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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17 ...

  •   十七

      ——对一位来访的公主,这待遇可真够刻薄的。

      长谷川弥秀说,对她的初印象可能有点奇妙。第一个从脑海里跑出来的念头是《the snow goose》,驼背男人的台词。

      ——我们可以叫她:La Princesse Perdue,迷路的公主。

      五层高的教学楼西边,为宽阔草坪所环绕的圆形空地中央,花坛里单独栽植着一棵山毛榉,幅展开茂密枝杈,与散落于草地里参差不齐的小乔木,在半空中相互拥抱。

      棕黄色的空荡场地边缘分布有几张古旧靠背长椅。杉木傍着铁网栅栏生长,有序排列在围墙里侧,植株挺拔,错综的分叉,在高处遮成了而稀疏的天然庇荫。

      其实他记不太清了,到底是在十七岁的哪一天,某一个下午,也可能并非如此。

      光线从疏朗层叠的叶丛中流淌下来。于是枝梢筛下的斑驳黄绿,一缕缕浅金,衣料的白色,还有阴影的颜色,它们以模糊的层次,交映着与那一天的记忆复杂糅合在一起。

      紧接着想起来的那一段描写,至今没有忘记,达到随时可以默诵的程度。

      弗瑞萨怀抱着受伤的白色大鸟。

      还不足十二岁的女孩,纤瘦苗条,脏兮兮的,紧张又胆怯得就像一只鸟儿。然而,在尘垢覆盖之下,蕴藏着异样魔性的美丽。

      她就在那儿观察着,犹豫不决之际,宛如沼泽之中的惊弓之鸟,蓄势待发。

      少女孑然伫立在葱郁的浓绿色树阴下,裙摆安稳地垂在膝盖上方,并且神情漠然宁静。系着缎带的白色夏季校服上,白皙而纤细的足踝上,落满了圈圈块块的灰蓝碎影。逆着光,当时连面容都是不清晰的,毋宁说是他不记得了。

      他在连接教学楼和体育馆的长廊上,头上方铁皮棚顶的投影,倾斜着落在了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手扶着的铁制廊柱,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

      正午,抑或午后?初夏的蝉声,鼓噪着在耳际一阵阵徘徊。

      理论上,长谷川认为小嶋阳菜和染上了白鸟血迹的少女,或者她怀抱的年轻雪鹅不应该是相似的,理论上毫无共通,而在那个时候,在他的眼里却达成了微妙神秘的同步与平衡。

      ——你好像发觉有人在那儿。他说:回头看了一眼,结果我吓得立刻拔腿跑了……嗯,落荒而逃。

      ——为什么要跑?

      惊讶疑惑之余,阳菜只是觉得那是个相当有趣的类比,于是笑起来:而且哪里像了?

      不清楚。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所以一直记得。对方思索时习惯性地微低着头,拨转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高中那时候,男生中间都说你一眼看上去就很像傲气十足的美人……你那天在等人吗,我说那时候。男朋友?

      没在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大概。偏着头想了想,她困惑地蹙了一下眉心:事实上我根本没印象,你说的。

      当然不可能记得。耸了耸肩,他从容不迫地从椅子上起身。

      那个男人转朝书架的方向,侧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目光又一边从砌放整齐的书本上依次细细地爬过:很普通的事情而已嘛。一脸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又不像在等谁——他抬起手臂从那平整的书列中抽出了一本。

      眨了眨眼睛,阳菜没有去接他的话茬,反而饶有兴致地绕回了原来的主题:为什么会觉得像?

      我想想,到底是什么呢。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修剪干净,只留下一小道白弧的指甲盖,在书脊背的烫金字迹上划过。他像是的确有努力在回想这件事,光线在椭圆形金属眼镜架上折出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透明的镜片背后,长谷川眯起他狭长的双眼:魔性美丽的女人,还是……

      ——La Princesse Perdue。

      ——谁呀?

      再次瞥了眼手机屏幕上排不满一行的祝贺语,节能模式让简明扼要的短句蒙上了一层黯淡色泽。小嶋阳菜暂时收回了略为泛滥的思绪,阖上翻开的盖板,在机身发出沉闷声响的同时,她抬起目光迎上了桌对面驹谷仁美一脸的好奇,无奈地勾起嘴角敷衍:从前认识的。

      不是优子?瞪着眼睛,驹谷似乎预言落空般颇为失望,接着抱怨般捏着吸管的一端,在透明而曲线优美的玻璃杯里搅动:哎呀你盯着看了真久呢。我还以为是她。

      听到那个冒出来的名字,小嶋阳菜隐隐就是心虚尴尬,于是装作满不在乎地摇头:不是,前任而已。

      微张着唇抬起一边眉毛,驹谷脸庞上的神情又很快转为了揶揄:还没放弃啊?美女就是有魅力,可真是——她促狭地吞掉了后半截话。

      避开对方笑吟吟的注视,阳菜不满地撇嘴:没有啦,客套话罢了。

      哦——拖长了尾音,对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小嶋阳菜垂下脖子抿着杯子里的红茶,而后心不在焉地瞟向餐厅的玻璃窗外头。

      历经前一阵断断续续的降雨天气,春日阳光和煦。薄金色明媚的日照之下,楼底的道路一侧停泊着零星车辆,各式各样的颜色相杂着,从楼上望下去显得很是柔和。

      越过马路和绿化带,不远处就是海岸。

      东京港的水波平铺开闪烁的粼粼液态光斑,飞快穿梭的小型观光汽船,在浩大的青蓝色水面上拖开了一道道相错的雪白半弧。

      采光良好,晴朗天气里能见度很高。

      滨岸两座鳥の島,远处对岸的楼房,以及架接着芝浦与台场的彩虹大桥——当然此时缺乏景观灯,呈现着一片温和的灰蓝,都在视界里清晰可见。集装箱码头驶出来的货轮,吨位庞大的乳白船身在开阔背景里缓缓移动着,有海鸟掠过船脊的折线,展平了带着黑色末梢的硕大翅膀,低空盘旋。

      话说啊,难得一年一次生日,你就打算叫我跟优子一起吃饭,这样也可以?驹谷再度百无聊赖地用吸管搅动着半透明的橙色液体。

      没什么不好吧,又不是小孩子了。阳菜放下手里的杯子,平搁在托盘上:往年生日会在剧场庆祝是很热闹,也挺开心。现在大家都很忙吧,这个不用想就知道了。再来年纪大上去,倒也没特别在意生日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啦……对方赞同地点点头,又若有所思:那优子这家伙还敢放你鸽子啊。

      ——她说工作上有急事,暂时脱不开身,大概晚点就能过来。下午吧。

      好过分呀,真是的。对方呵呵笑着调侃。

      小嶋阳菜也跟着扯开了笑容,于是鼻梁与眉心的交际处,就皱起了细小而可爱的褶痕。视线过瓷杯里褐色的水面,名脱口而出就是莫名的感慨了:那个混蛋嘛……

      手掌托着下巴,驹谷仁美的面容上落上了淡淡一层蜜色的日光,翻了翻眼睛,仿佛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唉,其实我觉得吧,能被女人骂混蛋是多荣幸的事啊,叫你好人才可悲呢。

      窗外照进来的,依然是寂寂春光,阳菜的思路却有些脱缰。

      餐厅光滑平整的褐红色桌面上,隐隐约约倒映着她下颚与脖子的轮廓。其间服务员来到身旁,礼节周全地摆上了盛装着食物的大小餐盘,接着道了声请慢用就转身离去。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眼看着餐桌变得充裕的全过程,终于拨正了自己的视线。持起刀叉,以可能是自以为最轻松最流畅的语调开口:对了我好像忘了说呢,优子要结婚了,不过日子大概还没定下来。

      说完就俯下头,动作自然地摆弄开了餐具。

      虽然错过了对方的表情,但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桌子那一边的愕然。

      ——就这样?好友是目瞪口呆且难以置信的。

      嗯?哪样?她抬起脸,一方面确实感到她问得不明所以,另一方面,自己置身事外的无辜和不接倒也真是佯装出来的。

      那个大岛优子……她怎么能……我说。举着叉子,驹谷差点把它抵在额头上了,神情烦躁而欲言又止地发出了一声咋舌:应该没听错吧,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她冷静地看过去。

      咬了下唇,驹谷似乎镇定下来接受了现实,放下手里的不锈钢叉子,表情竟然有些严肃,低声问得小心翼翼:那你呢?

      感觉左边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小嶋阳菜抓着餐具的力道加重了。她开始慢条斯理阐述着现成捏造的,多少有那么一点公式化的见解: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找到归宿了,当然是要高兴的啦。

      啊?音调僵硬地吊在喉咙口,停顿数秒。驹谷仁美干笑了两声,立刻适时换上了委屈和无比失望地神色,抗议般抱怨着:阳菜最好的朋友是优子啊,那仁美算什么呢。

      小嶋阳菜起先没反应过来,而后就抿唇笑得心悦诚服,无言以对。

      和长谷川弥秀认识,又有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是在高中班主任的葬礼上。

      那个男人和菅原是不一样的。和大岛优子也不同。

      毕业第三年开春,也就是优子最后一次来访埼玉过两个月。河川之间凌流未化。

      母亲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说你高中同学,叫白河的特意知会了一声丧讯。人家说你太忙腾不出空就别去了。

      小嶋阳菜当即有点错愕,头脑里浮现的除了那张已然陌生的面孔之外,且他一切都是混沌无章的。也没有想起确认行程,下意识地张口就是:知道了,我会去的。

      母亲对白河表示同情之余,还略显担心地提议:你赶得及吗,工作多的话我也可以转达一下的。

      不,没关系。她也不能明白自己在那一刻没来由的固执,重复了一遍:我会去的。

      葬礼前一天的傍晚她就回了埼玉,在晚饭前干赶往白河家吊唁。

      替她开门的是白河节子,高中班主任的女儿,去世的正是她父亲。

      啊,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对于她的拜访,对方抬起眉弓,表现出了明显的意外,随即又舒开了笑容:好久不见了呀,阳菜。

      穿着一身代表丧家的黑色正装,白河把棕色长发挽了起来,身材高挑,比阳菜还要高出一点,一如既往的干练,但又未免妖娆了一点。她把她领进了玄关。

      虽然算得上旧交,但久未谋面,陌生感难免油然而生。不过这时免掉虚伪无谓的寒暄也无关紧要。阳菜跟在她身后,低头瞧了眼自己的驼色常服外套,语带抱歉:我下班就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换丧服。也没事先打电话约时间,就这么过来叨扰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今晚只是守灵而已,不用介意的。都认识这么久了还那么客套。白河笑着摆了摆手,站在玄关口等待她换下鞋子,纯黑一色的套装使身形显得格外修长漂亮:你能过来已经很好了。

      ——我也不清楚祭坛规格,所以打算送的供花已经委托殡仪馆代理了。直起身子,阳菜对上了她的目光。

      似乎愣了一下,扇动着睫毛,白河弯起的双眼里重新拾起笑意:你想得真周到啊,谢谢了——她转身在前面领路,声线平稳愉快:一开始只是突然想起你,才心血来潮通知了。不知道手机号码,只能打了宅电。以为你那么忙大概不会过来的。谢谢啊。

      望着前面的背影,小嶋阳菜亦步亦趋,答复道:应该的吧,节子。

      ——我们几年没见面了吧。白河节子提起了类似怀旧的话题,语气却是明快的:你越来越漂亮了。也难怪,从前就是美人胚子嘛。她扭过头来冲她一笑。从始至终,有着看似与丧家不符的洒脱气质。

      于是小嶋阳菜的一句节哀,从门口一直憋到现在,硬是说不出口。

      十分神奇的,白河太太看到她,几乎就是不假思索地认出了来人:你是小嶋吧。

      在场白河家的亲友一律穿着深黑色丧服,气氛无疑凝重,处在这之间阳菜理所当然有些不自在,勉强地挤出笑容点了点头:是的,老师。

      白河俊造的夫人,是过去高中的美术老师,端庄而很有风度的女人,纵使不复年轻,憔悴中也有着未亡人特殊的素净优雅。她打量着曾经的学生,露出了通常会出现在长者脸上的欣慰,使眼角的皱纹都显得安详:你没来拍毕业照呢。

      ——先夫生前还提过好几次的。因为一直惦记着,就决定特别加印了一张。后来通知你去学校取合照,来的是你父亲啊。

      一时之间,小嶋阳菜思绪混乱,居然觉得胸口开始发堵。

      而那个据说曾经记挂过自己的人,如今躺在临时棺木当中,透过无色盖板可以看得很清楚。

      睡在里面的中年男人确实是高中时代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眼睛是闭着的,脸色近乎灰黪。露出西装袖口的双手很粗大,齐齐整整地叠放在胸前。手背上青黄色的经脉,被暗沉的肤色所包覆着,显现出弯曲隆起的姿态。

      与供桌上看起来年轻很多的彩色遗照相比,除了增加的白发以外,容貌大体没什么改变——死了的。当然,在这个当口再提到白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实说不上难过,毕竟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小嶋阳菜瞻仰着遗容,所能联想到的无非是一系列杂乱串联的琐事:来不及完成的数学作业,即使迟交也很少挨骂;身材高大性子爽快的男人,更像东北的汉子,尽管是大阪出身;总是会叫岔了班上中川和中井两个男生的名字。诸如此类。

      按规矩,守灵前的奔丧不需要,也不应该久留,但白河节子却招呼她去楼上。阳菜不好意思婉拒。

      她看着她走在楼梯上的干练背影,再次直觉地感到了节子与底下那些亲属,怪异的格格不入。

      白河没有带她去自己房间,而是父亲的书房。她解释说自己也是今早才赶回来的,房间已经很久没用了。

      该搬的都搬空了,还是别去了——这样不以为意地说了句。五官清晰分明的脸,在那一刻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白河俊造死于心脏病突发,突然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几乎是类似于猝不及防。前一天早晨因身体不适被送进医院,恢复得很好,他甚至打算隔天就返家,连住院观察的程序都想免去。然而今天清晨的再次意外发作,却让一切再无转圜之地。

      ——至少走得干干净净,也没拖着等死的折磨。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父亲生前惯常的座位,白河节子好像叙述着什么与己无关的事,好像并没有女儿的身份,仿佛袖手旁观的态度,或者说,仿佛他还活着。头仰在椅背上,脖子线条就紧绷了起来,下巴的弧度瘦削得很漂亮。

      台灯黄色的光线,昏聩而朦胧地覆盖在她身上,闭目养神般清清闲闲。

      ——所以也算好事。随着发音,她喉部的皮肤底下,滚过了一个小小的起伏。

      小嶋阳菜听她闲扯了很多,话题基本围绕着父亲、过去,又与所谓的怀念逝者有着一段莫名差距。

      节子谈话中披露她父亲白河俊造,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联合赤军,这很惊人,是从来没有讲过的。

      ——这里,有枪伤的洞眼。她指着自己的右侧锁骨以下。

      战后成为盟军驻地,二三十年里仇美情绪从未间断过的日本,那么整个六十年代无疑是精神抗争上的一个高潮。大批受中国极左思想影响的年轻学生罢课走上了街头,自发组织起游行,示威,其浪潮之盛可谓轰轰烈烈。

      他们歃血起誓,甚至并肩高举着曾经敌国的领袖肖像,声势浩大地在中央大道推进。大声斥责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弊病,同时也不排除通过恐怖武装与极端手段来实现所谓的,政治理想。

      在宣传标语和燃烧□□满天乱飞的情况下,官方不得不派遣防暴警察施行武力镇压。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每一个人都几乎声嘶力竭 ,在日本列岛上犹如笼罩上疯狂。

      白河俊造童年亲眼目睹过反安保条约斗争,包括有五六百万人参与的集会和罢工、罢市。他的青春正经历着□□势头强盛的六十年代。

      年仅十九岁,白河作为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因为共产主义影响,以及憧憬着美丽而冷酷的赤军首领重信房子,加入了极端恐怖组织。

      昭和四十六年,他们在枥木县真冈市抢劫军火后受到警察围剿,余部逃窜至群马建立榛名山据点,在山里进行残忍□□,抛去朋友甚或手足的一切情分,十六天里受无情虐打而死亡的同胞有十二人,之后幸存的人员又逃往长野。

      ——他在浅间山被子弹打伤滚下了山谷。机缘巧合,正因为这样才幸免于难的。其他人迷路潜入轻井泽浅间山庄,被警察包围,最后逮捕。

      双手交叠置于腹上,白河节子靠着椅背,就像背诵着既定的诗文:被当地人救活之后躲藏起来,说是真的体会到什么叫黑暗了,从此再也不想管什么日本的未来、人类革命之类的大话了。

      ——如果为了通往天堂的道路,要不惜以杀人为代价,那么信仰已经毫无关系了,只想好好活着。

      最后,她似乎是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依旧以那不带什么感情的声线,嗤地冷笑了一声作为总结。

      接着就缄默了。

      逐渐转为沉重的气氛,可能是起先提到这些的白河节子都未曾预料过的——以她纯粹为了“聊天”的意图来看。

      房间里变得死寂下来,阳菜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蹩脚地试图把话题引往别的方向:你们家是佛教葬礼?

      隔着桌子,对面那个年轻女人扯开笑容应声道:对,日莲宗的。上午葬仪公司已经让和尚来念过经了,法号也取过了——她揉了一下眼睛,神色竟然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不耐烦:点了一天的香,屋子里味道好怪。

      略感词穷、哑然地望着她,小嶋阳菜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这时候,楼梯道上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阶一阶地清晰起来。

      白河节子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朝着门的方向迅速转过头,动作幅度并不大,但是表情的一系列细微变化都是真实的——在门开启的时候,不对,甚至在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刚响起时,小嶋阳菜确切看到她眼睛里的光芒在瞬间黯淡下去。

      大起大落,恍如一场好梦的破灭,只在须臾之间。

      开门的是节子的伯父,让她去楼下用餐。节子又恢复了那种与他们界限分明、格格不入的架势,但这次是冷淡,失礼地随口答应着作罢。

      阳菜也打算告辞,跟着他们下了楼。

      和白河太太礼貌地告过别,刚打算转身出门,白河节子却叫住她:等等,我想出去转转,正好送你一程吧。

      正在迟疑之际,对方不容分说就拉起了她的手,下一秒就打算夺门而出似的。

      ——节子。白河夫人在背后唤了一声。

      动作停下来,节子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什么事?

      ——守灵会回来的吧?那个端庄优雅的中年女人,口吻很小心,又仿佛带着请求期盼的味道。

      啊,嗯。嘴角抽动了一下,她搪塞化地点头应承,避过了母亲的目光。

      看起来像是节子伯母的女人,在白河夫人的身后,侧过脸摇了摇头,是不加掩饰的失望和鄙薄。

      ——里面空气真难受。如释重负般轻浮地笑着这么说了一句之后,白河一直都保持着沉默走在她身旁,也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欢快。

      夜幕已经降临,冬末春初,天仍然黑得很早。穿过沿街路灯一段隔着一段的水白色光线,迎面吹来的风里渗透着料峭寒意,幢幢黑影在暮色下连接成一片漫长而深邃的暗雾,在视野里寂静地延展成前方的道路。

      天气还很冷,没有反暖的迹象。小嶋阳菜将双手合拢靠近嘴边,呼出的温热吐息,很快在黑夜里飘散作了薄薄白汽。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白河歉疚地弯起嘴角。

      ——哪有,我们也很久没见了。阳菜转过脸回以笑容,先不论之前那些乱糟糟的感觉,耐心很好地答话:节子都没怎么变呢。

      ——没变吗。对方歪头,不是疑问的语气,但更接近于怀疑。

      ——至少一眼看见就认得出来啊。

      你不也是吗。爽朗地笑了两声,对方显然是试图扫去脸上的阴霾:晚饭还没有吃吧,我请客?

      不用了,爸妈在等我回去。她委婉地推辞着,顺势就埋怨起来:太晚了大概又要担心的吧,虽然已经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会把你当小孩子看。

      真不错啊,你爸妈都还好吧。以前放学还经常去你家玩的,就我们两个。后来你换了手机号码,我记得你给我了……啊,后来被搞丢了。白河吐了吐舌头,漾开笑意,真心赞叹着荏苒时光,叙旧兴致浓厚地打开话匣子:等自己开始工作的时候,发现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是很多啦,但总觉得挺寂寞。我爸爸从前也说这是长大的一部分,人生来就是孤独的,没人能从头到尾陪你一辈子,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原本略微挡住眉眼的额发,被对面的风吹得散乱,齐齐飞向了脑后。白河迟迟没有开口,而后微笑着低下头去,自嘲地哼了一声。

      ——我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冷呢。

      ——节子?阳菜呆然地停住了脚步,怔怔看着她。那个女人埋着头,原先比她高一点儿,现在反而是矮上几公分了:节子……

      那个女人的肩膀颤了颤,再抬起来脸,几乎就是惨然的神色了。

      小嶋阳菜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两小时车,以为能赶上的,手都在抖,以为能赶上的呀。好怕接到家里的电话,连电话都不敢接,就怕听到已经……那么。她攥着拳头抬起了下巴,发白的嘴唇颤得很厉害,用最后的力量徒劳地阻止着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晚了半个小时啊,就晚了那么一会儿已经来不及了。

      月色与刺眼的路灯光线漂染着她的肌肤,惨白而冰凉,小嶋阳菜失神地凝望着她,眼底深处泛出刺痛的错觉。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昨天早上不叫我回来?昨天早上……

      对象不明的发泄,压在嗓子里的嘶吼和质问并不大声,沙哑地在深长的街巷,与夜晚的空气里回荡。

      大颗大颗的眼泪直接从眼眶里摔落了下来,撞击在地面上。白河终于蹲缩下了身躯,颤抖着把脸埋在了双掌之间,泣不成声地呜咽:至少……最后一面也好……

      白河节子,从前在父亲教书的学校念书,和小嶋阳菜同一个班。两家住得也不远,算是关系比较稳固的朋友——仅限高中,日后联系渐少。为人一向潇洒豁达,偶尔就有点男孩子气,这一面大约是像父亲的。并不能说标准美人,但面部轮廓立体而清晰,甚至带着点犀利味道,总能给人深刻印象。

      小嶋阳菜以前一直认为,听到她有时冒出来的粗话,是一件很有趣并且爽快的事。

      在公司里与有妇之夫发生不伦之恋,凭那样干练独立的形象,是谁都猜不到的境况。起码在眼下被告知以前,阳菜根本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但是切实发生了。

      为人正直,行事磊落的父亲得知事实后,顺理成章地勃然大怒,勒令女儿立刻与对方切断关系。因为无法舍弃那样一段悖德的情谊,节子与家人闹翻了,负气离家,可以说是决绝地打算划清界限,至今还在异地独居,而且也继续经营维系着落人口实的不伦恋情。

      综上,白河节子和父亲俊造的关系其实很僵硬,在亲族中的风评相当糟糕,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彻底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节子,坐在路边公园的秋千上,面无表情地抓着两根垂下来的冰冷锁链。

      被风吹动的秋千架,链条环环相扣的关节处不断挤压出吱吱呀呀的老迈呻吟,带动着白河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

      三月未曾还暖的天气,满地枯黄的蒿草低伏着腰肢,在疏风中发出静谧而温和的齐整簌簌声响,一波一波蜿蜒攀行在空气里,轻柔敲打着耳膜。

      ——对不起。她吸了一下鼻子,眼角的泪迹还没揩掉: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没关系的。坐在旁边秋千架子上,小嶋阳菜摇了一下头,从挎包中翻出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跟前。

      默默接受了她的好意,却仍旧没有去擦脸上的泪痕,白河将它拉展在两手之间,拇指的指腹摩挲过了上面细小的褶痕。

      ——不想回家吗?

      月光映在那张轻而薄的纸上,微微透亮。她低垂着脖子:在那个地方,不知道要怎么哭。

      低叹了口气,阳菜伸过手,安慰性地抚在了故友的背脊上:没关系,节子可以哭的。

      嗯。对方闷着声点头,攒起纸巾擦了擦眼睛。

      ——凌晨四点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爸爸在医院里,不行了。

      ——抢救没用了,心跳都是靠电击才勉强维持着的。妈妈说他不会想死在医院里的,所以一定要回家。迎着月光,她抬起脸庞,几缕散乱下来的长发打着弯从鬓边荡下来,垂上了纤长的脖颈:送回来还有气的……我到家的时候他们就说人走了。

      疲累地阖上双目,睫毛安静地覆在下眼睑上,白河神情恍惚:我啊,我看到他蒙着白布,总觉得只是睡着了一样,什么嘛,说不定马上就会醒过来坐起来呢。这种话不敢说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抽噎般笑了笑,鼻音浓重:刚走进门撞见大伯,长得那么像他,一瞬间我还真以为爸爸没事呢。

      ——堂哥的女儿才三岁大,他们跟她说爷爷是睡着了。

      再度打开双眼,节子的脸色苍白,然而犹如大病初愈的眼神,清澈决绝:但我不是小孩子,没有人再会拿那种话骗我了。

      正如她所说,在家里不会哭。白河当着家人的面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称职完美地扮演着无可救药的逆女角色,若无其事继续顶着不孝和忤逆的名衔招摇过市。

      ——趁着人都出去,我才偷偷掀开白布……没敢看脸,握了他的手。还是热的呢。

      白河节子伸出自己纤细修长的手,在惨白的光线底下,宛如落满了霜。

      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父母亲果然是担心的。

      母亲把凉了的晚饭重新热过一遍,小嶋阳菜其实没什么胃口,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简单地吃完了。

      ——节子她还好吗?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母亲一边将碗垒叠起来,问得很关切:她好像跟你一样大嘛,一直都在外面工作。那么年轻的孩子,刚没了爸爸一定不好受吧。

      ——没事了。虽然哭得挺凶,还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不过现在应该好多了。听着瓷器碰撞出的清脆声响,用抹布擦干净桌面,阳菜只是简略地回答了重点,并没打算透露更多。

      ——今晚还要守灵,她这样身体吃不消的。母亲的怜悯和感慨可见一斑,她捧着堆好的碗盘,转身往厨房走去——拒绝了阳菜代理的提议。从背后看过去,身影显得很消瘦。尽管从医院回来以后,大体上恢复得相当好,也仰赖每天定时的服药。

      阳菜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起过任何细小争执。一年前母亲替她收拾房间,整理过后,有些器物的位置变动而导致寻找困难,因为这样还吵了几句。

      而长大了就得学会体谅。如此看来诸多纷繁摩擦,可能也是值得怀念的。

      她拧开水槽的龙头,于是管道里的流水哗啦啦冲击在不锈钢台底里,碗筷撞击的声音又交错着响了起来。

      厨房的拉门没关上,黄色灯光溢满了四周的墙,母亲微弯着腰,凑在水池前的侧面可以看得很清楚。

      挽起两边的袖子,她开始刷碗。

      ——你明天又要回东京了?

      ——嗯,参加完葬礼就回去,推迟的工作还要补上去的。小嶋阳菜反复擦拭着台面一角的污迹,水光残留,反射着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影。

      哦。你别太累了。母亲头也不抬,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说着:你看人活着挺空,指不准哪天就不在的。我和你爸也已经年纪大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跟小辽过得好,就没什么遗憾了。

      互相怨恨——那天晚上白河节子用了这样一个词来总结概括自己和双亲的关系。从抛弃父母、离开家庭的那一刻起,背叛就已经十足充分地构成了,并且不具备受到谅解的立场。

      经过那一段失控,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自认为不会、也不存在机会得到父亲原谅了。至于亲族的曲解,她根本也没打算为扭转局势而作出什么多余的努力。

      ——或者说,从我和别人的丈夫有染开始,就已经是不可救药。她言辞犀利地对自己作出评价,咬着字节,强调着句尾这个形容词。

      如果可以怨恨到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是件好事呢。低语着,双手支在秋千的座板上,年轻的女人神情迷茫而困惑。她散开了一直挽着长发,此时它们像水草一样,浓密而弯曲地覆在黑色的西服外套上。泪痕被擦干净,苍白虚弱的侧脸明净得异样纯澈。

      告解的工序,看起来可以暂告一个段落。

      小嶋阳菜不再接话,也没有再看她,浅笑着仰头望向了星斗疏朗的深紫色夜空。

      ——节子这样看起来年轻好多。

      ——诶?

      ——头发。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侧示意,思索的时候习惯性地歪着脑袋:挽起来起码要年长五六岁啊。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似乎被逗笑了:真的?

      嗯。她肯定地扬起唇角。

      满月端居在飞快流走的云层上,悬于头顶上方被树枝簇拥的深色寂寥里。

      银白色月光碎成了一片一片薄薄的亮屑,轻盈宁静,从高大的树木顶端筛落成斑斑块块,在矮灌木丛里流淌下来,汨汨地倾泻满了脚底下的地面。

      ——那现在,你和他在一起还好吗。微弱摇晃着秋千,铁链发出了吱呀声,阳菜把先前就在意的问题说出了口。

      啊……白河节子的神情居然稍微透出了羞怯,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他下个月就要跟那个女人……我是说妻子离婚了。

      很难说这结局是遗憾还是相对值得欣慰。

      当然我明白,不管怎么样都是做了给父母丢脸的事。她抢在阳菜发表意见之前,无力而自嘲地叹息:可是如果爸爸再能等一段时间,哪怕就一个月。到时候,我想我一定有勇气把他带回家,请求原谅的。但是……没赶上啊。

      喜欢上对方的原因,据她所说也很简单。刚进了公司工作、无助和不适感、多样的委屈和挫折,而当时非常耐心又温柔地照顾着她的人,只有那个已有妻室的男人而已。

      ——一直都是只有他在身边。如果我的世界很小,只剩下两个人了,足够简单,简单到只看得到对方,很难不喜欢吧,难免就爱上了……就算被骗又怎么样。

      ——其实就想过简单的日子。他们又不是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吧,凭什么觉得我不幸福很可怜,凭什么同情指责我。爱上有妇之夫的人是我,不是他们啊。

      小嶋阳菜只觉得很难形容,当时她的表情:深远或者宽和。

      夜风习习侵着脸庞,拂起了鬓发,树上零零星星的翠青色,在身边雨一般簌簌地飘降而下。

      ——不过老师应该会高兴吧。不是说要好好活着吗。小嶋阳菜抓着锁链足尖点地,把秋千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灯光雪白的路面上,眯起眼睛:我是说,你会幸福的。

      ——谁知道呢。对方哂笑着撇了撇嘴:再说我可是抢了别人的丈夫,怎么幸福都算不上高尚,还给家里丢脸。啊像我这种女人死了一定会下地狱的。她恢复了爽朗的神气,自我调侃着。

      诶不会啦。小嶋阳菜也跟着开玩笑:你家是日莲宗的吧,所以能入净土的。

      谁说的啊。对方戏谑地反驳道:再来我没信仰的。

      喂喂,你别这样。她不满地皱起眉,露出无奈的笑:从前遇到的禅师这样说而已。日莲的中心是大乘思想,就算被其他派别排除的声闻缘觉……啊,其实我不明白——她毫不羞愧地略过了那一段:大概就是,即使佛教也歧视女人,但《法华经》连龙女,龙的女人都可以拯救之类,嗯,大概。

      《妙法莲华经》的比喻——莲花从污泥里长出来,开出那样美丽的花朵。

      小嶋阳菜记得对方是这样解释的。

      ——那你信吗?那个年轻女人的目光很平和。

      望她一眼,阳菜想了想:不知道,不过我妈妈好像相信。

      ——这种东西又不能证明的。白河的侧脸在月光下镀上了银霜,五官模模糊糊,轮廓却端正得好像一笔一划刻划出来。

      ——因为不能证明,去相信就好了。

      朝天幕的方向仰着脖子,白河节子没有说话,良久终于半调笑半认真地开口:其实我在想,阳菜那么温柔的好女人,谁要能娶到你,积三辈子德都是不够的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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