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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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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伫立在展望广场的木制平台上。
隔着一大块草坪,对面就是台场的临海沙滩。四月中旬末的仲春,平坦鲜绿的草皮生长得格外茂盛丰厚。
内海水面辽阔,午后,天然光线从云层最高处垂降下来,细雪般四散纷扬着,洒满了青蓝色的东京港。
远处,大岛在沿岸漫步,牵起长过膝盖的裙子,在降落于港口的白鸟间,身形娇小。
天气业已回暖,但远未有灼热日焰,否则水上风帆到处滑行的光景也很常见。每至夏季,东京湾海岸熙熙攘攘的盛况,总是热闹空前。相比之下,现在则是显得冷清了。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上了沙地,顺着岸线留下一条冗长而狭窄的湿印,冲刷出节奏柔和的哗哗声响。
依稀可以看清:她稍弯下腰,低垂着修长后颈,在沙滩上投下了一片边缘模糊的淡巧克力色影子。
海水时而漫过纤瘦苍白的脚踝,拍打在小腿上,激起了一连串晶莹浪屑。
三两游客交错着,有时挡住了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来来回回晃动,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喧嚷,此起彼伏,纷乱重叠地从耳畔淌过。
阳菜抬起手腕遮住了刺眼的日照,恍惚而眩晕,好像参观着一场画面混沌的老旧电影。
侧着光的剪影——那个人屈起膝盖,突然用足尖使劲踢了一下水面,于是点点闪烁的亮斑跳跃着四溢,迸溅在海水和空气之间。
滩湾上受惊的海鸟就不约而同扇动翅膀,啁哳鸣叫,争先恐后从青白色的水波上方簇拥掠过。
奋力扑腾卷带着的气流开始凌乱,刹那间蜂拥在她周身交汇上升,盘旋飞扬。
小嶋阳菜不自觉眯起眼睛。
频率紧密的骚动,尖锐急促地震颤着蔓延波及。大岛慌忙用手臂护在了额前。
此时此刻,长而卷的褐发就在阳光和风里舒展开来,海藻一般柔软飘动,花边繁琐的裙摆,一层一层荡漾开涟漪和褶子。
天空很蓝,浮满了流水云絮。
再于是至今为止的一切,羽毛,海的气味,还有白昼的颜色,交缠在感官当中,就仿佛刚刚自水里打捞起来。新鲜潮湿的嗅息,触感——温暖轻盈,蜿蜒而悠长,一如漂荡在洋流里的梦境。
——优子!
身边的驹谷抢先朝着海滩那儿招呼了一声,嗓音清越,阳菜回过神瞥她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转向远方那个人。
听到呼唤,大岛带着一脸错愕回过头,很快又切换成惊喜,咧嘴就绽开了放肆的笑意。
她冲这边幅度很大地挥动了一下手臂,一边踩着水面轻快地跳上了干燥的沙地,又弯腰利索地拾起丢在一边的鞋子,起身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整个动作承接得一气呵成。
——有那么好看吗,都呆了。驹谷拎着包走在沿草坪的小径上,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是不是打算来年再叫她。
阳菜埋怨又心虚地瞪她。
她们向沙滩行进时,优子纤细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接近,裙摆随着步伐上下翻飞着,在日光下宛如展开的次第繁花。
——你这个人啊,就是这样。没有理会她的反应,驹谷向那个逐渐接近的人简单挥了挥手,声音很轻:所以什么都被别人抢在前面。
思维慢了半拍,她无语地张合了一下唇,还没来得及对评价作出任何回应,那个大岛优子就跌跌撞撞地在面前刹住了脚步。
大口小口喘着气,她爽朗而明快地笑起来,牵动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印子。抬起的一双金棕色瞳仁,还是又亮又干净。
——对不起对不起,等很久了吧。那家伙光脚踏着广场前的沙地,单手提着鞋子,头发有些纷乱,还有一缕黏在唇角。连声道歉的时候笑容仍旧灿烂无比。
——玩得很开心?小嶋阳菜笑着站在高出一截的木平台上,对方在眼里就分外矮小了。
——是还好啦,就是水有点冷。用空余的手将头发一把捋向了脑门后面,估计心情很不错,优子笑靥灿烂,然后就不合时宜地连打两个喷嚏。
——啊啊,见鬼。她捂着嘴和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八字眉下撇得充满了狼狈相。
这什么天啊,你还真敢往水里跑,啧。上下打量她一个来回,驹谷扯着嘴角露出了不敢苟同的脸色。
运动系的哦。微笑着,阳菜借机嘲讽。
即使吃了闷亏还愉快地弯着眼梢,揉了下鼻端,大岛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候状况,抬起袖子挽到胳膊肘的臂膀察看,风一吹,裸露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嘶嘶地吸着气赶忙把袖管放下来,连着抱怨了一串好冷好冷。低头之际,眉心那儿溅到的一点水迹就折出透亮微光。
——嗯,对了。再度抬脸,大岛优子停下了抚平衣袖褶痕的工作,看着她欲言又止。
小嶋阳菜不解地歪头,等她的下文。
——抱歉。对方犹豫而为难地支吾着,吞吞吐吐:那个,我礼物还没买。
咦?率先漏出了质疑的声音,驹谷仁美故作惊讶地打趣道:你连这个都忘了啊……还是根本没放心上。
没这回事,哎真的哟。抓了抓头发,优子急着辩解,慌忙澄清的样子焦躁得很可爱:嗯嗯……因为实在想不到要买什么,所以真的对不起,以后一定会补上的。
算了,没什么好在意。把她一脸的纠结都收进眼底,阳菜大度地笑着就决定打消那么一点微小单纯的愿望和失望,单纯得又可能有些落寞:早说了无所谓,你看着办就好。
——唉,你就这么偏袒她。仁美的语气里透出失望:真没劲。
朝她挑起眉,阳菜暗中使了个眼色,对方就撇嘴缄口了。
——原谅我吧!双手合掌继续道歉,大岛优子表情夸张地努力突显出极端诚恳的神色:回去一定会再挑的嘛。
——好了好了不用搞得那么严重。只好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小嶋阳菜垂下的目光刚好落在她的额上,停顿一下就嘱咐道:你过来点。
干什么?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满脸稚气的年轻女人,在她的手伸过去时下意识缩了缩。
——真啰嗦。弯下腰,她小声地抱怨。
对方睁着一双猫一般琥珀色的大眼睛,疑惑却安分地等待她下一步动作。阳光照射下,皮肤显得很白。
指尖从她浅色的眉端轻揩过,优子反射性地阖了一下眼睑,长睫微颤,但没有躲开。擦去了那儿挂着的水滴,小嶋阳菜避过她直勾勾的目光,手指滑下去勾开贴在她脸侧的一绺细发,很快就默默直起身,再次拉开了那段高度落差。
薄唇上扬起笑容,大岛眼神温和地致以无声谢意。
视线淡淡扫过她线条分明的肩颈间,她语气平静:把外套扣好吧,着凉就是你活该。
优子耸肩吐了吐舌头,这举动与临近三十岁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符,煞是可爱。她顺从地乖乖照办了。
——本来腿就不好,这时候下水等着旧病复发吧我看。她用着先前的口吻,作着仿若无心的关照。
一旁的好友仁美终于显出难以忍受的神色,啼笑皆非地指控:真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不要再逼我吐槽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她妈啊。
到天色已渗出了薄暮的些微霞光,还流连在台场的海滨。
远远望去,临海的建筑群上笼罩了一层浓厚橙金色,高高的楼顶参差起伏着,错落陈列于环绕内港的陆地上,宛如依次排展着一个浩大的拥抱,垄断了漫漫水色天光。
都心的景象被圈隔在这之外。
头顶,目所能及的湛蓝当中,夕阳浸透在层层铺卷的明亮波云里,光线雾霭般柔和散漫。傍晚,海鸟开始归巢,陆陆续续掠过天际上方,化作眼不能见的微小黑点,消失在重叠的云影里。
小嶋阳菜踩着一地的夕照,耳边就是拍岸浪涛,混杂着海风低吟,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出沙哑碎响。
大岛优子的婚礼定在夏天。
日期呢?她头也不抬地看着随落步而漫上脚背的细沙,随口问着,又补上一句:好来参加啊。
屈起细长的手指整理被吹乱的鬓发,优子轻笑了一声,缓行在坑洼松软的沙地上,几步距离之外,背影单薄地暴露于黄昏的暮色之下:具体日期,眼下没决定呢,还要看情况。
——这么没诚意?驹谷仁美突然冒出反问,句尾夹着算不上友好、短促的嗤声。
阳菜斜眼瞟她,但好友我行我素地根本没搭理,唇角上翘,然而宁静的侧脸上几乎就看不出任何笑意。
走在前面的大岛停了停,转过头来宽容随和地一笑了之,自动过滤了出言不逊的失礼冒犯,继而面向港口的水域,两手交握在身后,自发地打着圆场:唔,这个嘛,还是慎重考虑好了,毕竟婚姻登记都没做呢。
小嶋阳菜五味陈杂,不过那些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在露形于色之前就平复下去了。下定决心似的眨了眨眼睛,她走到了大岛身边,足下的沙子被踏得嘶嘶作响。
小型汽船还在水上划开着一道道白色波痕,而不远的码头上,游客正从停泊的梭子汽艇里出来,一一登上了钢板台面,穿过铁皮棚顶之下。隐约看得见队伍中,有人胳膊上还搭着脱下的外套。
——到时候会把小麻里还有敦子小南她们都叫来吧。
平视着水光闪烁的海面,云彩花霞的倒影漂动在流淌的蓝色曲线之中。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是轻松的,自顾自地说下去:反正你一向喜欢热闹,人多一点应该不错。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所以,会很高兴的。
感受到大岛侧过来的视线,她停下来看过去。短暂的四目交汇,对方呵呵笑着,歪头摸了摸下巴:人多一点……说真的我也不想弄得多隆重,简单过去就好。不过她们是一定会叫的啦。
简单地过去?
仁美的声音插上来,她扯开的笑容多少有那么点空洞,踱过来几步,虽然不急不缓,却意外显得带刺。
接下来——对于接下来,小嶋阳菜出色的直觉已经在心底里铿锵响起预警。总有不祥的预感,并且避无可避。
她站定了就别过脸望向内港,裙摆轻飘飘地拂动在腿上,面容被飞扬的发丝遮蔽得若隐若现,语调飘忽却吐字清晰犀利,似笑非笑:你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公主爱妻,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吗,哪有这么低调啊。现在要结婚,反倒不想让人知道了。
——为什么啊……不是要结婚了吗。
讶异之余,小嶋阳菜已经顾不得百感交集,偷偷拉她的衣角,对方一闪身就挣开了,姿势僵硬地保持着双臂叉在胸前的动作,腰杆绷得笔直。
抽动了一下嘴角,优子勉力维持着笑容,没有作出应答。
——你们有带伞吗?大岛优子岔开了话题,声音略带嘶哑。她清了清嗓子。
——怎么,会下雨?阳菜神不在焉。
哎,虽然没看天气预报……抬眼望向海上繁花状的云絮,优子昂着下巴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对。
带着咸味的风扑面而来,衣料被吹得紧贴在身上。
为低垂的暮色所覆盖,东京港的环抱里,彩虹桥横跨在宽阔的水面之上。正值交通高峰期,密密麻麻的车流匆忙而络绎不绝地川行,在高耸的吊架之下,接成了长长的队列,往来穿梭。
——我受伤的膝盖有点酸啊。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变天了呢。
晚餐时喝了不少酒。当然,只限大岛和驹谷。
前半段进行得很不痛快,即使大岛优子极力在尝试缓和气氛,即便小嶋阳菜也打算努力配合。直到两个人都喝多了,尴尬的情势才得以缓解。驹谷仁美很不客气地给桌对面的大岛倒酒,不顾阳菜明示或暗示的制止,而对方也接受得相当爽快,好像之前发生的冲突已然不复存在,消失殆尽。
中途优子去了洗手间。
小嶋阳菜看着旁边好友兀然阴郁下来的脸色,无可奈何,只能困扰地拿筷子戳着烤架网格上的食物。基本没碰过酒精饮料,因而格外清醒。
——小仁今天怎么了?她故作轻松,实际上还是心知肚明的,关于好友一反常态的尖锐和冲动。
——什么怎么了。对方托着脸颊,视线横过来。
——不像平常的样子嘛,之前就不对劲。突然话那么多果然是醉了。她笑着,从友人手里取过了酒瓶搁在一边。
神情苦恼地抚了一把额头,驹谷明显是酒过三巡,脸上泛着红,质问的口气:我说啊,你干嘛老护着她。
怔了怔,她反应过来就窘迫无比,勉强挤出笑颜:说什么呢,你不是要早点回家吗,家里有事?
——我就找她茬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打算跟我翻脸。对方显然很不买账,筷子的尾端拄在桌面上跺击了两下,瞪着醉后微充血的眼睛,压低了嗓音咄咄逼人:她都要结婚的人了,是结婚你搞清楚。
好友语音未落,几乎就能感觉到胸腔里的酸意翻腾,于是小嶋阳菜吞咽着把各种情绪强压下去。手中的筷子横置下来,身体与餐桌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盯着优子位置上空空见底的杯子一言不发。
——我说你到底要……
——没必要这样。都是大人了,做什么有分寸,她有自己的打算。再说不管怎样优子也是我的朋友。阳菜烦躁地皱眉闭上眼睛,尽量心平气和。
烤肉在炉上嗞嗞作响,升腾出一团朦胧的白烟,温热的气味弥漫在鼻端。黄色灯光洒在视野范围里,让人焦灼而疲倦。
——我管她什么难处,都这时候了,出口气不行啊。你憋着不说别当我不知道。总之,我只知道你在这儿一个劲替她说话,她算什么拍拍屁股就走人,说结婚就结婚,说走就走。这么多年就当开玩笑一样,有没有想过好好跟你谈谈,有没有想过给你留点余地啊。
随着语速的增快以及语无伦次,仁美逐渐激动起来。
那个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护着她!
小仁……
将向来温和的好友,怒气爆发的全程一览无余,很像是一次快速而短暂的冲坡,此刻戛然而止。
阳菜抚了下刘海,给自己续上茶。举着杯子靠近唇边,然而终究没能抿下去,她从面前的熏烟缭绕中移转目光,在气势汹汹的注视下,感觉自己快要被灼伤了。
正视右边的好友:如果你愿意明白的话,仁美。只是朋友之间,谈不上责任。
讽刺的是,一字一句更近似说给自己听,小嶋阳菜很清楚。
茶杯就端正摆在桌子上,茗烟向着吊灯光源飘散。
面色发红的好友长久凝视着她,就像她正在辜负她,最后无比失望地一挥手,泄气地仰靠在椅子里,陷入暂时沉默。
——别怪我多管闲事。就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别过头。
不久大岛优子回来,先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们两个,显然,凭她的聪明敏感,轻易能对气氛之诡异有所体察。而后一瞬间恍然惊觉,措手不及地料理烤架:你们怎么把东西烤焦了!
在她整理残局的当口,本来坐着一动不动的驹谷翻了翻眼珠,绰了包就从座位上弹起来,麻利地披上外套。
不顾其余两人抬起的视线,她低头掸了掸上衣侧摆:家里催得急,我要回去了。
走了?大岛问,手里还捏着副筷子。
嗯,先走。敷衍地点点头,驹谷仁美意味深长再看了小嶋阳菜一眼,不待挽留或道别:你们慢吃。
等她把大岛优子弄上出租车,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
驹谷仁美离席后,那个人绝口不问原由,仅仅若无其事地打算把这顿饭吃完。装得若无其事而已。
或许临场发挥得蹩脚了点儿,她引以为傲的演技不幸失效了,至少看在相识多年的小嶋阳菜眼里就是破绽百出。
笑容,背影,哪怕睡觉的姿势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也满心坚信不曾忘却。阳菜最有自信的莫过于此,虽然并不值得夸耀。
黑发,成年后通常染成栗色;眼睛是浅褐色的,像焦糖朗姆酒,背着光则不是;薄嘴唇,咧嘴的时候会露着一大排白牙,夸张但耀眼,有一对可爱的八重齿。
随情绪变化而跃动的两撇眉毛很有趣,另外兴奋起来整个人略显轻浮,哦,还有那假笑——固执虚弱地强撑着唇角上扬,恰如此时,假笑。
隔着模糊雾气,她注视她接连不断,流畅地在杯子里注满清亮的酒精溶液,喝得比之前更多,却发现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无色玻璃的透明界线,留在这一边默默观览,而那一边的画面也在流转切换着。并不同步的时空,如此不真切,结果始终是无法真正参与进去的。
离去,归来,靠近,走远,重复着这样似曾相识的模式,不懈坚持,十年漫长的时光在生命里爬过荒凉的单线轨迹,似乎为了某个目的,又似乎不是。
然后呢?
然后一朝春风又起,轻而易举吹开了回忆里满天的浩渺沙尘,于是迷茫懵懂的年少岁月也终于要迈向终点,于是包容着天地万物的庞大世界,就要浩浩然展开全新的面目了。
然后——理论上不就应该海阔天蓝了吗,开什么玩笑啊这剧本。
人生绕了一个又一个圈,之后再一次,再一次站回原点。有生之年终不能幸免,狭路相逢。
过去和现在,和将来,那些若隐若现的面目开始相互交叠起来,认真的和戏谑的,青涩纯白的和成熟妖娆的,或许还有未知的……年华的碎片,还原在了思念涉足的地方,完完整整。
顽劣的,孩子气的,心爱。
你可以别喝了。
啊……几点?
很晚,所以要跟我回去了哦。
唉……真的啊。
——真的。她用纸巾擦拭翻倒在她袖子上的清酒:再喝你就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对方稚拙地揉了揉眼睛,目光迷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眼里泛着透亮水光,她纯真到简直无邪地扑哧一声:那就去你家睡。
——真狡猾啊。小嶋阳菜笑了起来。
到公寓一开门,刚按亮灯就看到家里的猫乖巧地蹲坐在玄关正中央,仰着一双黄莹莹的眼睛,期待而温顺地望她,还慢悠悠扭动了一下尾巴。
——对不起哦,回来晚了。扶抱着脚步蹒跚、胡言乱语的大岛优子,阳菜吃力地朝它笑笑,顺便将那个快要滑下去的人往上托了托。
踢掉鞋子踩上木地板,她支撑着小巧但瘫软的优子走向屋内,猫咪就蹭蹭蹭一路小跑着跟随在腿边,高高竖着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把大岛优子稳妥安置在沙发上,她才终于能松口气,一天下来的倦意在此时彻底来势汹涌地攻占了身体。
大岛不会在这里过夜。
方才的出租车上,都快到家了,她未婚夫来了通电话,那个人醉醺醺地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手机来,当着小嶋阳菜的面接起来。坐在一旁其实也根本听不清听筒里传出什么,吱吱喳喳很嘈杂,只知道大岛优子歪歪斜斜倚在窗边,嗯嗯啊啊胡乱答应了一阵,拖腔拖调。
她那超常精准的直觉又再度本能地让心脏发紧。
果然,对方挂了电话,醉眼惺忪地朝她转过来,艰难地撑着眼皮:抱歉啊,他要接我回去,说好了住下来……我……还,还麻烦你到现在。
——这样啊,让他到我家那儿来接吧,大半夜不能把你丢在路边等。
说真的,这种白白忙活,辛苦为他人做嫁衣的差事,实在过分到近乎残酷,把情敌大大方方引到家里又是哪一出戏。而她小嶋阳菜对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生着闷气,也许才是最可悲的。
简而言之,她血本无归。
将温水送到那个人嘴边,喂着她一点一点喝下去,十足像照顾一个孩子——对方也确实成了不懂事的小孩,行为和表情都幼稚得与年龄相去甚远,小嶋阳菜倒是彻底平复了一切紊乱,大约连委屈或者哀怨都懒得再去想。
最终停止了傻笑和胡闹,好歹安静下来的大岛,弯着背窝在沙发里,呼吸紊乱,只化了淡妆的脸庞上一副可爱的苦相,睫毛还在时不时轻颤着。双手交叠于腹上,她又打开双眼。
——好点了?
代替语言的是对方微微颔首的动作,看起来还是很昏沉难受。
那你再休息一会儿。随手把水杯搁上茶几,她起身要离开沙发:等下他就会来的。
——谢谢。优子向着房间里的空气嚅嗫低语,抬起手臂遮住大概不想睁开的眼睛。
就在等待优子未婚夫到来期间,小嶋阳菜往碗里倒着小沙丁鱼干,接到了今天之内长谷川弥秀的第二条简讯。脚旁的小猫着急地围着食盆团团转,脑袋一个劲在她的腿上磨蹭,乱叫着翘直了尾巴。
长谷川弥秀是一座冰山,但也藏着火。
和长谷川的分手,实际上是她一开始就可以预见的。事实也证明女人的直觉有时明智到可怕,那么最不明智的,可能就是作出的决定。
某种程度上那是个条件不错的男人,高收入的工作,体面而干练,不沾染烟酒,另外,也能算才华横溢。工作上,极度敬业负责,一丝不苟。留宿在他家,小嶋阳菜偶尔也会被凌晨两三点的电话吵醒,接着枕边人就一句抱怨都没有地从床上爬起来,迅速整装赶赴医院参与紧急抢救手术。
但诸多分歧,不能合拍的思维方式和观念,只能让矛盾不断激化升级,直至以全面崩塌告终。
长谷川曾多次明确地提到并不喜欢她的工作,旁敲侧击的意思是:你应该顺从和放弃。很自然会遭到拒绝。为此他几度异常焦躁不耐烦地反复阐述,心目中正常完美的家庭理念,以及自己对完美女性的定位。
其实小嶋阳菜远未考虑到婚姻层面,抑或一直避免,不过这一点她没有告诉他。
——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是简洁答复。
拨转着手指上的银戒,他坐在书桌前,椅背上搭着熨烫笔挺的西装外套,对于她的冥顽不灵明显十分苦恼窝火,但脸色依旧是克制冷静的,慢条斯理地解释。
——听我说,我认为你必须再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妻子总在外边抛头露面,这很不合适。家庭安定,得分工合理。他将腿上打开的书本往后翻了一页,又翻回来:男人有责任用事业支持它,女人则不需要。
长谷川目光深远地看了她一眼,动作从容地扶眼镜。
——从小时候起,我就希望让我的母亲能毫无忧虑地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啪的一声,斯文地合上了厚重的硬板封面书籍: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继幼时丧父,他在几年前就已经失去母亲。
不过很可惜,阳菜的态度强硬起来从不输人。
意见不合总是带来不愉快,好在她不是个暴躁的女人,乐于避免无谓的口舌之争,好在长谷川还想要他的绅士风度,否则热烈的争吵一定司空见惯,当然纷争还是以另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不遗余力地进行着。
临了,不出意外的话,惯例会以那个男人失望的告白作为收尾——我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她早就习以为常。
唯一一次算得上真正意义的动怒,是在他继父跑来东京借钱的时候。也就是传说中不务正业,对妻子施以暴行,为他少年时期留下一笔浓重阴影的人。
长谷川的高级公寓环境很好,三楼,面积宽广。
用于实践业余爱好的——他这么说,画室位于靠右手边最后一间房,有时在距离仍远的玄关上,空气里就弥漫着颜料与松节油的味道。
面向小区公园,开着一大排窗户,因而透光效果十分良好,夏季窗外的常青藤枝叶会蔓延进来。四周靠墙固定的一转架子上摆满了白色石膏塑像,墙角列着画架,以及工具箱。棕红色地板擦得干净发亮,打了蜡一般。
作画的时候,长谷川通常穿白色医用大褂防污,从来不会在洗笔后,把湿润的颜料点子甩在地面上。
继父来的那天,他刚好休假。
那个中年人在继子面前表现得相当谄媚卑微,唯唯诺诺提出请求。常年酗酒的缘故,看起来尤其苍老衰颓。
结合之前的经历来看,长谷川态度之爽快,是出人意料的。丝毫不质疑他的理由真伪性,面无表情地答应下来。生怕手上染到污秽般,他用两指夹着装了钱的信封袋子尾端——指尖上残留了点白色油画颜料,抵到了他鼻子底下。对方立刻收下了,连声道谢。
阳菜也是在场的。他抬起脸的刹那与她视线相接,遍布褶皱的黝黑皮肤中间,深嵌着两只浑浊的小眼睛,极其迟钝地眨了眨。
诡谪奇妙的一次会面。对方拿到钱就离开了,长谷川既没留他用餐,也没向名义上的父亲介绍女友——起码从客套周全的角度上来看,有必要。
弥秀的解释很简单,先不管钱被拿去做什么用,赡养是义务,当做接济也无所谓,钱的话,给就是了。
——不是很好吗。唇边浮现轻蔑笑影,他修长漂亮的手执起笔,继续在画布上仔细涂抹,眯起了狭长的双眼:反正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也跟废物差不多。
长谷川的继父如今是无业游民,沾着亡妻的光得到基本赡养,连从前的无赖气也只敢缩着了。据弥秀所言,那个人年轻的时候还玩过摇滚,煞有介事地跟人搞乐队,接着一败涂地,无论做什么都是心血来潮,拿不出效益和成绩。
——世界和社会哪有那么简单。他偏着头,侧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色打量着画布,又拿起刮刀贴上去,这样平淡总结:只挑喜欢的事情做,就是这个下场了。
好了,导火线。
小嶋阳菜能明白他话语里拐弯抹角的讽刺意味。但是让情绪骤然上升到具象化的愤怒,却是当下在脑海里一闪而逝的另一个身影。
——说什么风凉话。她几乎就是沉声脱口而出,蹙起眉狠狠瞪过去:别人的努力和梦想算什么,你可以随随便便否定?少在那儿自以为是了。
长谷川的表情和动作都停滞了几秒,对她从未有过的攻击性显然是吃惊的。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沉着冷静的姿态,把绘笔插入了双层清洗罐的隔离板孔洞里,不紧不慢地用罐口弹簧夹固定住了笔杆子。
——梦想?你是跟我谈梦想……他用毛巾擦手,也是一根根手指地依次擦过来,喉结滚动。
湖蓝色天鹅绒窗帘的开口,涌进了夏日正午的白灼日光,一束一束里游弋着细小至人眼不能分辨的尘埃,在他的面容上印下了一大片明晃晃的灿亮薄痕,以及阴影,沿着脸的线条分布得界限分明。
——好了我知道的,幼稚对吧。阳菜直视他,丝毫不示弱:不现实是吧?
房间里的沉默好像胶着凝固了,混合着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横冲直撞地闯入了肺腔。
扶了扶眼镜,长谷川从椅子上站起身,取过旁边桌上的纸杯,倒上热水,缓步之下就走到了窗户边。
背对着她,他的脸一直朝向窗外。
——你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小嶋阳菜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死死盯着他的背后,不打算作出任何退让。
嘲讽意味十足地歪着头,她言辞犀利,紧逼不舍:有多不现实用不着你来提醒,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算你很明智很聪明真会看事态,很了不起吗?连放手做喜欢的事都不敢……那也是纯粹的失败者而已。没资格说那些蠢话!
——至少。她顿了顿,压下声线里的颤抖:有些人跟你不一样,一点都不可怜。
有可能人类多半都是梦想的失败者,我们懦弱,虚伪,瞻前顾后,总在意别人怎么看。最好的情况下,也很难臻于完美。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总是人心脆弱的最好借口。
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也是知道的。
她吃了很多苦,受很多挫折——那个人,小嶋阳菜放在心里的那个人,背负比别人更多的压力和委屈,不公正的待遇也好,蔑视和耻笑也好,哪怕被不屑一顾,她都没有放弃,从来没有被压弯过背脊。
她很美,活得很努力,很坚强,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一次次爬起来,笑容灿烂如日光下蓬勃盛放的白色花朵。从来都不可怜。
铝合金窗被用力唰地拉开了,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在耳膜上划过。
——你说完了?对方冷声问道,展开的手臂停在窗框上,青色的血管从皮肤下凸现出来。
小嶋阳菜抿紧唇。
他的背影高大生硬,仿佛镶在了窗前。将手收回白大褂的衣服兜里,一手握着被捏变形的纸杯,即便强烈抑制,肘部也在止不住地发颤。溢流出来的热水滴滴答答摔落到了地上,袅袅上升的半透明蒸气,消散在强烈的光照下。
——呵呵,我以为……
——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抢声反问。长谷川目光愤恨地转过头。
——可女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一个梦而活着。
至于大岛优子,那个连生气时都挂念着的大岛,从和长谷川第一次见面开始,阳菜就知道她不喜欢他。
那双浅褐色眼睛里清晰透露着戒备——鉴于优子善于周旋交际的个性这已经是出格的失态,还有别的什么,她不敢去想。
直到她去青森以前,这个阶段早就跟先前暧昧的对象村松没了牵扯,还跟阳菜提过:他跟你不合适。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优子迟疑着,低头看自己的指尖:可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阳菜可以找更好的人。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轻笑。心里其实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在认知里是十分可笑的,所以紧接着就被否定了。
——我跟他接触不多,不过感觉上,没那么好相处。对方踌躇再三才发表见解,习惯性在思考的时候拨弄鬓发:感觉上,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啊……很危险。
那我喜欢什么类型?
小嶋阳菜不发一语地凝视她,少许发丝柔软轻盈地垂在脸侧。店里的冷气打得较低,温度偏凉。出风口离她们很近,在流动的空气抚弄下,碎发于她的颊畔微微晃动。
嗯……我不知道。讪笑着,大岛优子一副真的很困扰无助的摸样。
含着吸管的一端,她轻垂睫毛。橙色的液面躺在杯子里,毫无动静和波澜。小嶋阳菜不得不为自己那点侥幸心理感到由衷厌恶。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嫁出去的吗,现在又改主意了?
她不断在给她出难题,毋庸置疑。目瞪口呆,大岛的确表现得如此。
她借着咳嗽调整情绪,重新换上认真的神情,总有种令人不能抗拒的威势:那不一样。菅原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不过长谷川真的不适合你。
她勾起一抹笑,挑衅意味就陡然浓郁了:你觉得谁适合我?
作为朋友,我是说——她眉心紧蹙,干巴巴地说着实话:无论怎样,我都想你过得好。
——讲得真简单啊。慵懒困倦地偏过头,她用手支着下巴。
手指稍稍撑大百叶窗帘的缝隙。冷饮店的无色玻璃之外,绿化带里,香樟的枝叶生长繁茂,浓荫覆盖,但仍旧未能遮蔽住视野。
从这里,现在的位置,可以轻松将道路上的景象尽览于眼底。夏末的中午,东京街头艳阳高照,周围的一切都曝晒在明亮的热炎里。
不时有轻装简着的行人自窗外的步行道上晃过。
——阳菜条件那么好,漂亮又聪明,一定有大把男人等着追的。百叶帘筛出一条条有序并列的光影,印在她的身上,大岛优子局促微笑,难得口拙:如果我是男人绝对会拜倒在裙下的……我说真的,所以当然要仔细挑,有权利也应该得到最好的,全世界最好的人才配得上你。
这毫无疑问,在各种层面上激怒她。
——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是吗?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逼视。
对方彻底被慑住了,咬住了嘴唇。
——我真搞不懂你们都怎么想的。小嶋阳菜笑容可掬,轻佻地把鬓边垂下的长发,慢慢缠绕到指尖上,加快语速继续说下去:很完美?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对不对,还有什么,尽管说吧,公主还是女神?这么多年我听得已经不少了,谢谢,真的谢谢。
——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只是普通人而已,普通人。她强调着那个词。
普通的女人,会有痛苦,会有期待,当然,也可能为了一个梦而活着。
——我只是……扶了一会儿额头,大岛优子艰难地闭上眼又睁开:希望你幸福而已。
窗外的蝉声在燥热的风里飘落下来,一片一片碎满了日影光屑。
——所以你能做什么呢……她不再看她,将吸管从玻璃杯中徐徐抽出来,管口残余的饮料淌到了桌面上。人一旦能学会自嘲,就会活得轻松许多。
那么,小优你会保护我吗……还是负责?
这也毫无疑问的,朋友之间,谈不上责任。
答复绝对只有石沉大海的命运,一切照旧平和地解决,不久大岛就去了北国,她也平和地在车站上为她送别,相安无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该年冬季,小嶋阳菜正式和长谷川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