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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chapter.22 ...


  •   二十二

      ——心跳得好快。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发言,她听到大岛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感觉得到她努力并勉强压制着各种无措和慌乱,如坐针毡,还得吃力地处变不惊。

      在那个邻近心脏的位置可以听得很清晰,血液在心室与心房里的收缩挤压,以并不平静和正常的节奏,以急促且凌乱的步调,频频出错的鼓点般接连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那个人的身躯无疑是僵硬的,但是倚靠着的胸口却依然有着熟悉的体温和气味。谈不上什么宽厚可靠的怀抱,坦白来讲就是无稽之谈。

      骨架纤细身形苗条,普遍意义上,也缺乏能营造出安全感和力度的肌肉组织,在一直以来的认知当中,的确就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姿态。眼下,似乎连心跳声都不坚定。

      男和女是人类最基本的分类——我们应该早已习惯并欣然于分类的乐趣吧,所占比例最大的两个群体,籍由生殖功能而划分。然后才会被赋予社会性定位,相对分配义务与职责以及心理性格,以约定俗成之名,甚至连各自的美德标准都一并予以安排。

      而差别本身势必意味着不公正,成见、阵营的产生和划分。只要是拥有不同诉求的类,必要情况下从不排除偏狭激烈地捍卫各自利益。迂回地记仇或是坦白地怨恨,一向如此简单。

      套用一种最俗气也最直白的公式说法,男人和女人——这里指的仅是抽象又非特性化的概念,来自不同星球,因而争端是永远在所难免的、必须的。于是在互相吸引目光、彼此需求和达成生殖合作,一系列阶段中仍然不忘互相厉声指摘,两者并行不悖,这也很有趣。

      男人眼里,或许大多数女人总应该是被动,稳定,因情感而非理性,小性子,死脑筋地展现着既可爱又是可恨的固执和倔强。被赋予保护者身份的男士们,哪怕只是为了尽到与己相称的职责,他们也得认为,不管多么强韧的女性,适时展露出她的柔弱,才得以成全美丽与美德。或者说,柔弱确实是本性之一。而给自身的定位:主动,活力,宽容,遵循纯粹逻辑、客观标准,以及强大。

      当标签已成定局,他们也难逃为先天和自愿招来的品质付出代价,于是被寄予更高的冀望,保护依赖者远离危险,再远一点,成为战争的直接牺牲品,抑或暴力犯罪的对象……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不过以上不是重点,这里没打算深究学术理论,只是大约需要了解一些基本的、受普遍应用的观念:诸如爱情与性与婚姻是介于两者最好的纽带,分类的目的,恰好正是为了延续和发展,等等等等。

      异性之间纯粹化到彻底撇开欲望的友谊,不是只发生在坟墓里,就是在走向坟墓——此番言论未免蒙上了一层轻蔑色彩,失敬之余,请相信绝无恶意。

      那么关于眼前这段友情,在她心里寄存的动机不纯的期待,又是否能同理简单地合理化,简单地作出报告,好像是一直以来令人困扰的课题,倘若值得深入探讨的话。

      和别人睡觉的时候,会想起大岛优子。

      理性判断这很不合常理,是不该有的,对既定的规则和习惯都属于叛变,可道德良心唤起的困惑担忧和怯懦,又实实在在提醒着意识中的僭越。

      对于□□,哦不对,应该说广义的生物□□,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用更斯文礼貌、富于教养,只可惜晦涩干枯的哲学修辞,来作一下诠释:存在生殖功能区分的状态下,不同性别获得了具有差异的类属感,由此在主体引发冲动的欲望,期望通过与同一物种的另一主体完成统一,来发现自我的感觉,完善自我,从而于本性中体现这个类属,并使它实现。

      每次触碰到的躯体,鲜明的线条,紧致的肌肉,背脊坚实如铁尺,与期望中理想中是不大相同的,于是最初深层意识里难免滋生着隐隐排斥,好在并非坚决抵触和抗拒,得以自我慰藉:尝试接受就是一件好事,你看起码不坏,因为会习惯。

      不过每次妄图保持完全清醒似乎都不太成功,于是意志一旦薄弱,臆想的入侵就变得格外容易。

      偶尔会思念她的身体和拥抱,仅仅是偶尔。

      例行公事,喷洒在颈间的粗重喘息、灼热温度、压迫着呼吸的负担以及来自躯体中心的冲撞是实感的,而那偶尔漂浮于脑海中的影像,不期而至,尤其在亢奋的临界点,却总是很模糊,混乱得让人疲惫而虚弱。

      想念她披垂而下的长卷发,纤长白皙的手指,还有那副薄唇的亲吻,像某种诱惑。其实连具体行为也是模糊的,只是大约觉得有那么一个人,无须去确认面容,但她的怀抱必然是温暖而安定的,一切似乎都符合理想和预期,迎合愿望。

      但正因为不具备可能性,所以也很明白,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拥抱上方那个并不真实的幻象,同时搂紧某位先生的肩膀和脖子,而在当下不存有罪恶感,心安理得。

      自然,一切悖德的愿望和臆想只是假象罢了,那就最好。

      当然,小嶋阳菜也在凭着残存的理智挽回脱缰的思维。当然清醒时所有肤浅的感情都沉下去了,就更应该认为,贪求不可得之物,光是存有这种想法,对那个人和她自己而言都足以构成一种亵渎。

      回过头来面对现实中的大岛优子,笑容明亮得近乎璀璨,譬如晴空浅海,轻易就净化了太多非分之想。所以凡事还得按部就班,很难更接近也很难疏远。毕竟生活需要面对压力,谁也没那么多时间和余力反复纠结在无谓的事情上。

      再毕竟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拥有一份没人能轻易染指的友情。有这样的解释来保驾护航,已经完美无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但是她当然需要她,像爱一样的需要,如此单纯,而如此高涨。

      ——你有时候不太会骗人。小嶋阳菜靠在她的胸前,神色和声音都是冷静的,垂眸哂笑着,指尖停留在仍然渗透出激烈跳动的那一小方领域上,稍加施压:比方说现在。

      对方条件反射般抬起右手,似乎想要按上心口的位置。碍于目前不可控的情势和格局,她又及时制止了这个企图,悬空着手臂踌躇不决。

      让沉默延伸了数秒之久,身体松懈下来,对方迟疑之下还是用手掌轻抚上她的后脑勺,无可奈何地叹气,声音是嘶哑的:那么你想听什么?

      大岛的身上有干净衣物、沐浴乳隐隐的甜腻和渐已冷却的日光味道。

      小嶋阳菜在她怀中,从容得像是对自己的预见性成竹在胸,语调带着奚落且慵懒——虽然消极来看,这样的占上风全然无济于事:就算我敢听,优子也不敢说对吧。

      使劲吞咽了一下,大岛优子被击中要害般全然语塞,整个落在了下风。

      ——我知道的,不指望你费力气编谎话了。很显然这种无言以对也在她的预见之中,因而丝毫无所谓失望。阳菜扶上她的肩头,手指在锁骨的线条上摩挲着勾勒过去,浅笑着抬眼瞥她:优子真的很瘦,小矮子。

      跳跃的话头压根不着边际,肯定是多少让人摸不着头脑。果然大岛优子愕然了,茫然又不解风情的表情傻得有点可爱。

      抬起手掌困扰地抚摸着前额,整理思绪,大岛全无主意地揉乱了自己的刘海。隔了好一会儿,草草拨弄一下纷乱的额发作为收尾,也是另一个开场的标志。

      她终于沮丧苦恼地扯开笑容,压下脖子心悦诚服地看着她,眼眸是玻璃珠一样的亮褐色。而那甘拜下风的神态,简直是有着无限好耐性。

      ——饶了我吧公主大人,您真的一直都在给我出难题。

      或许因为她浅色的眼睛很美,或许因为近距离,再或者无意中温柔起来也的确俘获人心,每当这种时候,小嶋阳菜都会惯例性地有些不知所措,并且很难不去怀疑,那些具有人为修饰色彩、注重形式的“真实”与“合理”,在心愿的面前是否早就单薄到可有可无。比如说现在——尽管那回应本身蹩脚得挺让人扫兴。

      纵然实在认为动摇和羞涩泛滥得太不是时候,但对她来说努力维系的自尊又实在难以舍弃,进退两难,十分尴尬窘迫。相较之下那个人却已经逐渐理顺了紊乱的阵脚。

      下意识选择稍稍推开她,勉力稳下游移不定的目光,同时也不甘示弱,小嶋阳菜强撑着不乏仓促的冷淡口气讥讽: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想被误会的话,对女人最好别那么……

      对方的眼睫扇动了一下,把浅褐色的瞳仁移开,抿唇笑得似是而非:对不起。

      莫名有心无力的感觉,阳菜的还击停顿在这里接不下去了。视线缓缓平落在她肩膀的流线上,最终重新趴了回去,她阖起眼睛,并有点委屈:算了,无关紧要,一点都不重要。

      优子沉吟,但表现得不再生硬,接过她身躯的动作堪称纯熟老练,可接着她未讲完的话题,开玩笑一样的发言却相当不中听:亲爱的小姐,我要是男人可能问题才会比较严重。如你所见,现在真没什么好担心。

      拐弯抹角更接近于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保持距离,是能够心领神会的。小嶋阳菜不大耐烦地蹙眉打断:一点都不好笑……

      ——我真的应该讨厌你这种人。她更贴近些,倚在那个人温暖的颈窝里,闭着双眼慢声补充:最好讨厌到死。

      对方无言半晌,诚恳而无能为力地放低了调子喟叹:那我可真伤心啊——结尾的字眼儿几乎要隐没在了嗓子里。

      这种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泫然欲泣才比较应景,而后很快就能自嘲地勾起嘴角。轻微挪动着调整一下姿势,对方弯曲的发尾,细碎落在了她的脖子里。

      觉得我漂亮吗?

      嗯?大岛不解地漏出了质疑之声。

      指尖在线条优美的锁骨上轻轻叩击了两下,伴着鼻音的语调如常柔软,小嶋阳菜发出警告似的预先声明:说心里话比较好,我不打算听无聊的敷衍。

      等待期间,对方的手臂环在她肩膀上,十足犹豫迷惘了一阵子。最后大概是妥协了,优子以示真诚地微俯下身,面颊磨蹭到她丝缎般柔顺的长发,无意间就加深了这个拥抱,微笑如实答复:好吧美人儿。

      是的,你很漂亮。简直迷死人……这样总可以了吧,望得卿心。

      得到与预期相差无几的答案,她清促地笑出声,接下去:十八九岁的时候,别人问我想几岁结婚。

      你怎么看?她假惺惺地征询意见。

      优子不太自然地小幅度动弹了一下,类似对芒刺在背反射出的本能挣扎。夕阳温热明丽的橘色光痕,来自窗外,在她胸前衣料的细密斜纹上化开边缘模糊不清的亮印,暖色调,小嶋阳菜看得有些眼花。

      但她仍然选择了作答,声线微弱含糊如衣裾摩擦的窸窣:二十六。

      ——没错,二十六。斜倚在对方身上,阳菜低头拨弄着自己的一簇发梢,平静揭穿:乱讲的而已。

      ——是吗?反问之后,大岛优子声气复杂地感慨:很荣幸我还记得,很荣幸。

      ——结果二十六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可惜错过了黄金期,真可惜啊。与抱憾的语气相对,她略歪着头,轻松的表情似乎不具有说服力,用手指卷绕起那几缕头发,注视着发丝弯起的曲面,有光泽微弱反射:然后怎么又是那种无聊的问题。

      大岛的忍耐与底线濒于临界,的确是迟早的事。那个人抚摸她的背脊,手掌贴着薄薄的衣料,依旧耐心,放缓的语调却有着恳求和歉疚的意味:说心里话……我没有忘掉。

      ——听下去。仿佛命令的口吻,她尽量不加理会对方的反应:想要丈夫怎么称呼你?

      ——这么问也太蠢了吧。停顿了一下,她平整心绪和呼吸,顺着上面的复述,不客气附上了不太善良的刻薄评价:一点意思都没有,老来那一套到底烦不烦。所以我就……说什么来着?

      ——姬。

      小嶋阳菜不自觉从她怀中抬头,望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由于她的弃甲来得出乎意料,不在指望之内,恍惚间也让人来不及反应,不得不花上三四秒去怀疑:那单纯只是某个在从前习以为常的称谓的重现——比如回顾上文,或者是在这里,身为问题的答案而出现。

      纯粹简短到仅仅占用两个音节,但确实原封不动,一直以来意义非凡,就像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另人失望,可她还是真心喜欢这个人。

      目光不由自主浮动着,神情仿佛落寞的孩子,对方重申:你是说姬。

      她没有挪开视线,眼神清澈而专注地直直凝视那个人,居然带点认真地小声问:很蠢?

      大岛垂闭着眼眸认真地摇头,鬓发随着动作而摇晃。

      在心底无声呜咽,眨了眨眼睛重振精神,她尽力且尽显遗憾地自我调侃着:恶俗又肉麻,我也觉得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少女情怀。当时怎么会讲得出口呢,搞不懂,很可笑不是吗。

      叫大岛优子的女人却没再配合搭腔,也再未强堆笑意,显得尤其没趣——阳菜挑眉,刻意用责难失望的眼神瞟过去。

      大约不是什么错觉,时间的流动变得格外冗长沉郁。

      在寂寥的缄默以及凝视她故作轻佻的表情之后,大岛优子默默拂开了阳菜肩上华丽又胡乱倾泻的长发,把褐色的刘海拨向一旁——她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感到优子的指尖已经冰凉。

      那个人俯身吻她细腻光洁的额头,极其郑重,嘴唇的触感柔软。从这个角度观察,下巴额外清瘦苍白,凑近的气息里掺着泛凉的甜味,萦绕鼻端。优子的身上,充满着阳光与暗影的热情和阴郁,而她也有理由敢于相信,此刻的亲近与触碰,一定是介于阴影与灵魂之间。

      因为清楚身为一个女人的引诱力,所以清楚那个人的情绪在当下并非沉迷和混乱,相反虔诚得更接近于信仰式的爱慕。小嶋阳菜合起眼睑,忽而意识到的确困意渐深。有一瞬间,她甚至确切觉得是被怜惜和疼爱的,唯独不尽人意的是,迫不得已被摆在了这个糟糕透顶的立场上。

      结束掉短暂而无比慎重的亲吻,大岛优子弯下颈项,低语的声音十分靠近她耳边,那么多心绪她似乎一时无意藏匿:请原谅……原谅总是想要欺负你的我吧,因为你一直太过可爱了。

      ——承蒙眷顾。谁都不会相信这样的幸运。

      她在黑暗中听到那个人的声音,非常温柔,乃至动听——包括心跳声。当对方那么诚恳地阐述,当沉默地被她单薄的身体拥抱,像跳华尔兹一样,腰肢被有力的左臂搂紧:体温,贴近的姿势,没有音乐伴奏,空气里只有涨潮般充裕丰盈的光线,是暮色的跌落。阳菜分不清是谁在发抖,自己或是对方。

      很难不让人误以为是所谓的相爱已久,看起来那么像情人,每每身不由己,而之间除了接近,一无所有。

      ——我也不敢,要怎么去相信呢。

      在行将哽咽之前,那个人就松开了臂弯里的力度。

      优子动作小心地起身拉开距离,目光流连在她的脸庞上,与她对视。眉头收紧时的神情,却相仿于委婉又呼之欲出的告別:但是非常尴尬,一直都这样,没有资格拒绝,也没有权利接受。

      接下来,那个人就选择藏起了浅棕色眼睛里的动摇,浮现笑影的嘴角——无奈以及苦涩或者别的什么不言而喻的东西,还是隐现出了那对尖尖的虎牙:即便如此也无法去感激,一定只能是天底下最差劲的人。

      ——没错,是了。她垂眸思忖,睫毛轻颤,在那张白净清丽的脸上,决意过程中的表情却也交付不出释然:没错,还是永远别原谅了。

      一切尚未开始,就必须去预想结束,大体上是残酷的请求。

      在此共享的、能够握住的瞬间里,分离的预感无疑是强烈的。但很奇怪,不可思议,她对大岛优子即将动身赴往的地方究竟有多远,离她会有多远,而她驻留在过去的风光里,又能期待着与谁不期而遇,等诸多的事,都不再觉得恐惧了。不过那种陌生又孤独的感觉,却使她非得要作一番努力才能憋回眼泪。

      总的来讲,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感动的场景。

      黄昏的光阴在那里凝固,淡淡一片橙色浅印,在她的肩膀上。如此一段安静,仿佛以四分音符演绎的慢板,在奏完了自由变调的插部中段后,复三部曲式临近收尾——上演得那么平和。

      ——脸色真难看。小嶋阳菜终于噗嗤笑出来,跪坐在床沿上微仰着脖子望她,觉得小腿开始发麻。

      对方不置可否,抬起右手摸上自己的左侧脸颊,动作艰难地作着确认:是吗。

      ——要知道……心平气和地在那个人的视线里微笑,她很惊奇地发觉自己还有余力和心情打趣她:要知道如果心眼再小一点,我就会抱怨你在给我难堪。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女人?

      小嶋阳菜拿责问的眼神瞧她,戏谑淡化了原先那份认真。

      对方稍作迟疑之后,只是默默露出难以言喻的柔和笑容,始终默默。

      当然了,你当然可以觉得我是在刁难你。转过脸,阳菜用指尖慢慢抚过床单上的褶痕,从容到好似慷慨又漫不经心:事到如今,我也可以继续虚伪矜持。这样是不是最好?

      也许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大岛优子勾起她颈侧的长发,仔细地缓缓挡向耳背,直接绕避了争锋相对,但目光不曾偏斜过。一双棕色的眼睛望着她。

      ——这绝对绝对……不是我的本意。

      她将两手叠放于膝上,此时是不施脂粉的,美丽却苍白的脸上,挂着闲庭信步式的静谧和轻柔。

      命运给予爱情的同时,还有令人软弱迷茫的责任和负担——倘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必须被命名为爱情,她也仅被告知这样理解的选择权:有些时候,幸福不在把握与承受之中,不能言明却也不用质疑,而所需做的只是遥远凝望,或者,还有守护。

      小嶋阳菜突然无预兆地想到,假使该段经历碰巧被放在一个更轻浮的人身上,说不定日后也会成为一份了不起的谈资。

      她静静打量著那个人,红唇漾开淡漠、堪称完美的笑意:你还敢来见我吗?

      结论不是可想而知的吗。

      这仍是一个焦灼浮躁,逐渐走向机械的标准化、整体化,无独有偶热爱注重形式的时代,哪怕一部分“真实”与“合理”可有可无到无足轻重的境地,也必须时时得到捍卫维护,来挽回一些“权威性”廉价的尊严。

      聪明人懂得注重方式效率,凡事需要拟定标准,且事先假设其正确性,好比律法——理论上,是构建秩序、摆平不安因子的有效手段。它存在的具体职责就是被尊重注视,并接受猜疑和刁难。

      更聪明的人,在强烈诅咒谴责虚伪与表里不一的同时,也善于去将它们付诸实践。他们一般都具有比普通人更模糊的原则,和更显诚实可靠的表情、眼神,以及更发达的笑肌。相比起正面冲突,倾向迂回骗术和机会主义的人,显然很明白,规则只用于宣告应该怎样表现,而问题的重点在于实际上怎样践行。道德交给上帝,良心由自己保管才万无一失。

      至于为数众多,不擅长诡计、不怎么精明成功的泛泛之辈,显然就仅能沦为负责提出要求、表达不满的一方。理所当然受桎梏使人痛恨,想想看,遥不可及的主导权是如此诱人。

      不过这类人常常只会通过满腹牢骚来标榜特立独行,也常常无作为,而后顺从,比如说现在正为您阐述这个故事的,愚钝的我。

      再不过,描述现实得冒着不讨好的风险,因为人们其实并不怎么喜爱货真价实的真实。对于行骗者而言,愿意受骗的人总不会缺货。

      只能说,好在这不是个荒唐绝望又耻辱的故事,好在际遇从未彻底冷酷不开通。

      假如在寻求希望时,还得遭遇令人沮丧的预见和断言,那是多么悲惨的事。

      命运与心愿通常同床异梦。它的确不能选择,比如无常的晴空浩瀚与风雨交加,比如星夜宁静潮汐或者怒涛呼啸万里,又比如在何时何地,日落的光之盛宴,正如书卷摊开在暮色的手掌心里。但人还能拥有思想,仍有机会面对自己的愿望,最好是发自内心认同的,比如此时此刻。

      话说回来,基本上命运和幸福不矛盾就对了。

      若幸福只是一个答案,对于许多人这还的确值得犯愁,漫漫岁月,也的确有足够时间去绞尽脑汁思考至极限:那涨满玫瑰的彼岸是否远在他方;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力量,才能抓紧自地平线转瞬即逝的春之光景;当金黄的时刻轻叩着我们的窗方,又如何去关上与黑夜相毗邻的那扇门;而屈尊莅临的慈悲之抚慰,又会在生命里徘徊多久呢。

      但不妨大胆设想,倘若幸福与极限恰恰背道而驰——即使受斥于不思进取、全无自觉我也得认为,何须悲叹烟雾迷茫,何苦执着捞起碧波上荡漾如磷火的冰冷月光。

      但愿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轻易就快乐起来。衷心赞叹于秋风春水之锦绣鎏金,真诚感激夏日云絮繁华与盛放蝉鸣,届时冬夜初雪之安详,必将作为一生中最美的琴音。

      那么,此刻为一人所挚爱,理应是幸福的。

      无论如何世界得继续运作——可以是电闪雷鸣,也可以是凯风快晴,离休止符还早,遥遥无期。

      无须商榷了,不管以何种步调与姿态,不向前迈出的话,一切皆是未知。而恕我始终坚信,同理于不可回溯的过去只会透过人为拼凑,才得以向我们展示部分面目,再明智的预见,并不代表真实可信的未来。

      即便真实本身,也应配备较宽容的环境,得以冷静自由,客观地去理解。

      或许生而为人,天性狭隘鄙薄,带着形同陋习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总是很难去认可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其存在价值。

      当面对着一种无法加以理解、轻易合理化的重要性,伴随“纯粹事实”这一概念诞生的,无非是预先偏见,其结果,也无非擅自默许了坚守的主观信念中,重要性与必然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定义,鬼混在一起私通苟合。

      当客观真实非得退居人类意志之后,真是值得扼腕叹息的心酸待遇。但这是没办法的,谁叫我们是人类。

      不过放轻松点。尽管大放厥词,而在这里唯一想要坚定申明,也不介意再一次,再一次不厌其烦重复的陈词滥调却只是:

      看清世事,本身从来不会妨碍我们的憧憬与向往,有时如夜海上的一点风帆,直薄旷远星际,甚或有时为某一个人付出一心一意,哪怕一生的钟爱,从不。

      光明,勇气与坚持,无一不是弥足珍贵的。

      当心愿失宠于命运,你可以柔弱,但务必坚韧。如果暂时无法挽回,起码要学会美丽的微笑。

      哪怕,结论可想而知。

      呃,咳咳……我知道,是时候该我们结束这叫人生厌的题外话了。

      一般来看,面对情感冲突,最受青睐的无非两条路子:和对方一直争执下去,或者躲得无影无踪。大岛优子实质依然拒绝沟通,这些阳菜全然明白。局势自然而然倒向后者:她像消失了一样隐匿在小嶋阳菜的视线和生活里,一时间风浪俱无,平静得简直煞有介事。

      照理来讲,小嶋阳菜具备充分的理由和资格,来为时运不济,以及作为女人表明心意——更加明了的,所得到的不幸“羞辱”,真心作一番郑重其事的哀叹和哭诉。就算像热衷亲身演绎戏剧化的妇人一样,发誓到死也无法原谅那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薄幸郎(郎?笑),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得寸进尺。

      但事情仅仅是这样的,那个人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自由了。

      实际上阳菜的理解,很可能不凑巧地和她产生了莫大分歧,但是这一点她没有告诉她。

      何谓自由,就是不情愿的时候,有权利可以说“不”。

      显然,遵循逻辑,她也完全能在当下就凭个人意志,自由地咄咄逼人、歇斯底里,更有甚者撕开名誉,自由地纠缠不休,以促使局面更加明朗化,要不就是全线崩塌地恶劣化。

      话虽如此,相较于不计代价风险的激进奋进,适时的自我保护性政策——矜持,哪怕虚伪懦弱,未必全然坏事。人得为自己的尊严负责,终生责无旁贷。

      早已失却全身而退的机会,于是问题的舵把就被迫转向了,应该如何善后,应该如何巧妙避开一堆纷至沓来的涡流与暗礁,化险为夷,才能使双方的关系与多愁善感无缘,才能轻松将某种趋于痛苦的心情,衍化为波澜不惊的一干细节。

      而对应着一次失败的规避,小嶋阳菜驾驭的那条航船,无异于碰上了一次严峻的搁浅,形势不容乐观。

      可当注视着一个人,成为一如呼吸般平常的习惯,常伴在侧——领会到这点时,她倒是得以再度温习并加强了,在外人看来近乎不合情理的沉静态度。

      至少,你不会因为安静思念着那个人,就被妄加上罪名。

      一个甜蜜的讽刺。

      致送佳音的苗头遥不可期,在接下来那半个多月里,不遑多让轮得上愉快庆贺的,也许得算弟弟小嶋辽的升迁。继在横滨工作的两年后,他得以受命正式调职于东京都的公司总部,对于年轻人而言,这显然是进驻前程里的大好机遇。

      五月中旬,小嶋辽放弃了由上头分配获得的单身公寓,打算与女友同居。作出此番决定的原因,很大一方面是顾及到目前在东京求学的莲见,这也是在横滨就着手策划的。

      关于莲见初江,不算接触频繁,但她大抵是有了了解。

      家境良好,任职机械工程师的父亲,娶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律师作为妻子。而身为他们的女儿,从偏差值六十以上的私立高中毕业,就读于知名国立大学的文学部,历史民俗专业,很快也将顺利无阻地结业,莲见无疑是十分出色且值得期待的。

      就这么看来,总觉得一派光明的未来都在预想当中,虽然“未来”本身其实还很远。

      小嶋阳菜的父母对准儿媳各方面都满意,没什么好挑剔的,满意到简直对儿子的眼光与好运钦佩有加。

      从前阿辽给出的总结是才女。

      不过补充,莲见是他所接触过的年轻女孩中,最可爱的一位。

      气质明朗、落落大方的女孩子,黑色齐肩发清爽而利落。笑的时候,眼睛眯缝起来弯得很可爱,也会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属于能轻松相处的类型。

      那个年轻女孩,偶尔会用“僕”这样男性化的自称,这点一直很有趣。

      起码阳菜觉得她讨人喜欢,凭着相当程度的好感,所以才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弟弟提出的,让女友在自己公寓借宿一晚的请求。

      ——家具什么至少要明天才安置好吧,初江那儿的租期今天就到了,不好意思就麻烦你一晚上了。弟弟在电话里是如此解释的,然后厚着脸皮嘿嘿笑两声: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他们到来的时候,正逢阳菜在工作结束赶着回家的路上,因而于门外等候了片刻。

      刚转过楼道,小嶋辽眼尖地发现了她。久违的见面,门口就他独自一个,单肩挎着硕大的提琴盒子,拧着脖子理直气壮冲她抱怨:好慢!

      他把头发剪短了,一撮撮竖立着,也恢复了原本发色。黑色西装裤和挽起袖子的白衬衣,打了领带——外套估计留在了车座上,身板更显高挑。另外蓄了满脸扎眼的络腮胡子。

      小嶋阳菜在原地瞅他一会儿,上挑起嘴角,以一贯不紧不慢的步态走过去。

      ——再说一遍?她笑容可掬,不等对方回应,猝然就伸手抓住了他整个下颚,往上抬,逼得那个漂亮青年不得不痛苦地仰起头。

      阳菜嫌恶地打量着他布满青黑短茬的下巴:你的脸恶心死了。

      ——喂喂喂,放手,我说可以放开了吧!小嶋辽挣扎着甩头脱开了她的钳制,仿佛惊魂甫定般摸着自己的脸颊,夸张又委屈地对她嚷起来: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啊,就那么对自己的亲弟弟。

      瞥了眼被胡须扎痛的手心,她一边从包里摸索出钥匙,一边不以为意地反驳:把亲姐姐叫成你这女人,这种白痴还是被车子撞死好了。

      对方瞪了瞪眼睛,还击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却突然踩住刹车,视线越过了她的肩头:哦,你回来了。

      小嶋阳菜被他的唤声转移了注意,回过头就看见那名黑发的少女,抱着一个纸箱子,正转过墙角向这边走来。

      对方接上她的目光,表情立马就明亮起来,笑得格外灿烂:阳菜小姐。

      她愣了愣,而后心情相当不错地笑着打招呼:啊,好久不见了。

      ——是呢,好久不见了,姐姐。对方的眼睛弯成了新月般的弧度,声线悦耳。双手将沉甸甸的纸箱环抱在胸前,稍稍欠身行礼。肤色很白。

      莲见果然如最初见到的那天,以及后来的每次见面一样,从表情到动作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是爽朗明快、不失得体的。实际上,对方除却一开始惊喜之情难以溢于言表,之后反而意外平常心态。从认识起,将对她正经八百的敬称转变为更亲近的称呼,过渡期也称得上短暂。

      总而言之,讨人喜欢的孩子。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窝是微向内凹陷的——她不动声色短暂观察那个少女,着实认同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在那张小巧的脸蛋上,从双目到眉毛那一段尤其漂亮。长相算纤细,虽然整体并不惹眼出挑。

      ——真的很抱歉,还要这样打扰你,是我自己没安排好,麻烦姐姐了。免不了的一番客套,她露出为难歉疚的笑容,再次欠了欠身。

      到这时候,小嶋阳菜才留意到,那个女孩子的眉际以下,右眼角上方有很小一颗浅褐色、不易察觉的痣。

      由于有遗漏的必要物品,刚才莲见折返去取回,其余需要搬迁的行李,都留在了小辽特地从家里借来的汽车上,带上楼的换洗衣物只装了一小袋。小嶋阳菜眼看着她将箱子里的便携式电脑和数册书本拿出来,无谓地在心里感叹着轻装简行。

      她把自小嶋辽手里接过来的大提琴箱倚靠在客厅墙角,又不怎么安心似的扶了扶,抬眼向阳菜致以询问的意思:摆在这里可以吗?

      ——我这儿有储藏室。她伸手朝后指了指,善意提醒:贵重物品放那儿比较好吧。

      可以吗?那太好了。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笑起来致谢,稍稍凑下腰,背起那个体积庞大的乐器箱:那么占地方,本来放车上就可以了嘛,不过总觉得……

      ——要帮忙吗?小嶋阳菜注视着个头一百六十公分的女孩,以及压在她肩上的负担:很重吧。

      ——嗯?对方挑起眉弓,疑惑的表情使她看起来分外年轻,继而瞥一眼背上的箱体,客气地摆了摆手解释:不会不会,十公斤都不满哦。

      ——你跟这女人有必要客气吗。握着茶杯喝了一口,小嶋辽扯松了领带,喉结突出得非常明显,斜眼瞟自己的姐姐。

      带着讥诮的神情,她不屑地勾唇:不知道要做点什么,还在这里废话的蠢男人被车撞死好了。

      对方翻着白眼,“嘁”了一声,赶紧撂下水杯,走向被逗笑了的女友。

      弟弟阿辽没作太久停留,晚上还有差事。

      临走前他蹲在地上,兴味盎然玩弄着小嶋阳菜家的猫,手掌穿过它腋下,托起那小小的身体,举到与目光平齐的高度,与那双呆滞清澈的棕黄眼睛对视着。

      猫咪的两条小短腿在空中平举着,垂挂下去的后脚够不着地面。

      他猛然将脸压近,它立刻缩头闪避,眯眼敛眉,耳朵紧紧往后伏塌下去,还反射性蹬了两下垂着的小短腿。

      在小嶋辽准备作出更狰狞的表情之前,阳菜已经往他脑瓜上拍过去了。

      ——不要做无聊的蠢事。

      真小气……嘀咕着这样的话,阿辽摸着后脑勺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皱起的衬衫下端。

      她微抬下巴,审视那张胡须茂密的脸,毫不掩饰厌恶:果然很恶心啊。

      明明很帅好不好!会意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他困惑而不甘心地歪着嘴:算了,我得走了。

      ——加班?

      不,应酬……哎,怎么说呢,新环境也得打好关系。他眨眨眼:日本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企业文化。

      随你便。她撇了撇嘴,停顿一下:见到爸爸妈妈了吧,你好像几个月没回家了。

      嗯,回来这几天也在公司住,今天刚见到。

      从横滨带了手信回去,他们挺高兴。小嶋辽言简意赅,转向一旁的莲见,大概碍于姐姐在场,有点欲言又止,于是长话短说:那……我要走了,明天来接你。

      ——嗯,我知道。对方神情愉悦地点点头:慢走。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一挑眉毛,拖腔拖调地开始控诉:哎哟我知道的知道的,跟偶像住一起很高兴是吧,只有我这种没人要的家伙最可怜。

      阳菜会意之余,向她露出亲和大方的笑容,又对弟弟下逐客令:行了,你快点走。

      年轻女孩也不否认,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略显腼腆,看得出很开心。

      ——哎,明天我还是别来接了,你干脆就付租金当小嶋阳菜的房客吧。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重重叹息,转身作势迈向门口。

      莲见却叫住了他:唉,等一下。

      小嶋辽回头,故作姿态地冷淡应声:怎么?

      ——小辽总是那么粗心啊。

      她走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仰脸看了看对方,伸手替他整理起松乱的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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