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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chapter.18 ...


  •   十八

      参加葬礼的丧服正装是小嶋太太准备的,包括念珠,还有奠仪——以绸巾包裹二万円,上面写着“御霊前”的字样。

      照母亲的意思,比起婚礼,这显然更必要须加慎重,以及礼数周全——在阳菜打算将念珠装进手袋的时候,她抢先接了过去,妥当安放入专用口袋里:不可以随便乱摆,太失礼了。这样交待着。

      小嶋阳菜就突然想到了白河节子那轻浮不自重的讲法:死一次也真不容易。

      那个年轻女人貌似相当排斥此类繁琐细节,鄙薄地将葬仪服务社一系列清洗尸身、念经超度的工序称之为折磨,并且极乐意摆出划清界限的面孔来对待这一切。

      临脚出门前一刻,母亲再次叫住了她,阳菜不解地转身回头。

      ——我都差点忘了,母亲走过来几步到她跟前,眯起眼睛凑近了查看着什么,而后庆幸地一拍巴掌:果然啊,还好现在想起来。

      什么?她困惑地接受完审视。

      你昨天去的时候也没拿下来,我忘了讲。对方伸过指头点向她的耳侧:不可以戴首饰的,得拿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抵触,阳菜退了退脖子避开她还未够及的手,抬起掌心就虚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措手不及中带着点慌张的神色。

      ——耳坠啊。母亲不以为意于她的反应,理所当然地提醒了一句就俯身动手收拾起玄关被踢乱的鞋子,一边抱怨: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这些,除了婚戒或者珍珠项链,别的可不能戴哦……哎哟你爸爸真是的,匆匆忙忙出去把这里搞得一团乱,怕上班迟到就别赖床啊。

      她指的银色耳环坠子,是大半年前和大岛优子一起买的。那时候还没跟菅原分手。

      当时是那个人亲手挑出来的,并且也顺理成章地亲手戴到她耳朵上。

      ——会痛吗?

      大岛挨得很近,不到五公分距离,就是她的侧脸。但是阳菜看不见,只能通过柜台上的镜子瞥见她的身影,还有那个人背上松软打着卷的褐发,在灯下落着一层微亮的明艳光泽。

      ——没事。

      感觉得到对方用手指挡开着她的鬓发,以及细针小心翼翼穿过耳洞的摩擦,而大岛的呼吸已经一丝丝若有若无地触及了皮肤——脸颊,颈侧,耳朵的外廓,再当她的指尖从鬓边掠过,彼时所有柔软彷徨的动摇,已然又温热而轻盈得如此接近。

      于是难免就心不在焉。

      ——我记得好久没戴东西了,没想到还能通。对方笑着说,松手拉远了距离。

      局促又镇静地抬起脖子,将落回原位的长发再次拨挡着夹到了耳背后,侧着头,斜过视线端详着镜面倒映的影像,小嶋阳菜以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调侃道:你难得眼光好一次嘛。

      ——你犯得着再这么打击我吗。大岛委屈又沮丧地拧着眉头控诉。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仔细凝视着她略微偏转的侧脸,眼神专注:很漂亮。

      的确,此话当真。金属的线条在首饰店刺眼的光照下,在面前的镜子里,反射着一小斑明亮而璀璨的精致光晕。

      ——阳菜也很好看。旁边那家伙又紧接着补充,笑靥如花的样子一派明媚,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小小雀跃或者是露出微笑的时候——真漂亮啊,这样子都能直接嫁出去了啊讨厌。对方语调夸张地赞叹起来,简直像说着单口相声的架势,当然很快就会有人为她捧哏了——店员小姐:是的是的,很适合您,非常漂亮。

      不自觉沉下脸,她神色淡淡地取下耳坠。即便答案已经在预想中了:嫁给谁啊。

      菅原先生啊,不是很好吗。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欢快清闲,大岛顺水推舟般接话。

      把小巧的坠子交还到店员手里,小嶋阳菜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扫视过透明玻璃柜里的满目琳琅。

      不要吗?带着征询的意味,眨巴着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大岛这么探问,但在接到她冷淡的目光时,眼神就闪烁着瑟缩了。

      ——没说不要。

      啊?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对方满脸的困惑和惊讶。

      你不是说好看吗。她赌气地白了她一眼,对方就露出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表情,耸了耸肩。

      ——还不走?去晚了就麻烦了。母亲整顿着地上的鞋子,顺带抬头瞧她。

      回过神来,阳菜抿着唇没吱声。指尖抵着耳垂上的坚硬物体,视线垂到了擦拭得泛着光亮的木头地板上。

      ——我知道了。忽而心里就万分委屈了。

      小嶋阳菜不易被察觉地叹息,抬手利落地将耳坠摘下,收进了上衣袋子里。

      葬礼场地在北区分属日莲宗的妙隆寺,是寺院附设的。

      小嶋阳菜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举目所及,清一色黑压压的丧服,人头攒动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吊唁的程序。

      尾随一些来客,她排在队列里,眼看着前方那些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灵堂棺位前如出一辙的悼念。

      于是浑浑噩噩地跟着前面不断缩短的队伍,缓缓移动,寺里僧人诵经的声音源源不绝,嗡嗡地低压着在耳际反复循环,而大堂祭坛正中央,那张被放大的遗像就在视野里越加清晰——和守灵那晚是一样的,年轻许多,色彩鲜明,估计拍摄那会儿,绝对料想不到日后会被当做遗像来使用。

      白河节子的母亲,穿着墨色留袖和服跪在灵柩旁答礼,鬓插素花,在偶尔一抬头的刹那,憔悴优美得就近乎惊艳的动人了。

      呜呜咽咽的抽泣压得很低,不时就小声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杂织成片。

      轮到她的时候,阳菜和相框中的彩照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只是粗粗将目光从老师的遗体上晃过,没来由就不想看清他浮现灰白的容貌了——死去的。而后俯首合掌凭吊。

      粉末状的沉香,抛进炉中后蒸腾出了浓重烟气,扑面而来。

      小嶋阳菜停顿片刻,想了想,又再次拢起一把香灰在手心里,洒向了暗火炙烤的香炉之中。

      作为丧家代表操持一切事务的,是那位据说长得跟白河俊造极为神似的伯父。

      至于忤逆,不孝顺的——起码正扮演着,独女节子,此刻并没有尽义务陪伴母亲,也没有哭,隔着众人,谁都不搭理地双手背在身后,贴着墙站立,面无表情而心思莫测的脸上,印下了屋子内一片灰色阴影。

      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固执和倔强也令人惊叹。

      那么唯一清楚底细的小嶋阳菜的到来,可能就是一件好事——至少从她那一闪而逝的感激眼神来看,正是如此,宛如救命稻草,她在汪洋中抓住了。

      在阳菜的陪同下,白河以身体不适为由,潜逃出了葬礼会场。

      节子的信任,她始料未及。显然,对方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她划为孤独的同一阵线,显然,阳菜只有无可奈何地成为同犯。

      寺庙的庭院里很安静。春日伊始的三月,草长莺飞。

      松枝在墙边稀疏无章地罗列着。新柳已经抽出叶芽,纤长而细软的垂条甚至披落到了院墙外头。日光照耀着一树黄绿。

      天气还是寒冷的,然而晴朗干净。

      葬礼开始得很早,晨间空气凛冽,掺杂了冰凉湿润的草酸气味。越过草坪,鞋面上就沾到了星星点点的露水印子。

      节子走在一旁,不时用鞋尖踢着地上不规则的石块,“咯咯”的碎响和鞋底擦地的声音此起彼落,慢慢朝前推行着。

      院落里受惊动的山雀,张开棕白相间的羽翼,从光影横斜的地面上敏捷蹿起,扑翅之声自空气里流过。

      下一刻它就飞向了高而旷远的淡蓝色天空——那儿云层淡薄,光线充裕清朗。

      关于葬仪本身,节子的意思很简单——完全是种不必要的铺张,也不吝于加诸:肤浅、形式主义、自找麻烦等过于偏激犀利的形容词,丝毫不辜负施加在她身上的定位:不值得同情的角色。

      ——让平时最爱七嘴八舌说闲话的人,能相安无事地齐聚一堂,说不定就这点好处。阳光底下,白河节子披散开的长发上附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黄。

      总之,春风骀荡,难得的安宁,抑或是有一搭没一搭,无关重点的闲聊,对于小嶋阳菜而言,哪一样都不是坏事。

      不再显示出与昨天晚上有关的任何讯息,她轮廓清晰、蕴藏着桀骜味道的面容挂着犹如沉思状态的平静,眼神——清净出尘,未尝不是湖心平静地水纹。

      我很难想象,死了要被这么折腾还有什么好安息的。她轻蔑且不屑:让他安静躺会儿不行吗。

      漫步的行程,到达了寺院墓地的边缘。

      地域并不广阔,如同普遍寺设陵园的规模,甚或狭小拥挤。统一规格的灰色立方石碑,密集而紧凑地聚成了坟墓群,其上满插着的木制灵牌歪歪斜斜,簇拥在一块儿。大约都是旧坟了,依旧委托僧人照管供养。

      隔着不高的围墙,外面是狭窄小路,间或就会有车辆呼呼地行驶而去。

      对于死亡的概念,小嶋阳菜是陌生的,但也不会全然陌生。家里祖辈去世的时候,年纪尚小,换句话讲等同于无知则无畏,小孩子其实是最冷漠薄情的。感情上不至于又过多起伏,可形式上还是有所领会。

      所谓葬礼,形同一场参观。

      死的定义:不存在了,过去了,也再不会回来。更多的,只是接近于抽象的层面。

      年少,意味着有更多的权利和时间来胡思乱想,有着更多的空闲来感受孤独。懵懂中的憧憬和信仰,无疑是不成熟、脆弱,易受摆布的。冲动、敏感、忧郁这类特征足以将一切事态无限扩大化,同时于内在掀起海上风浪般的汹涌阵势,绰绰有余。

      可以在此凭良心反省,嬉戏与腐朽并行不悖的青春时光,凭籍着理直气壮的颓废,意识中的死亡总是不会太遥远。

      得说处在那个年龄段的悲观和绝望,多半累积自空虚。而生命之承受力,来自于时间与苦难。

      当然,年轻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断犯错。

      ——我啊,也是想过自杀这回事的。站停了脚步,白河的双手松松垮垮插在西装口袋里,仰着脖子摆出遥望的姿势,动作显得有点轻佻,同样的,语言也无出其右:比如割腕之类的。不过刀子刚刚划破一个小口,就会很不合时宜地在想,要是死了的话,尸体肯定得受人摆布啊,从这里搬到那里,被人脱光了洗澡,被迫穿上可能根本不喜欢的衣服。像我爸爸那样。

      到这里,她中断了一下,又把视线收到了脚底下,不安分地踢动着足边的石块。头发垂在脸侧,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语调还是明快轻松的:不是很讨厌吗,一点隐私都没有——她征询意见似的看了看阳菜。

      ——照你这么说,还真的呢。小嶋阳菜思索着微蹙眉头,居然还认真考虑她荒唐的说辞了:好恶心。

      对吧对吧。对方露出相见恨晚的脸色,激动地一击掌,神情紧张兮兮得很可爱:哦还有,遗物。死了之后什么都管不了,别人不就可以随便乱动你的遗物了吗。如果有什么不想被看到的,比如说日记啊之类的,实在太羞耻了吧,啊啊……

      她懊恼地摇晃着脑袋,小嶋阳菜就扑哧笑出来。

      总的来说,这想法愚蠢却很有意思。话题由此愉快地结束在这里。

      白河节子又回到了露骨的抱怨:所以说搞那么复杂不是很无聊吗,不见得尊重死者又很麻烦。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待才有意义吧,死了根本什么都来不及。

      ——虽然我也没资格这么讲。望了一眼不远处那片墓群,她淡漠地讲着不吉利的话:我死了还是被弃尸荒野比较好,扔海里也行。

      即便是戏言、丧气话也好,很符合她的风格。

      正当小嶋阳菜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就有人从后面插话。

      ——只是表达心意而已,最后的机会你还是要留给人家的,是吧节子。

      现在,让我们暂且从时间和空间上回溯到前一章——the snow goose

      思想总会保留下一片用于向往和建筑梦境的空地,平旷,疆域辽阔,以暧昧的境界线来框架,如同海岸与海岸之间包容的浩大蔚蓝色,如同蔓延往地平线的丰茂草野,以容纳非理性的偏执。

      无秩序在这里是被允许的,逻辑缺失亦能获得盛情款待。

      属于少年罗曼蒂克式的理想主义思维,拥有拒绝一切外在合理性的轻快和愉悦,自由而狂妄地生长于现实的适当距离以外,正因为“距离”,而始终能得到原谅。

      因而我们把朦胧艺术叫做美学意境,因而漫步和畅泳在虚构的臆想里,相较会没有负担得多。

      因而,我们对于看不清全貌的事物,更容易陷入一见钟情。

      好了回到现实。

      与之相对的,长谷川少年时代那迷路的公主、受伤的白鸟,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从这里建立起来的,毫无浪漫情绪:身材高挑,戴银边眼镜,整齐穿着挺括的西装,有些严谨刻板的味道。俨然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

      照例来讲,她敏锐的直觉判断,并不容易接触。

      明显是相识的,而且交情匪浅,白河只是随便看了他一眼:哦,你来了。

      那个长着一张公家贵族脸的男人,扬起友善的微笑朝阳菜点一下头算作招呼——十足成年人的方式,就踱到了节子身边,狭长的眼睛眯缝起来,笑意平浅而玩味:逃出来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她回答得一点儿也不客气不含糊。

      ——老师可是会难过的。

      ——你又怎么知道了。翻了个白眼,白河辩驳道,但是底气不足。

      算了算了,这没什么好争的节子。直呼她的名字,长谷川推了一下眼镜,从侧面看上去鼻梁修长。五官几乎就是伴有傲慢气息的端正:不如看做是说服吧。家属对死者的故去其实抱着很大的不信任,觉得他还活着的。有这回事吗?说着他故意瞄了一下身边的白河。

      方才把双手揣在兜里的年轻女人,在胸前抱起胳膊作出嗤之以鼻的反应,可她那被戳中要害的窘迫和词穷,脸上微微泛红,这可能是相当有趣的景象。

      小嶋阳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熟络的一来一往。

      葬礼一方面就是要说服这种心理。死亡的真实感。他无视对方的表现,继续不温不火地逗她:然后是正题了,诚心地把灵魂送走。所以你装得虔诚一点也好。

      ——爸爸哪儿都不会去的。白河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敛起眉,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态度看似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有些慑人。

      对方目光冷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淡淡开口:老师已经走了,你也可以重新开始。

      阳菜在这时诧异地看了看节子——白河的眉间跳动了一下,在那瞬间仿佛一只快要竖起全身毛发的猫。

      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撇过脸,依旧将胳膊叉在胸: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对的,他走了,不,我是说去彼世了……

      ——还会回来的嘛,盂兰盆啊彼岸会啊,跟着祖先的灵魂一起回来。长谷川的语气也放缓了,显然在安慰她,撇除方式很奇特:过个十年二十年,也会重回到现世转生的,世界就这么反复循环。这是老人的说法。

      重生?得了,别开玩笑,我要怎么相信这套呢。

      重生,节子小姐,你可以假装相信。

      实际上,小嶋阳菜倒是对重生这个词一直抱有好感。

      不管是她,还是大岛优子的青春岁月,如果非要作一番具体的回顾,那大概只能归作励志题材纪录片,尽管这主题已经老套得泛滥,尽管因为泛滥而令人稍感精神疲惫。

      她喜欢“可以遗忘的”、“不可舍弃的”这两个概念,正如同“回顾”与“展望”,“停滞”与“前进”两对孪生兄弟,一直以来构成了她颇具励志意义的年少时光。

      重蹈覆辙的际遇里,总是坚持着或多或少不切实际的愿望,愚昧且幼稚。而为此忍受过磨难,所以产生依恋,因为付出过巨大代价,所以无法舍弃。

      好在一次一次劫后余生的喜悦,总是值得庆幸的。

      你看,命运会强大到使人望而却步,却从不能轻易夺走我们的微笑。

      生活:掩埋掉昨天的痛苦,在明日新生——说起来极短的句子,有满二十字么,有吗?可真的付出代价,为此花了心血,消耗着青春。不过,似乎又没那么复杂:仿佛阳光蒸发雨水的过程,始终是温暖而明媚的荡涤,春风拂尽了碧叶连天,一抹抹淡蓝色倒影辗转翻飞。

      到头来她就发现,世界上最难的,可能就是简单而认真地活着。

      长谷川是冲绳列岛里最神圣的久高出生的,他说死去的人,几年后挖出他的骨骸,洗去附着在遗骸上的肉,才算真正结束了一轮把亡者送往彼世的工作——古老的风俗。

      你今天话很多嘛。白河节子指出,扯开促狭的笑颜——对方无奈地看她。收到了满意的效果,她不以为意、挑衅般问着:那他们也回来?

      冲绳语读作イチアイヘ——鸟群的孩子。每隔十二年一次,在午年举行的仪式。

      经过生育之苦洗礼的年轻妇人,头插着树叶,仿若鸟的翅膀,走过七座横置的“桥”,步入“七屋”,会带回祖先离去的灵魂。

      变成鸟的灵魂,穿过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不远万里,飞越了万重青山与云霞,回到历代繁衍生息的故土,从此留在森林里守护着岛屿和后世子孙。

      ——只有女人的魂魄会回来。

      男人不会?白河显得颇为疑惑,还和阳菜交换了一下眼神。

      ——男人嘛……习惯性扶了扶眼镜,长谷川语焉不详:我也不清楚,大概不会吧。况且有人出海就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了,或者死在海里的连彼世都去不了。

      哈,男人这种朝三暮四的东西,一般都不怎么样嘛。冷笑着,白河意有所指地故意开着玩笑。

      像是早已习惯了她的口吻,长谷川只是笑笑,目光扫过墓园的那片碑群:但是女人一定会回来的。

      ——我母亲说,这是女人的死心眼。

      长谷川比她们先一步回到葬仪会场,接下来要为致悼念词作准备。他是白河俊造的门生,比阳菜和节子大上两届,据说学生时代受到节子父亲关照颇多。这次也是受白河家委托。

      ——知道吗。等他离开后,节子回望了眼大堂的位置,撇嘴:他从前还是我爸爸心目中东床快婿的不二人选。

      真的?小嶋阳菜挑眉,笑起来问她:那你怎么没……嗯?

      哎哟弥秀那种人看不上我的,眼界太高了,完美主义。妄自菲薄一番之后,白河别有意味,故弄玄虚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其实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

      他高中时候暗恋你。

      惊人而难以置信,阳菜顿时瞪起了眼睛。

      唉你别不信,看他那死样刚才还没搭理你,肯定是根本不敢跟你说话。你不知道吧?对方的表情狡黠中还带有点幸灾乐祸。

      无聊。她摆出不感兴趣的神色。

      不是挺好吗,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啊。

      小嶋阳菜装傻地歪头:我哪有那么闲去记得谁喜欢我。

      白河咋舌,偷笑:真薄情呀,果然是美女才有资格讲的话。

      ——哎算了,我们也回去吧。笑容灿烂地提议,节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是爱上了那朵高岭之花。

      长谷川的确爱上了她,不过这就是故事的另一个段落了。

      走回会场的时候,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就看到节子堂兄家的小孩,啪嗒啪嗒喧嚣着在门槛外跑过,又被年轻的母亲小声呵斥着,拉着手领回了灵堂。

      白河的目光时柔和的,抿唇笑得格外温情:爸爸他,大概也只是想看我这样。

      说完又重新回到了一副大而化之的样子,迈开大步走在阳菜前面,老头子一般弯过手臂捶着肩膀,一边莫名其妙念着——日月是万代之过客,去而复来的年年岁岁亦是行旅之人(注),这种句子。

      用时间来衡量生命,不是很可悲的事情吗。

      葬礼是由遗体告别仪式作为最后的谢幕的。

      白河夫人仍然守在亡夫的灵柩旁,一直都按着他合在胸前的手。低垂着脖子,从和服后领直到发际的那一段雪白后颈,自侧面看去,宛如新月的弧度。

      来客一一上前将供花摆进了棺内,作着最后的告别,仪式在小小的哭泣声中,缓缓进行着。

      死亡的真实感,现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近在咫尺,小嶋阳菜只知道:他就要被推进焚烧的炉中,就要装进那个小小的黑色匣子里,埋入土里,一年十年,五十年。然后再也不存在了。

      放下花束,她再度合掌。

      转身的时候,隔着人群,她望见白河节子还站在原来的墙边,在阴影里,双手背在身后,视线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小嶋阳菜终于看得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分明有泪水淌下来,随着眨眼的动作,一串接着一串扑簌簌地滚下来,滚过了下巴,于是坠落。

      走出会场,白河夫人正抓起一把一把的白盐洒向归客,细屑纷扬,淅淅沥沥地落满了肩头,仿佛冬日里打碎的冰霜,异样美丽。

      长谷川弥秀是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供职于东京都一家病院。

      如果非要拿一个不算以偏概全的定义来形容,小嶋阳菜选择:自制。

      那副端正,略显傲气,颇具京都公卿风范的五官,时常配备着谨慎的表情,即便笑容,犹然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体现。在这一点上,和大岛优子截然相反——获悉他的爱慕后,她下意识就作出了该番比对。

      正对应着外貌,那也是个稳重、缜密的男人,行事通常条理分明,作风稳健,齐整到给人以苛刻的印象。

      事实上,长谷川甚至会给有些书籍制作封套,统一而整齐的白色。

      阳菜在他公寓里亲眼见到过:沿着尺子打好的淡淡铅笔线,他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将年历纸平铺裁开,耐心而细心地折叠出笔直痕路。按在光滑纸面上的手指,骨节清瘦,白皙且修长。

      她当时无端地联想到,说不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以相同的神情,用他那像钢琴家一样漂亮的手,握着扁而窄的手术刀,一点一点切入体温正常的皮肤和血肉里——虽然从未有机会观摩。

      当然,这是交往之后的事了。

      在此之前,离葬礼结束并不远,她收到了来自这位过去学长的邀约。凭女人的直觉就能清楚意会到其中各种成分,尤其在节子的揭示之下,更涌现出明目张胆的味道。

      按常理,她本能,或者是养成习惯地抗拒着辞了直逼主题的好感,虽然作为一个从不乏追求者的女人,这种心理无疑是不够游刃有余,甚或是不成熟的,然而考虑到阻碍拓展人际交往范围的个性:怕生、警惕、满足于内部稳定,又都在情理之中了。

      小嶋阳菜理应继续维持着平衡,以及时时顾念着一段反复拖沓纠结,不怎么纯粹的友谊关系,简单而认真地想念着很少的事,很少的人。不过,仅仅是按常理。

      但世态往往就会出人意料地朝着恶俗狗血的方向陡然急转,即便明白这个定理,如果无力作出反抗,能做的通常也只有沉默。

      大岛优子和经常合作的摄影师村松辰明走得很近,往来频繁。这一直都是她知道的,看在眼里。光光是察觉到现象的产生,也足以衍生出一系列令人不悦的猜想。不论立场有无,至今为止真正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弃妇般的心态,即便是自私和无理取闹,也会去嫉妒。

      不过小嶋阳菜有认真地在考虑,可能顺应着局面的发展才是对的,那个曾经比谁都更像自己情人的女人,大概会有着合理的判断,会选择最适合最值得依靠的。

      所以别再多想了拜托。

      只不过是需要再次对青春年华里坎坷荒诞的暧昧作一回告别,至多是各自迈上分歧却正确的道路,大不了为彼此的一生善意地旁观和关怀。

      可是,她自以为是的忠诚就要被迫收回了,最想要的东西就要狠狠抛弃了啊,在心里打上封条。

      未免有点心酸就是了。

      于是她答应了对方见面的请求,虽说难免夹杂了冲动负气的成分。

      第二次见面,也算初次认识,长谷川表现得绅士且得体,以一名男性仰慕者的角度来看是合格的,而且他本身就不像有能力和形形色色的人搭腔的类型,对待女人方面未必擅长。

      镇定,又将分寸把握得很好,也不是无趣的男人,相反称得上涉猎广泛——这一点值得尊敬,可那张自始至终保持着严谨表情的脸却让阳菜觉得好笑,完全没有应对白河节子的轻松,简直和在心上人面前逞强般故作老成的少年不相上下。

      约会大体是平静愉快的,除了侍应生一开始不小心将咖啡溅到了长谷川的西装袖子上,自然他和善地予以了谅解。

      ——你很紧张吗。

      经过观察,小嶋阳菜反而没有了原先的忐忑,异常冷静,最后居然饶有兴味地问出了相当坏心眼的问题,戏谑而恶劣,一下子就抢过了主导权。

      对方的愕然显而易见,呆怔了两秒他刻板的脸色挂不住了,尴尬困窘地咳嗽了一声,而后勉力重新找回镇静的态度:大概吧,毕竟你……

      阳菜盯着那双镜片背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而后心不在焉地将鬓发挡到了耳后,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春日斜阳,语调轻缓:说实话,你是觉得我很漂亮?

      这个问题显然又是直击中心,长谷川再度语塞,困惑地长久凝视她。他紧抿着唇,指尖停在被咖啡污渍弄脏的袖子上,动作细微地在那块布料上搓揉了一下——他在席间多次重复这个举动。

      西服面料吸收了水渍,只残留下不明显的暗印,衬衣白色袖端沾到的零星浅褐斑迹,此时格外扎眼。

      说实话……很美。踌躇和为难堆聚在眉心,长谷川弥秀将身体稍往后倚向了椅背,用餐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按顺序一根根擦过来: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漂亮得应该在脖子里敲根钉子,挂到美术馆的橱窗里去。

      小嶋阳菜狐疑地转回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笑出来——匪夷所思的赞美。

      ——诚如你所言,其实我很紧张。对方老实地坦白,以前所未有的真诚来注视她,接着:但是,我想很久了,如果错过这次,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依旧回到主题上:迷路的公主。

      日本人传统的说法,就算撇去佛教辅料,原始的信仰,世界是此世与彼世相扣而成的圆,合为一体,而来往于天地之间的鸟群,合理地融为了崇拜的一部分——神性、抑或神本身。

      白鸟是来自彼世的使者。

      长谷川说从看到她出现在葬礼场上,就不得不感叹那惊人的重合,仿佛少年时期妄想的再次复苏,命运以另类而迷人的姿态降临在了生活之上——好吧好吧,浪漫主义缀色。他承认。

      不过这是后来他才告诉她的。

      结果是小嶋阳菜同意和他交往了,但大岛仍旧只是与村松维系着不远不近的暧昧。

      经过多日佛事,骨灰正式入葬后,白河有来找过她,致谢的意思。

      对方得知她和长谷川的现状一点儿都不惊讶,也没忘了再嘲讽上两句:什么嘛,特意来跟我要的你的号码,怎么想都意图不轨,算是不孬了啊那个混账,不过居然成功了是怎么回事,我还打算看笑话的啊。

      更加意外的,白河节子首次在她面亲抖露了学生时代的隐情。

      ——我还算喜欢过弥秀一段时间的。她自我嫌恶,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实情,又瞧她一眼:哦,虽然在你面前这么讲好像不太好。

      ——没关系,不过看不出来啊。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好介怀的,只是颇惊讶。也许女人对属于自己的男人总会有着占有欲,名义上或实际上同样道理,不必追溯到深层的感情上。

      长得很帅嘛,虽然家里条件不好,看起来又像会有出息的样子。冷着一张微红的脸,白河辩解:而且跟我家关系又近。

      小嶋阳菜打量她片刻,戏言道:其实你跟学长很般配。

      就说了他看不上我的!愤懑不平地哼了一声,对方撇嘴正色:再说了,现在想想是不适合的,他那个人……太傲,我跟他当情人肯定不行啊。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实际地考虑问题很必要,结婚啊生活啊之类,谈一场没结果的恋爱谁还受得起。

      不过她也不无遗憾地感慨:如果和学长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与她发生婚外情的男方已于该月正式同妻子离异,以拖延了几年迟到的结果来看,白河勉强是罕有的成功者,至于后续如何,那就不在讨论范围里了。

      告别之前,白河又提起,父亲火化完从炉里推出来,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指着残骸额头那个部位,说死者生前为人应该不错,迷信的讲法,品格差的话那块骨头一烧就塌下去了。

      ——很好地往生了。节子总结,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长谷川弥秀这个人,向来细谨实际,但或多或少又有点诗人气质的理想主义。

      久高岛出身,长相却并不近似土著当地人。喜欢琉球环岛的海滩和梭子渔船,仰慕着长年出海的父亲,和别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记忆里最清晰的:南太平洋的碧海蓝天、德仁港长长的码头、海鸟像巨大风筝。

      他常常卷起裤腿步行在绵延数公里的内海湾沙滩,赤着脚在沙地里走上很长一段路。靠着沙地是大片大片树林,形成广袤的天然青色屏障。

      八岁父亲死于海难。家里失去男人,等同于经济来源的重创。因此母亲带着他离开故乡,远赴关东投靠娘家亲戚。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延续到十一岁,母亲改嫁到埼玉,然而这不代表屈辱的终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继父经营的桌球房打理不善,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赔本生意在所难免,并且藉此染上了酗酒恶习,脾气暴躁,不顺意之下母子难逃拳脚相加的命运,家庭关系陷入扭曲的境地。到头来维持生计的重任仍然压回到母亲肩上。

      悲剧的到来基本很少形单影只,只有幸运才多半孤家寡人。

      可怜的女人为工作早出晚归,年纪很轻就染上关节病,在潮湿天气里日夜疼痛。长谷川少年时期,还亲眼见过她因为胃痉挛发作大量吐血。而丈夫还恬不知耻、正大光明抢走家里的钱去买醉寻欢。

      ——我小时候就一直向往父亲在外挣钱,母亲操持家务那种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家庭。他强调着那几个词。

      长谷川那样说的时候,眼神——怎样形容,决绝的痛苦和坚毅。

      童年至少年的遭遇,倒是让他自小有着不切合年龄、孩子思维习惯的野心,哦不,那应该叫梦想。

      成为商人。理由也很简单。

      ——很缺钱。关键是没钱。但愿你明白,当时我的确希望不管怎样也好,只要能得到收入一切都无所谓。能让我的母亲去治病……好了不说幸福,起码过上正常的日子,而不是跟着废物一样的垃圾。

      所以他单纯地构想着,为了让母亲摆脱困境,认真觉得通过经商,来钱比较容易。但是很快又发现,原则性太强、不懂变通的人实际上干不了这行。况且出身又实在上不了台面。

      成长到了十六岁,在那个偏差值四十二的公立学校里被白河夫人相中——出人意表的绘画天赋。

      天赋这两个字的含义,就是世界的不公平。凡人竭尽心力都未必得到的东西,而有些人与生俱来,难以望其项背。

      于是他也曾满怀信心地寄希望于艺术,你知道,鼓舞人心的例子听在耳朵里总是热情洋溢的。凭家里的境况绝对不要指望,而在白河夫妇的照应下,长谷川得以继续这项代价不菲的爱好……错了,我是说梦想。

      一个画家——花大量时间培养正确的观察方法、艺术理论、解剖透视和创作、受人赏识、转换为生产力。确实代价高昂,各种意义上。

      高二他也充分认识到了所处尴尬的境地。所幸向来拼命用功,课业优异,以高分被医学院录取。母亲欣慰之余也寄予了厚望。

      ——其实直到二十二岁我还满心以为自己在工作以后,至少赚了钱以后作为支撑,也能继续学画画。不如说是侥幸心理。

      二十二岁,医学院的课程还未结束,几年以来都必须勤工俭学,兼职也仰赖白河夫妇介绍,多方关照。

      该年的高中同学聚会上,多数旧时同窗已正式迈上工作岗位,不论前景,起码在眼下他是相形见绌。以长谷川当年寡言、自卑同时孤傲的个性,过去的人缘也算不上好。

      有人中学毕业继承了父亲事业,也正处于如鱼得水的状态,得意洋洋地在座席间分发着名片。成人的交际。

      ——只漏过了我一个。一干人都发到了,只有我特意被跳过。

      ——得了别说我不懂,这就是生活。那么多年来我只修得了现实。

      长谷川闲暇时间也会在画布上随意涂抹,能模仿教廷风格,很像样的学院派,似乎相当排斥行画。他戏称之为梦想的残渣。

      他把理想和梦想分得很清楚:可以预见,并能够按计划切实践行,为现实发展所需要的;得以展望,却欠缺严谨条理性,附属于现实的。很不幸,梦想正属于后者。划分的重要疆界是,利益。

      小嶋阳菜对这类话题是不会生疏的,耳熟能详,可以说少女时期正是由这些词汇堆砌起来的。

      随着年龄增长,梦想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在世界的浸染里沉淀下来。到时候你甚至有可能不敢再大声叫嚣着愿望,因为现实更认可切合实际的目标,抑或自尊已经容不下不切实际的失败。

      然而她也一直记得那个女孩子说过:人选择不了命运吧,一味抗争也是卑微的表现。想要尊严的话,只能去承受……也不对,享受生命所有的挫折和荣耀。

      记忆犹新,她的神态、表情、目光,每一样都鲜明如当初:我就想演戏,哪怕是最蹩脚最愚蠢的,只要能演戏就可以了。

      从餐厅到海浜公园不算远,步行花不了多少时间。迟来的大岛优子约好了在那儿等待。

      她和驹谷仁美并肩走在台场的大街上,寻常工作日,街面上往来行人并不多。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低矮的灌木丛修剪平整,有园艺师专职料理。

      马路对面,铁栏杆后的乔木生长得异常茂盛,绿荫将影子均匀挥洒在规格划一的铺地砖块上。而隔着它们的另一边,就是沿绕海岸的东京港沙滩。

      走到十字路口,三番街那儿的白色建筑物已经离得不远,高大地矗立在阳光底下。

      ——我今天可能陪不了你太晚哦,家里还有点事。驹谷接了个短信,看完就将手机塞进包里。

      啊,讨厌。踩着横道线,小嶋阳菜扫兴地嘟着嘴,露出无比失望的模样。

      对不起了嘛,人家也很想好好陪你的。对方双手合掌向她致歉:不过真的没办法。

      路口信号灯在一闪一闪地跳动。几辆私家车从她们面前掠过,带起一阵小型气流。

      眯着眼睛,抬手拨了一下额前被吹乱的发梢,阳菜勾起唇角,跟她讨价还价:算了,要忙就去吧。以后赔我。

      知道了知道了。如获大赦,驹谷灿笑着挽她的胳膊:我也挺烦的啊,那么多麻烦。之后让优子陪你不就好了。

      谁知道她肯呆多久。小嶋阳菜挑起一边纤长的眉,用不甚信任的口吻继续说着气话。

      ——唉?再怎么样……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路对面:今天什么日子啊,她敢丢下你吗。

      ——她?压下嘴角,阳菜莫名无话可说。

      ——啊,绿灯了!

      走上步行天桥,很适合眺望的位置,视野辽阔。隔离栏和树丛那一边的浅色海滩近在眼前,码头、离岛还有彩虹桥都能够一览无遗。

      白色日影漂在脚下一块块密合的木板上。底下的高大树木,已经将纷繁枝桠伸到了桥身的护栏扶手边,纠缠的绿叶间渗满了淡金色光线,葱茏馥郁。

      海边风很大。

      向远处望去,有货轮进出码头,船脊高耸,乳白船身漂浮在了波光粼粼的青蓝色海面上。船员在甲板上跑动的身影在视线里收缩得很小,凝作了移动的黑点。

      她略微侧着头压住飘舞的长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啊?

      她咬了一下唇:如果你要结婚了。但是发现自己还喜欢着别人……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办。

      驹谷愣了愣,停下脚步,眼神意味深长地瞟过来审视她,又转回去。

      ——你自己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小嶋阳菜笑了笑,继续向前迈开步子。

      对方只是歪了下脑袋,没作应答。

      驹谷仁美不急不缓地行进在阳菜身侧,刚跨到楼梯最顶上一层时,她扶着护手朝远方伸了伸脖子:那条进港的船是哪国的?猜猜看。

      没打算去观察挂在桅杆上的旗帜,阳菜不假思索:日本吧,应该是日本。

      ——说不定是美国人的呢,英国也不一定啊。

      内港风又大起来了,迎面将长发都吹到了肩后,她垂下眼睛避过携卷在空气里的细小尘沙。

      举目遥望,天际呈现浅蓝色,云絮如流水般在内海上空成堆积聚。船顶上飘着的是日之丸旗,带着一身红白的褶痕,在半空中激烈地翻滚腾跃。

      ——哦果然是日本啊!对方惊奇地赞叹:好厉害。

      小嶋阳菜也很配合地冲她比出胜利手势,稍显孩子气。

      踏着一阶一阶的木质楼梯下去,驹谷走到了她的前面,脚下踩得咚咚作响,突兀地开口,语调却很平淡。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发现还喜欢着别人,那我一定取消婚礼,哪怕一天……就算只剩半天。

      海面上的汽笛声骤然就呜呜地高亢昂扬起来。

      注:《奥州小道》卷首,松尾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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