛,稍作思忖:就算兴趣方面,我们也差挺多。
——但是他看球赛打游戏的时间,我也能做自己的事情,这样没关系吧。
少女抿了一下唇,拨刘海,指尖无意间抚过了右眼睑上褐色的痣:而且一般不都这样认为吗,管太多的女孩子很招讨厌。
实话,人类总是很奇怪,一边巴望脉脉温情,一边对强迫推销的关怀诚惶诚恐。
况且各位先生们的自尊心有时候格外敏感而强烈,孩子般固执地宁可独自面对问题,也不愿示弱,不乞望援手相助——虽然这一点挺可爱。身负贤内助的期待和小小野心,外加不甘寂寞,女人自作聪明的从旁干涉、指手画脚,此类不走运的善意,更易于被视为与不信任及气焰嚣张同类,徒增厌倦反感罢了。
的确可以相信,磨合期及往后,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估计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
而这里刚好有个示范性案例。当然,人生需要经营,投资可以有很多种途径,但收益肯定也伴随风险。面对这样的女孩子,面对理应另眼相看的气度,彻底避免无谓的关心和干涉,避免自取其辱。怎么说,某种程度上,自己的胞弟可能会有点挫败感。
往好的方面想,不妨相信“未来”,会给所有人机会。
——很大方呢。小嶋阳菜微笑,自认无权为人心引路,于是保留意见。
——我只是不想自讨没趣而已。在这时候,莲见的表情不像个孩子,很理性:反正大家都想要自己的空间吧。
——不过。摸了一下额角,她很快又露出了属于少女腼腆的神色:小辽第一天上班穿的西装,是我帮他烫的。
这种跳转性的思维丝毫不妨碍理解。
哦,我明白。阳菜垂闭了一下眼帘,半是感慨地捉弄:妻子的心情吧。
——您真是……对方轻易就脸红,为难皱着眉,局促地笑。
好吧,对不起——刻意拖长尾音,但决定点到为止。她瞄向窗外间歇性飘摇着的小雨,天际呈现泛白的珠灰色,水迹零星敲打在透明玻璃上,洗尽了夏日白昼应有的尘焰。但房间里还是气压沉闷。
莲见突然致歉起身,暂时离开座位,走向露台,“唰”地将铝合金窗朝着两边分开了。
于是疏风带雨,穿过纱窗密密的缝隙,细细溅在铺满瓷砖的白色地面上。
公寓阳台迎向绿地,视野开阔。先前所见,那些体长而柔韧的景观竹,在暴雨中已经弯折了部分,簇拥的青色枝叶,倾斜着坍塌下来,垂落到低处的草尖上。
潮湿空气里,涌进来的阵阵凉风,沁透着异样清澈的植物味道。
折返回来,莲见赧然而笑:抱歉,室内很闷吧。
如此善于察言观色的洞悉能力,着实奇妙。小嶋阳菜微怔。
转眼瞥到房间墙角,座架上立着那个硕大乐器箱,她适时迁移了之前的话题:没关系。比起那个,你以前学大提琴?
大学以前,准确来说是高中三年级以前,一个颇为持久的过程。
——可以让我看看吗?我是说……她以目示意。
对方欣然颔首:请稍等一下。
那个年轻女孩从搬过来的流线型箱体中——琴盒上嵌有湿度计,此时红线飙高,取出了应该是相当珍视的乐器,抽拔出底部细长的支撑柱,抵在地板上。但仍把马尾弓留在了匣子的紫色绒衬里。
她将它斜枕在肩上,靠在□□。一手扶着琴头,纤长而柔软的手指沿着枫木琴颈滑下去拨了两下弦,音色铿锵。少女把碍事的鬓发夹到耳后,低垂着脖子细致检视云杉面板,确认有无裂纹,并用细绒布擦拭尘埃与残留的松香粉末,下手很轻。
这个姿态,显得非常知性。
对方解释这是第二把琴,国中时期,作为生日礼物从父母那儿获得的,至今更换过旋钮和拉弦板。
单就那一百八十万円的不菲价值来看,以上一切悉心对待无论如何也是值得的。
这正是昂贵而脆弱的东西,对一系列繁琐注意事项,倾注的时间与感情同样不菲。理应致力于避免汗水,哪怕些微油脂等等残留在琴身上,避免遭受强烈阳光照射、各种震动冲击,包括温度的骤变也在谢绝范围之内。酷暑或严寒的日子,干燥或湿润的气候都足以构成威胁。
每至夏季,比方说现在,莲见需要担心的就是令人头痛的炎热和湿气。一旦木料吸水膨胀,极其容易促使琴颈扭曲,同时也伤害到指板等轴心部件。比起天气干燥而导致的材质收缩,排水显然更加形成问题。
前倾身体,小嶋阳菜端详着上漆光滑的赭红色面板,出于各方面忌惮而保持着一段距离。
——总觉得很厉害呢。她慢声感叹,抬眼望了望少女:古典乐。
——哪里,现在只是业余的。收起手里的绒布,莲见有负期待般惭愧地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随便玩玩罢了,而且拉通俗音乐比较多。
撇开谦词,事实上莲见初江自童年起,所接受的就是专业性教育。
如今许多人,尤其年轻人眼中,生活道路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也可以把对未来的幻想发挥到极致。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非一些意外,可能会更漫长,那位少女只能将自己当成一块任人雕琢的原石,等待着接受塑造的命运。
确定声乐方向的发展道路,仅仅出于母亲的意愿和某些遗憾铸成的情结。独裁决策,理论上不怎么人性化,不过看在投注血本的基础上,辜负之类的举措实在是不忍为之。看得出来,她实在想让她在这方面有番作为。何况那样一位强势的女性,呃……实在没有反抗余地。
先不论严厉家教,一个倍受期待的人,到底在享受和承受什么,本来就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
少女四岁开始接触大提琴,那种连弓和弦都掌握不牢的年纪,同龄人尽享无法重溯的天真岁月的时间,几乎全部交托给了该项乐器。
成功的标价:天分、努力、机会,还有非常非常足够的,耐心。
对一个孩子而言,每天光把音调准就必须耗费大半个小时,的确是对耐心的极大挑战。从最初艰难演唱着锯床腿的噪鸣,到逐渐能拉准音阶,总共花了两年不到。比预想中要快。由此来判断,莲见初江大概是颇具禀赋的——遵照这个常人的思考模式,被压上与日俱增的期望也合情合理。
尤其又遇上一位好强的母亲。
在被改造成隔音环境的地下室,日复一日进行单调的枯燥练习,很难熬,难免自觉不幸。其实只要稍加想象就能明白,那名少女是如何在忍气吞声与默默流泪中,度过许多时光的。
——因为是金属弦,手指上会起很多水泡啊,就重复愈合又裂开,直到长出硬茧。连肩胛那边都一直磨破。
莲见摊开掌心。确如所言,指尖还略显平方,拇指外侧的胼很厚——拉奏高把位所致。另外握弓的右手也未曾幸免于难,大拇指前端,中指中段均分布有硬质的皮层。
——而且很好玩,我两边手指长度也不一样了。她将掌心相合,下端平齐,仿佛急切展示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一样,表情认真却天真地侧着头审视它们:左手比较长吧,好像长了三四毫米呢。
——好夸张。小嶋阳菜瞪大眼睛,然后深表同情且望而生畏:练成这样一定很痛吧。
超级痛的啊。抚摸右手中指上呈横条状的细茧,莲见神情明快地讲述:以前也常常觉得干脆跟妈妈哭闹一场不干了,反正我又没那么高天分,何必勉强。
任何事物但凡切入到专业角度,都无可避免要变得困难、艰深。所以拈轻怕重的我们,才最喜欢打着娱乐的旗号招摇过市。
时时警惕机械化地理解节奏,时时注重投入体会,巧妙把握呼吸脉动,将分句法、乐曲走向融会贯通——越是地道的技法造诣,就愈发使人困扰。偏偏她每天遭受的责备,一半以上是因为“节奏的韵律有失自然流动性”。
显然很令人沮丧。在重重苦恼与压抑中,一度表现出懦弱屈服,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噢老天爷,看在大提琴的性质倾向上:展现男性式雄厚胸襟、情感深度,又凝聚着意志与力量。那简直糟糕透顶!
——我老在想,既然乐器本身是男性性格,自己肯定适合不了的。趴在竖立的琴身上,将十指交叉又松开,莲见无奈地耸肩。
很可惜她的母亲并没太当回事。好在还是有位见识不赖的老师,也满载热情。在鼓励和引导下,凭着过人领悟能力,莲见初江依然是能让家人引以为豪的出色女儿,不逊于任何男性学徒。
该位教师,把教学重点放在诠释风格的问题上。考虑到不同期作品的相异内涵,盲目的标准化和一体化无异于误人子弟,需要坚决反对。
把埃尔加的曲子演奏得像德沃夏克,实在太可怕了。惟妙惟肖模仿着师长的语气和腔调,少女义愤填膺般拍了一记大腿,微微抬高下巴,瞪起眼睛打着手势: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风潮在音乐领域里盛行,坚决不能认同。
小嶋阳菜在她的表演下笑声如流水:恕我直言,你的老师要是知道……嗯,一定不会高兴的。
正值情绪高涨,少女冲她眨了眨单眼:开个玩笑罢了,他才不会在意呢。
格外幸运,他有意指引她将不同时期的作曲家分门别类,包括各自性格特征,同时此类探讨,相应也扩展到了这些作品所属年代的文化、社会环境,以及历史背景。
非常无意的,犹如海面中央升起的十字星,黄昏隐约之际,就为那位少女的未来揭开了远洋航标。无心之失般的机缘巧合,现在看来,格外值得庆幸。
而终于在高二时,童年至少年反复的一切,折磨与苦难与欢愉,随着参加音乐学院特招考试,经历一次唏嘘不已的落败,以一种近乎激烈、尖锐的犀利变奏,出人意表地降下了帷幕。
不过,这是下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在此处,莲见本人并未多作赘述。
至于怎样重拾起这项遭放弃的“爱好”,也发生得很艺术加工化,宿命论者也许喜欢。时隔两年,在高三迎头奋进之后,大学一年级选修的音乐鉴赏课上,讲师播放了舒伯特的A小调名作,近来常以大提琴辅以钢琴演绎。
——阿佩乔尼奏鸣曲。当时问名字,只有我一个人答出来了。
扶上琴马,莲见拨了一个单音:换成从前我肯定得说被逼的呀。毕竟那么多时间太难熬了。小时候根本按不住粗弦,手痛得要命还经常流血,哭了很多次……真要命。
——小时候总觉得妈妈他们只会逼我干讨厌的事情,太讨厌了。她轻触琴弦,赭红色的优雅乐器斜靠在身上:从来不问愿不愿意。
所以我就笃定他们不喜欢我。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少女平浅勾起唇角:他们当然是想为我好的。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用了你不想要的方式。阳菜眯起眼睛,致以微笑:有心情的话,下次可以拉给我听吗?
咦?对方迟疑地拧眉:姐姐应该对古典乐不感兴趣吧。
我是真的不知道贝多芬和莫扎特有什么差别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小嶋阳菜瞟了一眼阳台方向,雨后初晴,日光的明亮薄痕印在瓷砖格子上:不过尝试一下也不错?
然后,三个小时后大岛优子出现在了莲见的公寓中,并与自己的母亲相谈甚欢。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情。
厨房里,小嶋阳菜守在煮着食物的锅子边上,炉火正旺。
——那个……对不起。酝酿许久,莲见初江低垂脑袋切着蔬菜,略带佝偻的侧面很显单薄。是不加修饰的懊恼和歉意,组织语句: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就……嗯。
而外面,隔着厨房的移门,正是那绝对超出想象太多的微妙情景。
这一天,遭逢一件奇遇。何其苦恼,无助得不着痕迹。
执念丛生之地,第一场雨的歌喉,宁静到漫不经心的清唱,降落在灯芯草的羽绒之间,委身隐秘。
黎明摘取了星夜银色尘屑,怀抱叹息,“今日”以不可捉摸的双翼,追逐着“过去”。
那放养多日的甜蜜寓意,于湖水低回,漂流无岸。而此时,枕倚在芦苇蓬飞的雪白花束里,一刻安谧。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阳菜侧了一下头,轻笑:她不是你的客人吗。
发愣一样停滞了动作,少女扭过头来看她,内陷的眼睛里折着灯影,幽黑发亮,安静地惊讶着。
放下刀具,莲见的面部掠过极其复杂的表情,一种摇摆不定的目光挣扎在瞳仁里,似乎欲言又止。
小嶋阳菜缄默以待。
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色开始镇定下来,声音略沙哑,勉强地露出笑容。
——优子小姐绝对是M啊。
三个小时之前,偶遇大岛的确是极为巧合的,地点在超级市场。小嶋阳菜甚至觉得,如果出于精心策划,发生在一个更煽情的地方,说不定会更有趣点儿。
为准备食材而外出采购,这是计划中的合理部分,适逢雨过天晴再好不过。唯一不合理的,就发生在莲见那“优子小姐”的唤声之后。于是在当下,她和大岛优子站在五米开外的四目相望,就变得极富戏剧色彩了。
事出突然,对方头上压着鸭舌帽,长卷发,快要三十岁的人,小男生一样轻快的休闲打扮,仓惶而窘迫地回应她的视线——像极了逃学未遂,又妄图拒捕的高中学生——最好是能拔腿就跑。
当然,她一直想着她,半个多月里,包括所有见面的可能性。但这霎时的达成心愿,未免太过猝不及防。
说老实话,对心脏没好处。
如此久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观望,当然是无济于事的,难免尴尬万分。肯定双方都在盘算,由谁来率先打破这可笑又可畏的局面,才比较妥当——起码一个共识,在心照不宣中达成了,身为“肇事者”的莲见,有必要负起调节责任。
显然,欲盖弥彰或者此地无银。
暗涌的殷切盼望下,好在她及时顺利完成了挽救形势的任务,那一瞬间,阳菜真的从大岛转开的双眼中,读到了终于得救的讯号,滑稽得有些孩子气。
由于阿辽的缘故,还有小嶋阳菜“咎由自取”,莲见初江和优子也有交情,虽然不深,当然绝不可能话不投机。凭着这两个人的个性,事实上,是可以有很多话题的。
因此,阳菜保持着沉默,大有退避一旁之嫌,不动声色走在相处融洽的她们身侧。
期间,算得上交集的:当后方推车快要撞上来,理论上没有任何视线交流的大岛,居然能早一步察觉,并越过中间的莲见,敏捷拉住她的手拽向了自己那一边。尚算有惊无险,总算可喜可贺。
接下来,不久少女就突然提出了匪夷所思的邀请——接踵而至的惊险。
以少女那种性格,发挥出那样夸张的盛情,几乎是别扭的。照目前的敏感状况,也几乎不怎么和适宜。但她来不及作太多猜疑和犹豫,也没立场言明阻止,碍于热情难却,大岛就点头答应了——固然有所顾忌。
矛盾之余,除了随其自然无法可想,也不乏暗自冷嘲。大岛优子,这家伙泛滥的善良,果然是经不起女孩子软硬兼施的纠缠。
——优子小姐总是,主动牵您吧。主动的。磨磨蹭蹭作着阐述,莲见干脆放弃了维持牵强的笑意:不过,她的手老是从后面迎上来。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
牵手时叠放的次序,涉及潜意识的解释,被动位置,形同顺从与迁就。对方的意思大致如此,表达得很简明诚恳。当然了,在外人眼里一切都模棱两可,纯粹臆测。
偶尔也不一样,比如这次。停顿片刻,她眼神闪烁,努力憋出下面的话:是从前面握住的。我觉得。
——所以我觉得。年轻女孩垂闭一下眼睫,嘴唇抿得薄而紧,斜下了目光:“这是我的女人”……那种感觉。
倘若,这是一个形式轻佻、激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女主角大可不必再听下去了。
承蒙好意,诸君的后盾即为吾勇气之矛。没有什么,能凌驾于美丽与思念之上,简单而粗鲁的方式就足以解决任何问题,幸福的光环,亦将因某人之爱而始终笼罩着你。
但看在迂回含蓄的面子上,那些注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很抱歉。
为时过早,按捺不住就打出底牌,抑或彻底不按理出牌——实在有违她一贯稳健的处事风格。突兀得意想不到,此处丝毫不存有个中深意或者婉转隐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小嶋阳菜张着唇,微愕,即使早作心理准备,多少也暗自惊叹于对方出格的,一针见血的大胆直白。
说实话,她还比较期待着对方由提问的形式来切入,然后她就能寻思着相对得体、无伤感情的措辞,以不善言辞的立场,来尽量做到较安全完善的反驳。比方说类似于“就像我所讲的——虽然作为朋友,我有时不够坦诚,但她也的确算是个麻烦。”
——其实真的无权过问,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所以……总之。认真地望着她,少女欠了欠身,为难得的冒进恭敬致歉:对不起,让您困扰了。
估计,那位可爱的姑娘觉得,任何问题都是能凭客观分析来得出准确解释的。
始于怀疑,倾向思考,仰赖着自我探知的真实,也无法容忍暧昧的答案。有时候,这种人有点可悲。尤其是,当身处在更偏乎现实和人情的,东方式价值体系中。
接近叛逆的潜在性格,时而以高亢又犀利的旋律疾行,说不定更适合小提琴。她无端联想到了此类毫不相关的猜测。反正总体上,她是失算的。
从大提琴少女身上挪开目光,小嶋阳菜缓慢眨了一下眼,无意识抚过自己的左手掌心。
——我很好奇。安全起见,她调小了炉火,慢条斯理地询问:在挺多人眼里,我是不是那种特别可怜的女人?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方开始慌张起来,急于辩解:虽然冒犯,但我,我并没有那么认为。
她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别紧张,我没有生气,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少女静默下来,年轻的面容上就满是困惑了。
洗手台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冷白色的灯光。锅身底下,半透明的火焰带着些许幽蓝,轻微跳动着倒映在视网膜里。
不怕你笑话了……小嶋阳菜稍作叹气,仰起脖子注视着吊柜表面上的一层柔光:喜欢一个人,所以为她做很多事情,奇怪吗?
对方摇头。
——其实也会不甘心,嗯,不瞒你说真的不甘心,只是觉得花力气去衡量得失太麻烦了。我对算术也好,理财也好一点都不在行呢,念书彻底就是笨蛋而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好整以暇回视莲见,垂在身前的手里还平持着一双筷子:按你们的术语怎么讲,Love suffers long?
少女抿唇思索,低了低脑袋,半晌才接话:我们的术语里,那种爱,没有原则。
哦,是吗。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静候下文。
恒久忍耐。那么她……我是说别人,给您找再多麻烦都变得理所当然了,一点错都没有。放慢语速,年轻女孩抬头,松下了肩膀,扯动嘴角无能为力地开着玩笑:我们的术语里还有,绝色的女人,易与苦难相连。
人生渐行至此番境地,卸下最后的防御,竟然是这种感觉。恐怕,心情不坏。
一再凝视善良的孩子,小嶋阳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像这样,或者打算像这样,那么完整明确地表达过什么。不置可否,朝对方戏谑地挑了挑眉,她把木筷搁在燃气灶上。
——有时候,立场太多了,我就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揭开锅盖,水在沸腾,高温的白色汽体蒸腾了出来,扑面飘散作一团模糊的雾霭:现在当然是清楚的。
提着盖子咳嗽了两声,扇动手掌,她挥开周身凝聚的朦胧烟汽,视野里就逐渐清晰起来。
阳菜看着对方深色的眼眸浅笑:不知道你怎么想。至少现在我还能认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不等价于失去……哎呀,虽然拿不出证据,好像胡说一样。
她不紧不慢地自我解嘲,声音如常沉静而柔软。
——您……不自觉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下一刻,莲见仿佛无计可施又像释然地笑出来:您是对的。很多对自己重要的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浪费时间。
——要是只剩不堪的回忆啊之类的破东西,一定不可能花那么多年想着她了。转灭了调控炉火的旋钮,拂开肩上碍事的长发,她作势要端起锅子,太沉,于是放下甩了甩手腕:绝对的吧。
只不过偶尔想想也会觉得很委屈。双臂使力将它抬离台面,小嶋阳菜若无其事地撇嘴角,抱怨般感慨:真伤心啊,那种不解风情的大笨蛋有什么好喜欢的。
——不过。转过身要往移门边走去,她微笑补充:能和她在一起那么多日子,我很开心。
闻言莲见略迟滞。她最终欠身,再度表达歉意:请原谅我的失礼。
不论什么境遇,您都没有忘记轻松生活的方式,我一直很向往。似乎是溢于言表的敬佩,少女的脸上同时也出现了淡淡惋惜:也许……这份心情,如果那个人也能明白就好了。
谢谢关心。你是很可爱的人。半侧身体站立在门旁,小嶋阳菜垂眸致谢一番,而后特别孩子气地歪了歪头:所以,怎么说呢……从容面对生活?
母亲的光临在一切环节中,大概也是比较不可思议的。
承蒙领导关照,小嶋辽得以提前结束工作,并接收到了母亲传达的信息。在丈夫赴外出差、独自居家的情况下,她希望及时参观儿子的新居,抱着这样的热忱迫不及待。虽然略费周章,但阿辽有义务、也情愿来回护送。
所以说,稍早前,这样相撞的场面,绝对让人大大地感到不安。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许都一致集中在了大岛优子会如何应对上。莲见的愧疚感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候加剧动荡的——始作俑者,不可抗的外因导致了稍后内部的政变。从那会儿起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好在以大岛那种熟知人情世故的秉性,足以应付大多数状况。谢天谢地她所擅长的一套寒暄,化解了太多尴尬,情况不至于更糟了。和莲见相继进入厨房时,阳菜还能听到她正咨询并赞美母亲新烫的头发。
忽略某种诡异,相安无事。
慎重起见,席间母亲再次询问了莲见父母的意愿相关。莲见初江笑颜以对,示意一切大可不必多虑,尽在计划之中按部就班。
宽心之余,她以母亲的立场表达了忧虑与愿望,自然无可厚非。
——好好照顾人家知道吗。难得这么好的女孩子会看上你,真奇怪。说着类似谴责的嘱咐,她故意不甚信任地瞄他一眼:要是我的女儿,我才不会答应呢。
——行了吧妈妈。小嶋辽打断她,唱反调似的用拇指戳了戳阳菜的方向:您的女儿在那边耶。
小嶋阳菜斜瞟他。
——女儿都是要长大的啊。他全然不以为意地反驳,然后顺手抓起旁边未启封的罐装啤酒,朝大岛扬了扬:要吗?
大岛优子笑着爽快地答应:多谢。
阳菜看着隔桌丢过来的啤酒罐,在半空中拉开了一道弧线,身旁,优子像猫一样敏捷地把它抓下来。漂亮的动作。
——再说女儿自己要看上谁,当妈的还能干涉吗。他接着说,一边低头“啪”的一声拆开易拉罐封环。
母亲不满地向儿子抱怨:你这孩子真不孝顺,讲一句顶三句。
摊了摊双手,小嶋辽一脸无辜状:我这不都是实话吗。
——就说你不懂。无奈地摇头,她露出深有所感般的表情,叹气:其实吧,女儿跟着条件再好的人,当妈的都不可能放心的。
伴着打开拉环的清脆轻响,大岛撕开小巧的封装盖,摆在一边。自始至终没和小嶋阳菜有过正面交流。同样的,也没人提及婚礼相关。
小嶋太太拿筷子掘了一下碗里的米饭,突然瞪向阿辽,话锋一转:还有,你快把那邋遢的胡子剃掉,太不像话了。
年轻人顿时语塞,向莲见投去无助的目光。
由于夜间工作的关系,道过别,小嶋阳菜较早离开,大岛相随。
临走时六点刚过,莲见送她们到电梯口,除了告别的话,她细心备至地递过来一把折叠伞:晚上可能会下雨,两位都没带伞,不过家里只有一把了,你看……
——算了,你明天也要用吧。阳菜推辞她的善意,一眼没瞧大岛,嘲讽式地拐弯抹角划清着界限:再来给谁呢,我跟这个人又不一起。
——呃。犯难地皱眉,无意中被卷进矛盾的年轻女孩心知肚明,考虑着:这样吧,我再去找一下。
——没关系的。
今天,只要小嶋阳菜在场就尽量缄默的大岛优子,奇迹般的出声了。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她。
对少女宽慰性且感谢性地笑,优子不客气地接受了好意,从对方手里接过那把小型折叠伞,并承诺:之后一定还你。
那个头戴鸭舌帽的家伙,抬眼看了看她,无可奈何: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小嶋桑。一起用也可以,是吧?
她不予置评,毫无悔过之意地撇开脸。
少女的笑容如获大赦:那就拜托你了,优子小姐。
在这一天,可谓冤家路窄。如果事先预料到那么一堆意外,她想自己不会如此平静地,走在那个人身边。与君相遇,不走运地发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未来还悬而未决,但也值得高兴。
纵然一路无话。
横穿过街心公园,抄了近道。路旁栽种的椴木,植株并不高大,今年夏初气候反常,温度骤升的缘故,花期提前了。葱绿阔叶间夹杂了明净柔软的白色,花型纤小,空气里四溢着最后的春残气息。
脚下是雨后未干的些微湿迹。
从拥狭的小径步行而过,还碰落了枝梢的点点香屑。夕阳失去热度的光照,在树丛繁隙间呈现出平行的线缕,地面投射着一干琥珀色的碎影。
大岛优子黑色的帽檐上,沾着轻盈细小的粉白花瓣。不过她未察觉。
沿河岸行走,小嶋阳菜因脚后跟持续的刺痛感而停了下来。鞋子是新的,难免磨损皮肤。
到现在,领先一步的大岛才不解地转过身来。
至于之后的处理,正如这个人一贯希望在她的人生中,扮演相对美好的角色,优子表现得分外殷勤。没计较她的爱理不理,从安排她在长椅上坐下来,到只身跑向了就近的便利店,接着气喘吁吁地折返,整个过程都是二话不说的利落。
她远远跑过来,两条腿交替着踩在地上,长发在肩上明快地张扬。
三步并两步冲到她跟前,那家伙一刹住脚步就掀开了头上的帽子,甩了甩发丝凌乱的脑袋。
——不行了体力退化了。一手叉着腰,把鸭舌帽抓在手里扇风,大岛优子神情夸张,像小狗一样大口喘着气:果然是老了吗。
小嶋阳菜看着她,悠闲地说风凉话:你自找的。
对方揩过额角的薄汗,压下八字眉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居高临下,终于扬起苦恼却宛如纵容的微笑。
——大小姐您可真难伺候。把帽子扔在椅子上,接着她就蹲下身,撕开刚买回来的创可贴,伸手扶上了她的小腿。
冷不防受了一惊,她警惕地闪开:你干嘛。
仰着脸,那家伙摆出莫名其妙、理所当然的表情:什么干嘛,帮你啊。
——我自己来就行了。仓惶地拽了拽只及大腿的裙摆,阳菜稍挪开点。
充耳不闻般,大岛径自捉住了她的脚踝,继续耐着性子说服:好了好了,一下就可以的。
——不要。她冷冰冰地一味坚持。只要站起来拔腿抽身,明明就可以立刻摆脱,却也只是在原地困扰不堪地无意义争论。
抬起头,对方抽动了两下嘴角,表情有点好笑:干什么,我有病毒还是细菌吗,我又不会占你便宜。
与那家伙对视着,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受挫感,她略显羞愤地蹙眉:你这种变态怎么没遭天谴?
——好吧,变态。自暴自弃的口吻,蹲在地上,大岛优子耸了一下肩,把弯曲的长发拨到背后,再次埋头打理她脚跟上的擦伤:如果有必要向神认错的话,我会首先跟您忏悔的。
她猜那个人一定能感觉到她身体霎时的紧绷,于是故作镇定,指尖轻磕长椅的木质表面。大岛的鼻息离小腿很近,指尖在皮肤上划过的触感鲜明。
——又来了……说这样的话。
因为先前的奔跑,感觉得到那个人身上冒着热气。
打量她洒满橘黄色夕照的脑袋,长而卷曲的暗棕色长发软趴趴地落在背后,肩臂看起来很瘦削,不过意外有力气。小嶋阳菜转念又扯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嘲弄的语调:我以为你今天都不打算跟我讲话呢。
手上的动作顿了半拍,对方没搭理,将两端的胶布固定好就直起身来,张望着四下没有垃圾箱,把剩下的废纸团起来塞进牛仔裤的兜里。
手背抹了一把下颚的汗水,大岛优子在她身边重重坐下来,双臂撑在椅沿上,松下身体,望向色彩层叠渐变的傍晚云霞。
薄暮时分,夕阳混迹于云层浩大的拥抱里,不复耀眼的光线,使天空中那些流淌的花絮呈现出温柔的昏红色。前段日子,据气象台报道,今夏有罕见的强烈热带气旋经过太平洋上空。往年每至台风将临,阳菜总担心暴雨带来的一系列麻烦。
优子拿起摆在一侧的帽子,又开始扇风,细细的发梢在颊畔飘动起来。
这时候该说什么呢,指尖在木质的椅子上摩挲,她思忖着,果然只有最直白无趣的台词:谢谢。
——不客气。大岛双手捏着帽子后檐,调整上面的扣带长度,大概为缓和气氛,刻意板起正经的脸色:真心诚意对待美丽的东西,是我的原则。
她睨视对方,扬眉:耍帅的台词一点都不适合你。
——小嶋桑好过分啊。对方咧嘴笑开来,把帽子搁在腿上,抓了抓蓬乱的刘海:哎呀……前几天我回老家了。
她想了想,礼貌性地问候:你爸爸还好吧。
——还行。点点头,她将额发理好,眉毛塌下来的样子就显得异常困惑: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特别爱怀旧啊什么的。被拉着看了很久的老照片啊。
——不好吗。阳菜随口应声。
很好。大岛微微顿首,伴随澄澈而柔和的笑影。
她咳了一声,自顾自地讲下去,说电台居然播了几十年前奥运会的纪录片资料带,和父亲一起看了。
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份,奥林匹克盛会于东京都召开。NHK电视台在世界上第一次,和民间广播业者一起集力播出了比赛项目。摔交、体操、排球等八项比赛,包括开幕闭幕在内,还有幸得以彩色放送。可惜那个时代有能力接收直播的人家寥寥无几。
——□□年,□□年爸爸也还是小孩子啊。把帽子低低地抛起来,然后等着它落回手里,她重复着这样幼稚的举动:他说晚上一群人跑到唯一有电视机的孩子家里,就为了等一个开幕式。后来也经常在别人家蹭着看甲子园的比赛。
小嶋阳菜没记错的话,那年日本享有盛名的东洋魔女还击败苏联拿到了女排冠军。虽然也是非常古旧的事情,遥远到不着边际。
——红白歌会变成彩色节目也是在□□年呢。大岛慨叹,那顶鸭舌帽终于安稳地摆在腿上了:几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啊。以后我们也会这样?
——哪样?
——就是一大堆回忆啊,然后想起来觉得,年轻真好呵呵呵。表达不清,她挥了挥手放弃了:反正,总有一天也会跟爸爸他们一样吧。
听着她奇怪的形容,小嶋阳菜噗嗤笑了一声,敷衍地回答:最好是啦,不过到时候说不定全忘了。
对方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平静,继而回首仰望东京夏日晴蓝的天空,金红色的云絮在西边连缀成片,恍如庞大而细密的织物。
——不会忘的。她说,意外坚定:至少我不会的。
像是应对无关紧要的话题,阳菜浅笑,没有再反驳:那好吧,不会的。
——不要一个人哭。突然她说,声音很低。
——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她那语气仿佛一时没弄懂。
——算了,没什么。回过头笑笑,对方权且搪塞,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只走出了几步之远。背对着她,脚下光影的对比极为鲜亮。
近处河面宽阔,隔着刷成白色的铁栏杆,对岸大楼参差的倒影,边缘隐现着余晖的浅金色,斜斜漂浮在水流之上。吊架大桥垂映于河川之中,形成了一大片暗沉的波状阴翳。
眯起眼睛,她凝视她逆着光,距离差之下,此时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
其实小嶋阳菜不是不明白,也不是真的不能承认,很快就懂得了,只是在那一瞬间却分不清楚,也不得不质疑,这算是请求,还是愿望呢。假如可以认为是前者,关于这个请求,又应该如何去平和地坦然面对。
大岛是真的了解她的,某些方面。
就在她依然困顿的时候,大岛优子已经走到了栏杆边上,双臂趴在上面,远眺河岸的另一边:明天会是晴天吧?
隔开不宽的行道,不由自主望向夕阳渐沉的天际,她淡淡应道:谁知道呢。
——但愿是。对方没回头,自言自语般叙述:人类真是单纯的动物啊,只要知道有个不错的天气,心情就会好起来。
——单细胞阿米巴原虫?她哂笑:那是你,跟我没关系。
话虽这么说,小嶋阳菜还是很愿意忠告自己,让一切坏心情见鬼去吧。毕竟,眼下有个不错的天气。
大岛优子啊哈哈哈地爽朗笑起来,肩上的卷发被河岸的风吹着四散开来,又说:我昨天梦到被罚跑五千米,好累。
——什么东西?她诧异。
对方扭过头,表情灿烂:高中时候嘛,不知道为什么被罚跑了。
她的解释,在梦里,又回到了高中的学生时代。即使梦中的情节总是模糊、不成规则,也清楚记得少年时代的自己,正午的昏昏欲睡,在教室里所坐的那个座位,包括课桌上堆叠书本的方位,那些串联起来,漫长的大好时光,仍旧新鲜得像是刚从过去打捞上来,有着干净而柔软的触感与嗅息,轻松得无关乎去向,未来。
——小嶋桑坐在我后面的位子。她历数梦境。
——我根本没和你一起读过书好不好。阳菜申辩。
——反正我梦到了啊。她理直气壮地顶回来,扶着白色栏杆,翻了翻眼睛指出:还一起逃课。
遗憾的是,在那样一个虚无的构想里,行将临近结局就清梦被扰。
——阳菜爬不过围墙,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我在外面等得好急啊,急死人了。想着怎么回事,被抓住就糟了……然后,“啪”,醒了。她拍了一下掌心,摊了摊手掌,表示结束。
简直形似插播进广告,扫兴,前面的内容戛然而止。
皱着眉,小嶋阳菜看向她,眨巴了一下眼:好差劲,小优真没出息。
对方受尽冤枉般嚷起来:开什么玩笑,爬不过去是你自己体力差吧!
——那可是你自己的梦,关我什么事……算了。小嶋阳菜辩驳到中途,幡然醒悟,从长椅上站起来,不屑地瞪她。
——什么无聊的蠢问题。总之全部都是你的错。推卸完所有责任,她掸了掸裙摆转身就打算走人:我要走了。
——喂等等!大岛忙不迭追上来,还在忿忿不平地啰嗦:那不是事实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回身还想争论,一眼就扫到,柔化成一片的天光云影,明亮而难以捉摸地摆荡在平静河面上,还有那个人焦急无措的面容,无可救药的笨拙。
于是话到了嘴边,就不情愿地转成了:你快点。
等坐到电车上,天色已趋近昏黑。赴往工作地点并不急促,时间阔绰。
小嶋阳菜百无聊赖盯着电车上摇晃的拉手吊环,无端开始犯困,她靠在椅背上,抬手反复揉着双眼。
大岛优子轻易就察觉了她的倦意,掏出手机看了看钟点,再看她,问得相当自然:想睡的话,借你靠?
侧过脖子,瞥向她重新扣到头上的帽子,小嶋阳菜的视线又直直落到那张熟悉的脸上,一时没答话。
——嗯……大岛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似乎联想到什么,局促拨弄着弯叠的鬓发,低下眼睛:对不起。
——你太矮了。阳菜扇动了一下睫毛,面无表情,语气慵懒而直白:靠着一定不舒服。
对方讶异地张着嘴,大出所料般:啊?
——不过算了。她妥协似的叹息,仿佛审视着不尽人意的事物,打量大岛的肩膀:勉为其难将就一下吧。
电车里的光线不算充裕,近乎黯淡的白。早过了运营高峰期,乘客的流量也不再营造出拥挤闭塞的氛围。这种肆无忌惮的亲密,那么接近,并且真实。那个人的长发挡到了背后,脖颈和肩窝就挨着她的头顶与侧脸,由此,感受得到节奏稳定的呼吸起伏。可能,还是有点紧张的,那家伙的身体绷得笔直,或者说,极力迎合适宜的高度。
挪动了一下,小嶋阳菜睁开单眼,偷瞥她的神情——目不斜视,帽檐下压着,侧面,下颚清瘦得尤其漂亮。说心里话,很迷人的线条。
——啊,果然好矮,真难受。她冒出牢骚。
嘴角抽搐,大岛优子愤懑地瞪大了眼睛俯视,继而生硬地露出灿笑:没办法啊,毕竟我长得矮啊,不然你就不要靠了吧?
哼……也许是最难得的放肆,她调整位置靠得更近些,发丝落满了对方的颈间,梦呓般的声音:小优是大笨蛋。
大岛呆愣了须臾,身体松懈下来,轻笑:好吧。
——傻瓜一样的家伙。
——好的,您说的是。她点头。
准备下电车的时候,大岛拿出了莲见给的折叠伞——她的站点,在更后面:带着吧,人家借你的。
——会下雨?她整理着稍有凌乱的长发,满不在乎地问着。
——可能。夜里应该会。那家伙推测,望了望车窗外头,夜幕低垂,现在黑云积压:你晚上工作回去用得到。
小嶋阳菜从座椅上起身,扶着栏杆站稳,端详仍然坐着的大岛优子,以及她握在手里那把规格不大的雨伞:不是你收下的吗,要认真感激人家的好意。
——什么逻辑啊。对方抗议,哭笑不得:我说真的,小姐您会用到的。
歪了一下嘴角,阳菜向出口移动,放开立柱,攀上了悬挂着的吊环:明天会是晴天吧?
——嗯?大惑不解,优子皱了皱眉毛,回答:是啊,至少我这么觉得。
——那就好了。她微颔首,继续朝着出口方向移动,转身就抓到了门旁的柱子,透过门上狭窄的窗看出去,外面如线状飞快掠过的景色,渐渐减慢了速度:要是淋雨生病了。
——我绝对不会照顾你的。
车窗上,折射了泛白的灯光,同时,也倒映着大岛优子惊讶而困惑的表情。
僕娘:GAL GAME术语,使用“僕”这种男性化称谓的女性,作为萌点而存在!(这种东西也注,注你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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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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