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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apter.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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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长时间的僵持,阳菜打心底很愿意遗忘这回事。逃避是人类最愉快的行为之一,不过解决不了问题,值得扼腕长叹。
她有空回埼玉的日子,接到了长谷川的邀请。阳菜有自信认为对方是想要央求和解。
抱着长话短说,一次性根除麻烦的决心,她打定主意赴约。
路上是弟弟小嶋辽送的。他刚好打算开家里的车子去接女友莲见初江,大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比阿辽小了两岁。
——正好带你一程吧。他摇下车窗:反正顺路。
见面的地点离家不远,是她定的,就在西遊馬。
长谷川弥秀的确有意要放下他那高傲自负的态度,要知道他一贯是不太会哄人,也不能拉下脸道歉,总的来讲,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这大约也是退到了底线。
——无论我说过什么,我还是把你看得很重要,非常。
天气不太好,多云转阴,云团占领了地平线的上空,灰白棉絮般成堆囤聚。
她站在竖切进平原的一段高垄之上,身后就是与之相连的防波长堤,构成直角。
以此为分水岭,公园在右手边底下,而被人为分解得整齐划一的水稻田,大面积铺展在了左侧。所有的稻子都被收割干净,田横上还杂乱丢弃着一绺一绺干枯秸秆,土地表面只留下了广袤平旷的棕黄色短茬。
冬日里,是一片开阔无垠的荒芜。
驻足荒川河原,小嶋阳菜有些久违的陌生和亲切,感觉很复杂。旷野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得它们齐齐向背后纠葛。
进入西遊馬公园驻车场,男友的车子已经在里面。她是和小嶋辽一起步行攀上了防波堤,长谷川久候多时。他说了很多,先发制人。
考虑到目的性,久耗本不在期望之中,小嶋阳菜才执意把地点选在家附近,以便简洁明了地处理掉难题,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然而无法直截了当突入重点的形势,却是不曾料到的。室外的气温,让她对决策稍有悔意。
那个男人并非能言善辩,所以紧紧围绕主题:
你很美,就像起初说过的,极为迷人;你一直与众不同,不,别管我之前怎么说了,这一个观点从来没撤销;阳菜你能有自己的喜好和选择,互相尊重,倘若我的让步向来不够诚意……那在此之后将构不成问题;众所周知,错误可以纠正,但失败只令人不能甘心。
小嶋阳菜余光散漫。
隔着一亩地的距离,前田樋管近在身边,作为农业用水工事,寒冷的季节里处于休憩状态。居高临下,看得见弟弟踩在导水道边,嘴角咬着烟,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子口袋里,正不耐烦地用鞋尖把细小石砾踢进沟渠中。
在他身后,引流装置的水泥高台矗立于堤坡下的从草间,两道闸门都低低降落。窄而长的灌溉渠自其下延伸出去,潜伏在干涸稻田之中,水很清澈,笔直地通向荒川河流。
阿辽和原先预计的不一样,中途计划有变,他决定等待姐姐的面谈完毕。时间绰绰有余,不会妨碍行程。小嶋辽对那个男人素来没好感,阳菜也很清楚。
远方,河道在草野的那一边,平稳穿流在丰茂的水边植物之间,呈现出暗沉的翡翠色。
——考虑清楚不迟,你再给我答复。面前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面色严谨、慎重:作为如今唯一的愿望,我还是……
——你有没有想过。她无奈地打断,稍仰头回视,不卑不亢:抱着什么打算才跟我在一起的。
对方眯起眼,掩不住茫然和焦虑的猜疑:你什么意思。
——看来没有。阳菜浅笑,丝毫不意外:为了成为我的丈夫还是称职的情人,或者,单纯只想当个忠实仰慕者罢了。
——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她气息平静:包容或者服从,还是只要在你身边装得很完美就可以了?
目光从她脸上慢慢爬过,长谷川绷紧了下颚,透明镜片上泛着一点阴冷的薄光。
——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用再谈了。她摇摇头,将滑到肘边的包恢复原位:总之我一定是要让你失望的。
眼角抽动了一下,长谷川弥秀杵在原地盯着她,肩膀很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也就是说,你早就想好了?
叹了一口气,小嶋阳菜确认:是这样,没错。
紧接着他扬手抽了她一耳光,响声清脆。
头脑里滚过一阵轰鸣,小嶋阳菜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思考,只觉得灼痛感火烧火燎地在皮肤上蔓延。而那个男人冰冷愤恨的声音就直刺过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放眼里。这么久以来都是,这么久以来。那刚才打过她的,像钢琴家一样优雅的手,握紧了拳笔直垂在身侧发颤,长谷川的盛怒使面部抽搐狰狞,深深的厌倦与绝望极速膨胀着漫溢开来。
——小嶋阳菜你想去哪里,哪儿都不准去。
——给我搞清楚了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疼痛只是呼啸而过。结果是他的自制再也起不了作用而已。
眼前发昏,阳菜都不记得小嶋辽是什么时候急速爬上坡顶赶到身边,他已经拽着长谷川的领子一拳揍下去了。
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影像在阴天珠灰的背景里剧烈颤动,色彩纠结缠绕。
等反应过来,小嶋阳菜看着弟弟把长谷川打伏到地上,只好想方设法要把他们分开来。
男人的力气从来不是女人能相媲美的。阿辽又狠狠两拳砸下去,都是闷声的,这时候她才费力死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扯起来。
——你干嘛!小嶋辽奋力挣扎着,眼睛里火光熊熊:给我放开,我叫你放开!
——那你想干嘛!她也有点来气了,控制不住就低吼回去。
——你是我姐!
甩开了她的手,漂亮青年目光如炬地瞪着她。颧骨上肿了,嘴角流血,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抬起手腕使劲擦了擦弄破的唇。
她愣看着他,感觉胃部在隐隐绞疼。
对视片刻,阳菜后撤了半步,瞥向躺倒在脚边地上的长谷川。
永远整齐的西装终于被扯乱,滚满了黄色尘土,好像赖以支柱生存的傲气被抽光了,不复体面,长谷川弥秀死气沉沉地仰卧在堤顶之上,满脸伤痕。没有再要爬起来的意思。
要是使这个傲慢的男人饱受挫折和打击也算任务的话,那么弟弟阿辽还有阳菜本人,一定是不辱使命。
但是,小嶋阳菜想不清楚,没有任何雪耻和摆脱麻烦的理直气壮的快意。就算是反派阵营里的女配角女恶役,这个当口也应该拿出点小人得志的气势,不说风情万种也要鄙气十足地趁人之危再酸上两句再踩上两脚,才不辜负反败为胜的逆转局面啊。
不过心口像破了洞一样空虚又是为什么。
严格来讲,或许在长谷川人生的剧本里,她似乎真的就只能算个反派,横空出世,践踏主人公梦想和爱情的担当,别无它用。
好吧,你赢了。他笑,不去看视野里高高在上的小嶋阳菜,银框眼镜早在打斗中就脱落了,暴露在空气当中的双目半睁着,瞳仁深黑,安安静静,伸直的颀长双腿挡断了道路:你自由了。
小嶋辽咬牙作势再要动拳,被她拦住了。
寒风吹得头微微胀痛,左脸上还火辣辣烧着,阳菜揉了揉眉心。
——我从来没有你想的那么特别。她放缓放轻了语调:考虑过吗。
动了动唇,长谷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知怎么,小嶋阳菜忆起了早先见过的,他多年前的相片,当时还是个少年,消瘦阴郁,只是眼底里一股倔强锋利的性子,让人过目难忘。
歇斯底里的惨烈,就像个偏执任性的孩子般理解感情,紧抱着脆弱单纯的执念入梦方得以安宁。正因为无力去掌握太多,所以不计代价地渴望拥有与获得,于是非要撕心裂肺才心甘情愿,心灰意冷。
可换个角度来想,未尝需要后悔,至少在那一刻,勇敢得超越了所有恐惧。
好了,经过这一役,现在我们就可以官方又无耻地给出结论,遭到劫难的垂青,他们都长大了,变成熟了,明白更多人生道理了。
然而以得到成长作为结局的经历,通常就是不成功的,爱情也一个道理。
——如果你只想找个用来幻想的偶像,就算曾经从业过,现在我一定是胜任不了的,很抱歉。
草野上的吟啸声浑浑然流动在风里,回旋着卷过了满是根茬的稻田之上,消失在天与地的境界线之间。
四野茫茫。
——如你所愿。长谷川声线平静,白衬衣的扣子被扯掉几颗,胸前敞了开来: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
躺在黄土之上,他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就将那双绝顶漂亮的手合拢在腹部,阖起双眼沉默了。
回去以后,两个人立刻溜进了阳菜的房间,务求不造成动静。
小嶋阳菜用酒精帮弟弟消毒伤口,对方痛得哇哇叫起来,眼泪都快挤出来了。
一个大男人还那么怕疼。阳菜捏着脱脂棉球,白他一眼:刚才不是挺强悍吗。
那不一样!阿辽扯着嗓子不服气地反驳。
轻点笨蛋!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责备:你想被他们发现啊。
瞧向紧闭的房门,转回头,小嶋辽歪着脖子,一脸轻蔑鄙夷: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那么没原则,丢不丢人。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就了不起啊,恶心得跟什么似的——他停了停,朝她一撅下巴示意:你脸没事吧?
左边脸颊上刺痛犹存,鲜红的巴掌印子有肿起来的趋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甚为扎眼。小嶋阳菜照着镜子,指尖从微凸起的痕迹上轻抚过,口气相当事不关己:花了而已,最多用妆盖一下。
哪里盖得住了!他到底使多大劲啊混蛋。愤懑地横眉,阿辽余怒未平地止不住咒骂:活得不耐烦了吗我说,当时你就让我打死他啊那个畜生,谁叫你拉着我……
放下小巧的化妆镜,她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宽慰:行了行了,没什么大不了…… 啊,你不是要去见初江的吗,现在还不走?
拧了一下眉,小嶋辽端正的面容上闪过心理斗争的迹象,但他又很快作出决断:今天就这样吧,我也没心情,又这副尊容,改天好了……我打个电话给她。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起身转向墙角。
收拾着摊在床上的物品,阳菜听着弟弟在那儿应付女友。他闷声闷气地简短几句就掐了电话,一边随便地把手机插进裤子口袋一边走过来,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他双手撑着打开的膝盖,扭过脑袋看她。
——这次可是你自己挑的,世界上有好男人,也有不那么好的。
将镜子丢进化妆包里,小嶋阳菜意味不明地一笑,随口问道:男人一般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果然是漂亮的?
讶异地抬了抬眉,他思忖着,如实应答:的确啊,第一眼看上去漂亮打分就很高,让人比较想追。别说什么以貌取人,人本身就很肤浅,带着有姿色的女朋友出去当然比较有面子。
——不过,长得好看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很难追,机会不大嘛。你在挑别人,别人也会挑啊。比如说。她撇嘴:长得帅,有钱?
——可不追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啊。拍了一下大腿,阿辽回得理所当然,而后无比自恋地摸着下颚,冲她挤眉弄眼:当然像我这样的,机会最大。
阳菜笑着推了他一把,不小心碰到伤口,对方又皱起脸哀嚎,嚷嚷着什么你就不能温柔点吗,谁娶你真倒霉。
——然后呢,光外表还是不行的吧。她毫不同情,把话题接下去:又怎么看。
——相处一段时间自然会知道啊,个性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对她的刨根究底不明所以,他挠了挠下巴。
——也有些人特别会装啊。
小嶋辽掏出香烟,被她制止——不准在我房里抽烟。
——这个嘛,你要是说潜藏性格……作风……抿了一下唇,他看看她,垂下视线看自己的腿,再看她:一到床上就分得出来了,是不是经常在外面玩的女孩子。
与他相视着,静默半晌,小嶋阳菜漏出讽刺的笑声:呵,男人就这么判断的。
——女人不也一样吗。
望着弟弟与自己相仿的轮廓,二十出头的年纪,依然隐现着少年率性的单纯,以及故作深沉老道。
她微低转头,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地板纹理,莫名有种恍然的感觉,弯起嘴角:说的也是,可能吧,大家都一样。
为了避免父母盘问,小嶋阳菜急着要回东京,阿辽说开车送她。
刚走到客厅,小嶋辽的钥匙还在指头上转甩,迎面就撞上了父亲。阳菜一时呆怔,连遮脸都忘了。
蹙着眉,他面色凝重地审视女儿,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怎么会……谁打的?
呃……那个。阿辽困窘又鬼祟地瞟她,将钥匙环扣在掌心里,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见长谷川吗。温和寡言的中年男人靠过来,紧张地直直望向她,表情凝滞:难道
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各种混乱的情绪,轻甩头让侧发垂挡下来,阳菜用恳求的眼神看他:爸爸,我现在有急事要走,下次有机会一定会跟您解释的。拜托您了。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被大约验证了,父亲在脸上抚了一把。
——拜托您了。
他斜斜地瞄了眼阿辽,又转向阳菜,机械化沉重地把头点了点: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吧……以后挑一个不会这么对你的人,对你好就够了。
心有余悸地跨出家门,站在院子里抽着烟,小嶋辽拍了拍胸口感叹:哎哟真险啊吓死我了,要是妈看到了那还了得。
——你今天还要呆在家里的吧,总会被看见的,你看一脸伤。她不以为然。
——那个再说!他干脆逃避现实。
以后不要打架了。阳菜伸手帮他固定好了一端翘起的创可贴:这次是特例。
对男人嘛,有时候动手解决比动口好得多。对方叼着烧剩大半的香烟,扬了扬拳头:哪来那么多叽歪啰嗦。
——好蠢好野蛮。
——啊啊现在是不怎么打架了。以前的朋友,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摩擦。他把烟卷取下来,夹在指间,望向院门:或轻或重打一架也有可能,打完了还能当哥们啊,有个发泄也好。
他抬手跟门外路过的隔壁大婶打招呼。
——发泄?
——总比憋着好是吧。粗暴又愚蠢的方法,其实也挺方便有效的。所以说啊。小嶋辽眨了眨眼睛,停下来看着她:你不妨试一下,揍上去吧。
他吐了一口呛人的雾气,将燃烧到过滤嘴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很遗憾,在她有机会尝试之前,那个人就要结婚了。
自以为早就失去太多,阳菜只是补上一刀,所以长谷川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绝望,就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自私残酷地拼命放纵着最后一点执着。
长谷川弥秀的过错只在于,把一个虚无的安慰,当作了宿命和信仰。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小嶋阳菜突然就想,如果真的一无所有,是否一切都会变得极为简单。而如果大岛优子是长谷川,是否就会变得极为简单。
——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摸了摸沙发上那个人的头,替她盖上毯子,小嶋阳菜交待完就下了楼。
如大岛傍晚所预言的,确实有变天的预兆。
红云低压在天幕当中,风声低啸,吹得满街翻飞着香樟的纷叠碎影。空气里湿度很高。
长谷川弥秀找她出来,只不过是想要道歉。早上发了一个祝贺的简讯,又不请自来地在阳菜公寓附近等了半天,直至目睹她深夜将大岛优子带回来,再次致信。
——我并没有恶意请相信,虽然这个时间把你叫出来。他解释:本来还很犹豫,想你大概不会愿意见我。但是果然,无论如何想要当面讲清楚,所以一直等着。
按理来讲,在当下的时间点出门与前男友见面——何况结了怨,本身是不太妥当的。不过小嶋阳菜愿意相信他的诚意,那样的直觉,也许十分不可思议。另一个层面上,她也认真地有意作个了结,哪怕于事无补,善始善终总归是个自欺欺人的心理慰藉。
——要说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一定是假的。
月亮隐藏在云层深处,路灯光线高高漂浮在深黑的夜色之中,水一般柔和宁静。
——其实毁了我自己毁了人生也没什么。长谷川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此时看起来倒是少了分倨傲冷漠:我活得很失败啊,很失败,从小到大,真正想做的一样都做不成,半吊子,只能逼着自己像模像样,得到尊重得到肯定总不是坏事,就算只有个表面架子。
——你是很好的医生。小嶋阳菜说的是心里话:不喜欢也没关系,大家不可能都做喜欢的事。弥秀你已经尽力了吧。
对方笑了,不置可否,接续:老师葬礼之后,我去找节子要你号码,你不知道吧,她是不大情愿的。
白河节子,从她的表现阳菜是没联想到,多少吃惊。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女人的小心眼。不是真的迟钝,明白的,她以前喜欢我。他低头哂笑:结果她跟我说长谷川,你真的想清楚了现在还喜欢她,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拿自己开玩笑就算了,连累阳菜就给我去切腹,滚去死一千次,快三十岁的女人开不起这种玩笑。
——我说想清楚了,真的,就是一直想要的。
风渐紧,头顶的树叶哗啦哗啦一阵翻动。灯影幢幢。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她仰起脖子,公寓大楼上一排排窗户都是暗的,还差半小时就是凌晨一点,仅有两三户透着光亮,包括自己家:从一开始不就错了吗。
没有错。他否定,是深信不疑的眼神:迷路的公主,没错。
——你可能美丽得更接近于一个梦想。过于诗意文艺的语言,听起来多少别扭,他一摊手:只不过说到梦想,我从来就是失败者,很对,再怎么想要都没用,所以那时候才特别恨你。
——现在呢?
嗯……长谷川戏谑地挑眉,惯常一本正经的脸上居然显出了幽默:有点吧。
小嶋阳菜笑出来。
——只有一件事还想确认……从以前就有感觉到,我说过了,不是迟钝。
他推眼镜,习惯动作,望进了她的瞳底:迷路的公主。
——你的死心眼给了谁?
她沉思,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于是嘴角自然而然翘起的弧度就带上了七八分笑意:还在迷路呢。
天上已经开始飘下一缕一缕细细的雨丝,偶尔会落到脖子里,接触到皮肤的感觉很凉。
小嶋阳菜送长谷川离开,从大楼门口走出去十来米远,对方说可以了,你回去吧,很晚了。
她点头:我知道,你路上小心。
转身看着她,长谷川抬起手腕帮她掸掉额发上沾到的水珠,以如今的立场来看,这个动作未免太过亲近,但阳菜没避开。
小雨斜降到肩膀上,长谷川平静凝视她,然后是坦诚:也许以后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最后只想说,我想我很爱你,是没有弄错的。生日快乐。
谢谢。小嶋阳菜微笑:雨下大了,路上小心。
目送他转过街角,阳菜往回走,刚拐过楼前花坛,赫然发觉大岛优子立在大门前。
昏暗中,花圃里棕榈的几张宽大叶子挡住了她的娇小的身形。路灯光源波及不够,那儿依稀泛着黯淡的白,细雨轻柔地浮在光里,打上了薄雾一般。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置身其间。
没来由的预感很差,小嶋阳菜理了理半湿的刘海,不做细想,快步走过去:小优?怎么不带伞就下来了……他已经来了?
停在她面前,阳菜向那个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人低下脖子,对方没吭声,也不看她。
——小优?她不安地扶上她的肩头,轻推了一下。搞不清这种相对无言的状况该怎么处理。
雨丝零星挂下来,飘飘摇摇地自两人之间坠落。阳菜感觉到对方的肩头湿漉漉,混合着酒后稍高的体温传到她手心里。
像是才回过神,大岛晃了晃头,扶着额,嗓音含糊而嘶哑:到小区里了,我下来等……头好晕。
哦……那就好。小嶋阳菜心情陈杂,从她肩上撤回手:可以在楼上等嘛。对不起刚刚走开了一会儿,弥秀找我有点事。你还好吧?
身体颤了一下,对方慢慢垂下手,披着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佝偻的肩背随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微微起伏,好似隐忍着什么。
——优子,你……
一双又亮又狠的眼睛猛地抬起来,阳菜猝然就撞上那寒冷目光,心跳骤停。
——就这样他也敢说爱你?大岛优子仰起的脸涨得通红,眼神狠得怵人:什么玩意儿,他算什么东西!
头脑里一下子炸开来,她瞪大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是触目惊心。
——真有种啊,真他妈有种。
一句句劈在耳际,小嶋阳菜呆看着对方突如其来的狂躁。
酒劲冲上来,大岛优子脚下虚浮地往后跌了两步,踉跄地抓着前额勉强稳住。她几乎能听到她咬牙的咯咯声。
——去他妈的爱你,开什么玩笑!她用力甩了甩头驱赶醉意,牙齿打着颤,双眼充血,阳菜混混沌沌觉得她可能要哭了:他这样就敢说爱你,我……
一道刺眼的灯光晃在她的脸上,大岛迅速用手臂挡在眼门前,汽车的鸣笛声就骤然响起。
意识里好像被风暴卷过,她感到胸口有什么在汹涌,喉咙腥甜,连汽车停在路边,开门下来的男人跟自己打招呼致谢都没回应,失神地望着那个单薄的身影。
——明天还有工作,你台本还留在家里。穿西装的中等身材男人揽着抵抗的大岛,好声好气耐心规劝,半推半扶地经过她身旁,无意中就碰撞了一下。
小嶋阳菜木讷地被力道带着半转了身体。
他还在努力哄她:先跟我回去行不行,已经很麻烦小嶋小姐了。
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大岛优子挣脱了他,跌撞地后退了几步,压制着剧烈喘息,她犟着脾气:我说了不走别碰我!
局面僵持。
雨水冰冷地淌在颈间,她打个寒噤,意识从一片狼藉里醒过来。
指甲在掌心掐了一下,用手背揩过脸侧的水。小嶋阳菜鬼使神差之下,身体先于思维糊里糊涂就走上去,从后面托住了那个人的腰。
对方僵了一秒,随后脱力地倚靠着她。
其实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料不到,和优子的未婚夫桐生纪夫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对峙中。
——让她留在这儿。控制着发抖的声线,阳菜下意识收紧了搂着她腰肢的手臂,直视他:小优不是说了不想回去吗,让她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她的。
风吹在淋湿的身上很冷,车灯雪白,晃得眼睛发疼,纤细的雨水从车前的两路光痕中一丝一丝晶莹闪过,隐没到黑暗里。
桐生抹掉方框眼睛上的水迹,神色复杂地看她,最终妥协:麻烦你了。
昏昏沉沉地放热水,安排精疲力竭的大岛优子进浴室洗完澡,到自己淋着莲蓬洒出来的热水,坐在浴缸里,小嶋阳菜才有余力去平复心绪,于是忽然意识到,也许不经大脑思考地、冲动地做了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但也不愿意去想更多,光是整理一堆混乱打结的思维,就够费力气。
从浴室出来,准备扶着优子回房,却发现对方已经裹着浴袍蜷在客厅的沙发上,大概睡着了。
阳菜走过去,弯下腰,指尖触到她潮湿的长发。沙发上被大岛枕着的地方化开了一片暗印。
她推了推那个人:小优,先醒一醒,起来把头发擦干。
嗯……不情愿地皱着眉心,大岛睁眼,眯缝着瞧了她一会儿,迷糊又稚气地嘟着嘴:阳菜?
眼前这个人之前的狂态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挥开那些情景,答应道:是,我在。
——头痛……她揉着太阳穴,声气虚弱地抱怨,又回到了小孩子的德行,八字眉塌下来,好像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叫你把头发弄干啊。小嶋阳菜拿毛巾覆上她小小的脑袋,动手擦起来:等下去房里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很应时的,大岛优子咳了一声,捂着胸口,又接着不停咳嗽,她脸红脖子粗地团起身体,阳菜连忙腾出一只手拍她的背。
好不容易缓过来,大岛烦躁地靠上沙发背,又很难受似的去抓头上的毛巾,结果扣住了小嶋阳菜的手腕,胡乱地使劲拽了一把。
她惊慌地跪撑住沙发才没倒在她身上。
——别闹了,真是……无可奈何地调整重心,阳菜正埋怨着,不设防就对上了那双亮得发狠的瞳仁,呼吸一滞。
脸靠得很近,死寂在客厅里沉降。只是大岛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让她束手无策——手腕确实还被紧扣着。
当她错觉地以为风暴说不定得再重演一遍的时候,优子反倒退化回了醉酒人的迷蒙和糊涂,犯傻地笑着,酒窝若隐若现,露出一对小虎牙。接着语出惊人。
——我可以亲你吗?
——啊?
这个距离是能诱人逾越,抑或僭越的,连双方温热吐息都得以融合,大岛半垂的睫毛,频频扇动的样子,浅色的瞳仁,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眉心,细痕褶起。
持久沉默的对视,优子忽而天真地嗤嗤笑着,松开了手里的力道:我开玩笑的。
她按着头又开始嘟嚷哀嚎:唔……好痛,头好晕,难受……
小嶋阳菜坐在沙发边上,静静看着她自个儿折腾了一番,没多久就睡着过去了。
凌晨一点三十分,客厅里光线通明,挂钟在墙上咔嚓咔嚓地作响。大岛优子躺着沙发背,呼吸很稳定,头微侧向这边,素颜恬静。
她伸手抚摸她微烫的脸庞,掌心贴在肌肤上。指腹自眉心滑向那个人清丽的下巴,划出了一道没有断点的弧度,心里就一阵一阵刺痛。
——不笑的时候比较漂亮嘛。自言自语地小声评价,阳菜用拇指摩挲她下唇的线条:不过笑起来更可爱。
她倾身凑近,停在五公分不到的地方:明明是你自己说要亲的……
小嶋阳菜托着那个人的脸,吻她柔软的薄唇,只做了短暂停留就分开,然后环过她纤瘦的身躯。
酒精气味,水的味道,体温热度,如此而已。大岛沉着的睡颜,仿佛不堪重负的人,终于得以放松绷紧的每一根弦。
她加重了拥抱的力度,靠在她的颈窝间。
规则,在今晚或许是不存在的,可以置若罔闻。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枕及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