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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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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醒来的时候,是在电视台的休息室。
小嶋阳菜揉着眼睛,发现大岛优子正坐在沙发上,在身边。很出乎意料。
在她将疑惑问出口之前,对方就笑嘻嘻地解释了:路过电台大楼顺便进来看看你,他们告诉我在休息室,本来想说好久不见所以超兴奋的,结果你睡着了。说完还撅嘴作出极其委屈的表情。
那干嘛不叫我起来。阳菜笑了笑,摸到盖在身上的似乎是优子的外套。
你很累吧,累到睡着了。随着嘴角渐渐放平稳的弧度,优子的语气平淡下来,笑意温和,倒是有点慨然的味道。
阳菜一直认为,她有时候其实很文静,从前扎在那堆女孩子里本来年龄就偏大,表面上疯疯癫癫,大岛优子却是个极其稳重又圆滑的人。向来比自己更懂得人情世故,也会照顾人,让人以为天底下仿佛从来没有她不拿手的事,个子矮小,纤细单薄,但认真起来却是能让人仰视的绝对强大,这样温柔、可靠的女孩子。
如今,是女人了。
手指下意识暗暗抓紧了她的外套衣料,小嶋阳菜低头不语,沉吟了片刻,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轻声说了句:做梦了……
什么啊?对方很好奇地问。
偏头想了想,阳菜扯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把衣服重新递还到她手上,然后起身抓了桌上的纸杯走向饮水机:没什么,就是过去的事情嘛,很杂,都记不清了。
大岛优子笑两下,没答话。
一时间两人都不作声,安静得只听到饮水机里往下注的清流正汨汨地淌进杯底,她低下腰注视着渐渐盈满的纸杯水波粼粼,不由得出神。
——我说。优子突然打破了沉默,来到身后,像从前那样扑上去大大咧咧用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背上,低声嘿嘿地狡诈笑着:等下你工作结束了跟我一起走吧。
阳菜吃了一惊,措手不及地差点儿打翻水杯。
她作出生气的表情转身瞪过去,大岛优子却提早逃开了,一边还满脸得意地扭过头瞧她,咧嘴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二十八,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这样笑起来还是特别孩子气,酒窝清晰,琥珀色的大眼睛,眼神干净而清亮。
趁她低头察看被沾湿的衣摆的空当,对方已经退到了门口,分外狡猾地冲她笑着眨了眨眼:在电梯口等你,收拾好就过来吧。接着很快闪不见了人影。
门锁合上的低沉金属音质短促地铿锵响起,整间屋子又落入了彻底的静寂,留下小嶋阳菜独自一个人。
看一眼手里被捏得有些凹凸的杯子,她将视线投向了优子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穿过玻璃窗的夕晖蜜一样流淌在了对面白色的墙壁上,在紧阖的门背上留下了宽阔的鲜亮橙黄轨迹。
眯起眼睛,阳菜歪过头,细细回想:大岛优子笑起来的样子,在树荫底下弯着琥珀色的大眼睛,长而密的睫毛仿佛蝶翅一样遮盖下来,在眼睑覆下了小小一块,静谧的灰色荫翳。
历历在目,历历在目……
——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她按着一跳一跳隐隐发痛的太阳穴——而当年秋日雪洒般清朗阳光下,笑得无限美好的女孩子,就要嫁人了啊。
她和大岛优子的友情,姑且也算得上一波三折了。走在路上阳菜想着。
优子拉她的手,一贯的喋喋不休。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附和,走得稍慢些,跟着她的脚步前进。那个小个子的家伙还是生气十足,光看着背影都会让人觉得可爱非常。
黄昏的暮光倾泻满了下滑的坡道,恍如稀释开的柔和薄霭。路旁染井吉野樱即将满开的粉色枝稍预告着这一个春季如期的莅临,天然纤光跳跃过繁花似锦的梢头和高高的屋脊顶端,在空气中斜抽出了无数条平行光缕。
不自觉低叹了口气,她仰起下巴抬眼望去。暮色是一片耀眼深红,密密连缀的云霞延伸着铺展在格外透亮的明蓝底色上,在天际层染开金色的重重温暖光晕。
嗅息间充斥的,是早樱芳寒。
那个女孩子黏上自己,仿佛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但其实挺遥远,真的遥远。十年,是可以让日比谷公园的樱花盛衰十次的,让所有懵懂朦胧在各种青涩不堪的回忆里升华为值得依赖留恋的往昔。也可以,让一个女孩子挥霍完一生之中最为明净雪白的岁月,转身就成了女人。
现在牵着的这只手,纤细,白皙,比自己的要小上一号,但是始终坚定有力。
阳菜并不喜欢太多肢体接触,虽然一个连房间都懒得打扫的人,没资格自称洁癖。可是不习惯就是不习惯,无须更多解释。小嶋阳菜,只是不擅长亲近和被人亲近。
冷淡,抑或天然这些附加的形容词都无关紧要,娱乐还是要有娱乐的价值所在。她不是个愿意花太多心思去取悦别人的人,自认为也算不上温柔,再所以当大岛优子最初一个劲黏上来的时候,依然是毫不客气地抵抗。她很不明白,那个本身相当沉稳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孩子气的游戏——口口声声的喜欢,喜欢,喜欢,到后来,她都能习以为常了。
走着走着,大岛优子忽然停住了,松开了手,说稍微等一下。阳菜还来不及开口问清原委,她便独自一人跑向了马路的对面,径直跑进了一家便利店的大门。
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沉沉的大袋子。隔着并不算太宽广的道路,隔着车流来往,她朝着这一边挥手,笑得格外灿烂,阳菜茫茫然抬手回应了一下。
她迈开步子,于是落在胸前卷曲的棕色长发,便随着小跑而飞扬起来了。
两条纤瘦的小腿在微微飘动的裙摆底下交替,她一下一下踩着地面,娇小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灰色人潮中间,步伐轻盈。清清朗朗的笑脸,还像是十年前一般,鲜亮明丽。
习惯了夸张的表达,习惯那些轻易说出口的喜欢。然后明白,好的,坏的,计划内的,计划外的,其实都是可以习惯的,这才叫人生。
——然而,当某种心情已经变作与呼吸并肩而存的习惯,实在难以去想象,有多糟糕呢。
大街上噪响交错的声音,隆隆地滚过小嶋阳菜的心底,在那一刻模糊得宛如潮声的高鸣,酸涩的逆流堵在了胸口,一时间,几乎壅塞得无法呼吸。不是不懂,不是不懂啊。
啊,好重。优子在她面前止住了脚步,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却是愉快的。塑料方便袋里传来了金属互相摩擦碰撞的声音。
阳菜装作拨了拨刘海,将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偷偷揩走,赶紧笑着,低头看她:买了什么?
——刚刚看你心情不好嘛。所以……对方歪了歪脑袋,直直望过来,眼睛里是担心的神色,看得阳菜有些局促不安。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就不擅长应付这个女孩子的认真和严肃了。于是巧妙躲开她的视线,一副惯常的慵懒口气,伸手揉了一下对方的头顶:讨厌,不要多想了。
复杂的神情在大岛脸上一闪而逝,但很快又换回了原先的轻松,甩着手腕抱怨:算了,来帮忙啦,快帮忙。——稍敞开袋口,露出了堆叠在里边的罐装啤酒。
这是在大岛优子一个月前宣布要结婚以后,她们第一次见面。
暮色中的河堤,杂草丛生,黄昏的光晖倾泻满了下滑的坡道,恍如稀释开的柔和薄霭。就地坐在斜斜的草坡上,脚底下就是倒映着漫天灿亮红霞的,轻漾的流水。
大岛优子说你不够意思,二十岁都没陪我喝过酒。
阳菜听了呵呵呵地笑起来,酒精的作用下,身上微微发热。她抱着屈起的双腿,戏谑道:现在不是喝着呢吗?
对方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晚了!
确实晚了。阳菜看了一眼她左手的无名指没有说话。
真是晚了啊。大岛自己接了下去,时过境迁般的惆怅,看起来更像个成熟沉稳的女人:谁都知道在年轻的时候别浪费时间,想做的都拼命努力,这就是梦想啊,未来啊……结果最后却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优子把手里空空的铝罐子喀啦喀啦地捏着,又丢进了一边的袋子里。她伸开手臂舒展了一下腰肢,背脊的骨节里发出微弱却清晰的轻响。
——现在不比以前。虽然也就十年的光景,感觉太不一样。她双手撑在身后,抬起了下巴,视线投得很遥远:熬夜熬晚了都吃不消。
——三十岁,大关。阳菜接道,轻啜下了一口带着泡沫的酒,苦涩而冰凉。
抬手扶了一下额头,优子一副苦恼的表情,然后正合心意般地应了一声对啊:就是,你还比我早了六个月出生——尾音上扬得很是狡黠。
愣了两秒钟,然后反应过来,阳菜哭笑不得地捶了一下她的肩,满脸悲愤和嫌弃:讨厌的东西,吵死了。哪有你这样把女人最隐私的心痛当作伤口挖出来的!
大岛小人得志的笑容简直灿烂得泛滥了。白皙的皮肤上泛着很薄很浅的红晕,从云层里渗下来的自然光线浮在了她的肩头,照得一片橙红,一派温柔。
喜欢的定义,小嶋阳菜这些年一直弄不清楚了。
幸福的答案过于多样,春日的次第繁花般一朵挨着一朵绽开,十人十色,而无一不是美丽的。可是喜欢呢,答案应该是固定的吧。
那么,游戏一样的,喜欢,喜欢,喜欢,到底算什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啊。肥皂泡般五光十色,如此轻而易举地出现后,打了个转就碎裂。
她将侧脸靠在膝盖上,很疲惫,脑袋里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个冗长而沉着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