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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16 ...

  •   十六

      小嶋阳菜家里是信仰日莲宗的。准确来说,宽永年间实行“寺请制度”时,祖上被强制分为了日莲宗佛寺的檀家,如当时几乎所有日本人一样和寺院缔结葬仪约制,一直以来先祖的供养都委托寺院和尚来代理。

      仅仅算作名义上日莲的佛教徒,但实质早就没什么精神信仰上的关系,起码阳菜本人大概是无所谓的。与其认同被指定遵从的,她似乎更倾向笃信于自行探寻的真实。

      妙法莲华经的确摆在佛坛上,可一个月打扫不过一次的状况也实在很具有讽刺性。

      而在病愈静养那段时间,小嶋阳菜的母亲居然一反常态地热衷于宗教。这相当使她始料未及,毕竟那个中年妇人多年以来随和开朗,将心愿寄托于信仰本就无关痛痒。事实上,小嶋阳菜本人也从未真心在意过神龛上的佛像,毋宁说不够虔诚——付出信赖意味着承担风险,同理,人际交往也是这么回事,涉水过深,你就得时时提防着血本无归。

      所以她是不太能理解母亲的虔诚,不过着实赞同对于静养这一主题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母亲诵经的时候,阳菜带着大岛上了楼。

      同样的房间,连摆设都还如出一辙。虽然不常回来,但母亲做着定期打扫的工作。只不过距那个人上一回的踏足时隔一年半有余。阳菜无意中就计算了一下,十九个月的时间好像并不值得称作漫长,可际遇却是决绝的。至少,大岛优子站在她房门外那一刻,是切实流露了两三秒的怔愣与无措。

      她按亮了灯光,抓着门把侧身回望她微微出神的面容,以为也许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好,然而客套招呼的话到了嘴边也就咽回去了。

      优子稍抬着下巴环顾曾经共处过数月之久的屋子,神色复杂,好在当感受到她的欲言又止时,她又立刻不动声色地切换了脸上的表情,一如过去那些能让所有局势无风无浪的伎俩。

      ——还不进去?阳菜忽而有些烦躁了,蹙眉催促。

      ——嗯。点了点头,大岛轻轻笑着径直走向了窗边。

      一手按在无色玻璃上,向着外边堆积暗红色阴霾的夜幕眺望出去。

      室内外的温差,让透明玻璃上起了一层模糊水汽。优子用手指抹开了一片白色雾气,伸长了脖子将脸凑过去,盯着窗外瞧了一会儿便小声惊呼起来:啊真的下雪了!

      听着她略带诧异,还有些大惊小怪的声音,小嶋阳菜靠过去,挨着她,透过被擦亮的一小块区域往外看。

      黑暗里,有细小白色冰晶飘扬在寂静街道上方,在寒风里茫茫倾斜着。路灯雪白的光线漂浮于半空,照亮了对面那家的屋脊,夜空之下显现出深黑色泽的房顶上还远未有积雪的痕迹,雪是才下不久的。

      ——天气预报说了嘛,今天要下雪的。她直起身不以为意地淡淡说着。

      大岛笑起来:不是挺好吗。不过还多亏伯母收留,不然回家路上就很麻烦了啊。她动手把透亮的范围擦拭得更大,水滴就沿着光滑的玻璃表面蜿蜒滑趟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浅薄印子。

      ——去年冬天我们都没见过面呢。保持着朝外眺望的姿势,大岛的嗓音带着温和的沙哑,耳畔的鬓发挡住了大半边面容,隐约能看见侧脸上是宁静平和的表情:去年也下了好几场大雪的,积得很高呀,那几天都被堵在家里,后来干脆难得有机会放假停工了。

      结束了仿佛怀念的口吻,倒映在玻璃上的,大岛优子清丽的下巴线条再次平静如初,她眨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睛:阳菜呢?

      关于上一年冬天的记忆,理应是深刻的,但其实她很难如实地还原出诸多细节,比方说那一年初雪的夜晚、和母亲接二连三的争执内容,又或者何时何地,她就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去依靠眼前这个人的肩膀,戏剧化的变迁宛如拐过一个街角那么简单。

      都说生命如诗如歌,而实际上又不是,你看它从来没有那么多章节循环,有机会重头来过。

      无数个交叉点,繁冗的判断题所构织成的人生,于困顿迷茫中前行似乎也变成了我们应尽的责任,连小孩子都懂得那么一句蹩脚白烂的英文,Yes or No。

      起码,她还是被迫渐渐领略了什么叫简单地作为旁观者,为彼此的生命付出善意关怀,而非逾越。

      哪怕一直走错路,哪怕总是作不对选择,生活依然是前景广阔长远,有多少一派明媚的风景值得期待,依然未知。

      所有人都说道阻且长、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执迷不悟是愚昧的,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连自己都能明白自己有多蠢的人真应该去好好敲醒脑壳,去一头撞死,撞死才好啊——可前行在阔别后的崭新旅途中,却仍在不断驻步回望着过往,呼啸而去的烟尘风光,这样又是怎么一回事。

      承受着时间的力量,没有一件事情将不沉重不卑微。

      交叠的影像,模糊却艰涩,在脑海里零零碎碎徘徊上演的时候,她正注视着大岛的面容发怔,而后突然醒过神来。

      ——我啊……我也是,可以偷几天懒。小嶋阳菜收回了目光,不自主抬起的指尖,在布满水雾的窗上徐徐下滑,勾画出了一条落寞的细细弧度。随即又像对方那样涂抹开一片不太规则的几何圆形,黑暗里偏斜在北风和灯光中的苍白碎片,就清楚映入了眼底:……小优过得怎么样,一点都不知道呢。

      近在身边,紧挨着的手臂还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以及仅仅一瞬的僵硬。优子终于移回了一直投向窗外的视线,仰起稍稍眯起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牵起笑容提议,一脸询问的意味:明天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春有花开夏鸟鸣,秋日明月冬雪冷——披着被子跪坐在床上,大岛开玩笑说这是日本之美,来回答她对降雪天气的抱怨。

      擦干净的窗户再次凝起了一薄层雾气,白蒙蒙的屏障对面,就有寒冬的落雪安宁。

      关了灯的房间里,眼睛刚适应了黑暗的笼罩,呈现在视野中的事物都只是勾勒出了朦胧轮廓和交杂的黯淡色线,而透过玻璃窗斜进来的路灯光照,就显得格外通明澄澈,在窗沿和床单上印成了一大片相连的清晰亮痕,照亮了对方的面容。

      毫无睡意来袭,大概优子也是,于是才会这样百无聊赖地并肩而坐,如此默契,换做在那一个夏天也许是丝毫不罕见的举动,时至今日却未免生疏了点。

      扯一下肩上的被子,她抱着膝盖,爱理不理的口气:不是道元的俳句吗。

      对,禅师的俳句。啊呀呀高兴点嘛,难得又下雪了小姐你就不能童真地想想会很漂亮吗。失望沮丧在她表情丰富的脸上呈现得很有趣。

      是没错啊,不过就得收留你这种麻烦家伙了。阳菜瞟她一眼。
      怎么这样啊……优子无奈地摸摸下巴,却是挂着笑的:唉,讨厌死了,什么都看不清真叫人火大啊,火大。倾身昂起脖子,大岛动手开始擦窗上的水汽,大开大合几个来回,于是大功告成。

      深红发紫的夜幕高高悬挂在城镇上方,云层厚重,在透明玻璃前打开了苍茫磅礴的底色,电线在空中从耸起的屋顶上越过,纵横交错着复杂纠结。

      冬季的夜空其实是很清澈的。黑天里下着白色的花,一波一波翻飞滚涌。

      你妈妈是佛教徒?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用纸巾擦拭着潮湿冰冷的手,她随口问着。

      ——跟禅宗没关系的。

      唉我知道的啦,只是顺带想到而已。优子抱怨着笑道,面容上映出了雪银的光痕,她说你家是日莲宗的,我记得。而且有看到法华经,佛龛上。

      ——怎么突然有兴趣了。

      习惯性地偏头思忖,阳菜如实不讳地摇了下脑袋:我不知道啊,从医院回来以后就这样。大概是有在苦恼的吧,各种方面。

      该不会你又惹麻烦了吧。嬉皮笑脸地调侃着,优子拿胳膊肘轻撞她一下。

      你这人还不是一般讨厌。下意识鼓起腮帮子,撞回去。

      这样啊?

      对吧。下巴搁在并拢的膝上,阳菜语调平平地回应着。透过大岛方才擦亮的窗户,看得见外边密密流泻的白色晶体,忽而就感觉有些冷了。此时大岛优子却像心有感应般,凑近身将手臂绕过来,仔细替她把被子拉严实。

      阴暗中没有眼神接触,对方身上的温热便顺势涌过来,连呼吸都变得只在咫尺,仿佛能形成一个拥抱的环绕,但大概又不是。

      有时候小嶋阳菜会觉得,真的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明明是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至亲,朝夕相对,可诚实地来讲,或许正因为过于习惯,反倒不会刻意去留意了。可能这是要反省的过失。

      记忆当中和家人的相处向来是平淡无奇的,没什么特意营造的亲密氛围、煽情或感人到肉麻的情节,欠缺浓稠的感情黏合,却是值得放心的。人类对家庭和故乡总有着难以名状的执念,大体是如此不设防而又单纯的归属感。

      潜移默化里,家的概念、人际关系的轮廓、表达方式是由此稳步而逐渐衍生的,在无形中就影响着人生的脚步:喜欢给人生留下空间余地,因而习惯寂寞。又或者并非没有在意的事物和人,只不过习惯于不会走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正如同家庭之于每个人的覆盖力量。

      大岛优子说曾经向往的是“家庭”。年少时期的经历,父母的分道扬镳,一系列影响即便随着成长而淡化,理解与体谅可以化解痛苦,但这种不完美难免就在潜意识里形成了缺憾以及情结。所以她也认真提到:小嶋桑家里人都很可爱的,虽然好像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各自的日子,干涉不多,哎哟你们家上次连小辽的生日都没替他过吧我说,唉我知道他本人也无所谓……不过看得出来感情还是很好啊。

      这么想来,一家子都是别扭的人也说不定,类似于遗传似的拙于流露。而她小嶋阳菜,打小也真是个能往死里憋屈的小孩。

      多少是有些任性,可也惯于顺从。能把很多事情看在眼里,然而从始至终表现得置身事外。因年龄增长等各方面因素受运营冷落也好,不被理解也好,哪怕失败,都是可以忍下去的,在人前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也成了习惯。

      其实并非不在意。失落、沮丧、恐惧或者懊恼,身而为人应有的负面情绪分毫没有少过,只不过不够坦率罢了。

      母亲甚少苛责她,除了偶尔家常化的抱怨,也鲜少干预她的个人生活和工作,这份距离是宽容且平和的,阳菜一向对此抱持着感激的态度,并能心安理得地领受。

      倘若这样的恩惠不曾叛变——她有想过,那么理论上所有齿轮是有机会按部就班,照着期望、预计的未来运转到底的,有机会的吧。只可惜人生哪来多至此的假设性命题。

      ——为孩子操心是父母的心意和权利。

      直到菅原秋彦那个男人,以最恰如其分的姿态与身份站到了自己面前,和菅原的分手,接着是母亲的病情,她很难自我安慰地将一系列问题撇清关联,阳菜才真正体会到了那句空泛的话其意义所在:原来于母亲而言,率先叛变的,应该是她小嶋阳菜才对,而原来她对于默认规则的背叛,造就的也不仅止于,一段支付不起的荒谬思念和苦恋。

      在世上并非事事得以爱为名,可一旦摊上了这个字眼,即便轻妄,势必也难堪重负。

      应该是很困扰的,小嶋桑的妈妈。大岛的瞳仁里反射着一斑青光,而后声调慵懒地感慨,挪动身体打算向着床铺靠外侧那一边躺下来:做人不容易,当父母应该更难。啊腿麻了腿麻了……当然嘴上这么说着也挺空洞,毕竟自己不走到那个地步不会明白的。

      被子受扯动之下,隐隐的气流从敞开的缝隙间袭了进来。

      从膝盖当中抬起下巴,阳菜扭头注视着那个仰面倒在侧旁的人——为阴影所覆盖,这时候难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了。窗外漏进来的光线带着凄迷的惨白色,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浸透皮肤的触感是微冷的。

      伸过手臂拉上了窗帘,室内外的明暗被完全隔绝开来。她摸索着躺回到枕头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顺便还帮那个家伙掖好被角,指尖就触到了几缕弯叠发丝,柔软而轻盈:等走到那一步才明白不就晚了吗。

      一阵静默,视线里凝聚的黑暗开始弥散淡化开来,她能听到雪片坠落在屋瓦和枝梢上的细碎簌簌声。

      ——这我就不清楚了哦。也许你妈妈信仰的佛祖和菩萨能解答吧。大岛又顿了顿,接着腔调听起来有些故意的滑稽和戏谑:也许呢,无论哪边的神都是听不到那么多祈祷的,不然亲爱的神也太超负荷运行了,嗯一定是这样。煞有介事地一击掌,她盖棺定论。

      阳菜就被逗笑了:你啊,无论哪边宗教都是把拯救当主题的吧,做不到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到底还不是自救。她耸了耸肩:再说又不是领奖品,谁都要争着拯救世界,那世界还不得毁灭个百八十次才够,不然哪轮得到。

      ——坏心眼。

      ——好的好的,坏心眼。很过分吧。那家伙气定神闲,轻松自在地笑着:不管等着救谁或者被谁救,人总要为了自己长大的,哪一天,就要学会长大了。

      侧着头半边脸倚在了枕头上,阳菜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半晌无语,又终于扬起唇调笑:所以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笨蛋爱哭鬼了吗。

      喂喂,我说。大岛不甘心地抢白:我都好久没哭了,真的呀你别不信……她的声音再次渐渐落了下去,更像是无关紧要闲扯的口吻,无形间就夹杂了些喟然的味道:其实也不是的啊,该难过的还在难过,但人长大了,很多时候就变得再也哭不出来了。

      小优——小嶋阳菜听着她缓缓地叙述,突然想插上的话又堵在喉间了,然后咽下去。她半合着双目没吭声,过一会儿就扭头将目光投向了天花板。翻身的动作之间,搅动着气流又从被褥的缝隙里钻进来。

      静静垂挂的窗帘布上映出了淡白色,仿佛水滴化开在纤维里的模糊印子,若隐若现地晃在眼角余光边缘。

      她所知道的大岛一直是个可爱的孩子,一直都属于最美好记忆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不管是优子还是小优,被她喊过无数遍的名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拍打冲刷着河岸的流水。

      感情强烈,很容易被打动,聪明圆滑但偶尔就会相当单纯,死心眼。爽朗却意外的纤细,坚强又脆弱善感,为了别人可以最真诚最稚拙最愚蠢地放声哭泣,比谁都善良。为自己却也能把一颗眼泪忍上许多许多年,这样的人。

      阳菜,阳菜啊阳菜……屈臂抚上了额头,大岛优子宛如梦呓般,意味不明低低念叨她的名字,然后就长长叹息了。

      要知道,意味不明本身就是能有很多种意义的。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停了。尽管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然而也很早就从睡梦里脱离了。

      优子比预计中更早离开了房间,所以从睁开眼睛就看不到人影。小嶋阳菜一手抚过空荡荡的身边位置,余热未散的床单上还残存着躺过的印子。她茫然无措环视着四周,抑或下意识就是想寻找什么的。直到瞥见对方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和蜷作一团的围巾,这样才确信无疑地放下心——人还在的。

      从窗口俯瞰下去,空旷街道是宁静的苍白长河。

      雪已经积了很厚,几乎还未遭人踩踏的缘故,纯白得格外澄明耀眼。有树木的枯枝败叶凋落在雪地里,零星而杂乱地散布成漆黑的斑斑点点。

      会是个好天气。天际虽有云层覆盖,但浅蓝的底色高远而明亮。楼底下两侧紧密排展开的建筑,使道路收缩得略显狭小,形成川流般微弱幅度的蜿蜒。金色薄光撕裂雾霭,垂直着降落下来,染在满地的松软积雪上。

      日光漫溢,横亘而光滑地延展开疏影和淡彩,一路平铺在狭窄街巷上,绵延向了遥远的他方。

      她打开窗,冷风一股脑儿蹿进来就像扑腾的鸽子,吹得长发开始凌乱纠葛。

      不远处还传来竹扫把擦过地面的刷刷声,清晰整齐地响彻在晨间寒冷的空气里,估计是邻家开始清扫门口通道上的积雪。

      冬季的空气干净凛冽,扑面掺着湿潮寒冷的味道,直接侵入鼻腔的感觉很痛,小嶋阳菜眯眼皱起眉头,抚着胳膊打了个颤。

      视线内的房顶都被落雪所覆盖遍及。自家屋檐上挂着坚硬的霜柱冰凌,长短不一,在晨曦里参差折射出剔透光泽。

      当她刚想伸手去触碰列成一排的冰锥的时候,大岛就在底下叫她。

      小小单薄的身影独自伫立在街上的雪地里。一缕缕干净柔软的光线,落在她蓬松弯曲的卷发上,印得面容澈澈。优子仰着头露出好看的笑容,于是脸上漾开了两弯月牙的明媚灿烂,粲然生辉。

      小嶋桑,阳菜——一边拄着比身高矮不了多少的大扫帚,她挥起了手臂,笑着大声叫她的名字。又长又白的手指微张着,指缝间就漏进了稀薄温和的碎金阳光。

      画面定格在此时,而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作何反应。延迟了几拍之后的思维重新开始运转,趴着下窗沿,阳菜稍稍前倾着往外探出身体,嗓音懒散然而清越地朝下面说话:那么早起来你就不冷啊,还真是有活力的年轻人。

      哎哟什么呀,我本来就年轻着呢好不好。你倒是赶快下来啊,睡得不省人事完全没动静了,哈哈现在才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啊。优子抬着下巴反驳,啊哈哈哈笑着笑着露出一大排白牙,呼出的气体一遇到冰冷外界顷刻化作了团团白色的烟雾,环绕在她纤细的脖颈边。

      小嶋阳菜在楼上一脸鄙夷嫌弃。

      唉唉你把衣服穿起来啊。想到什么似的转了转眼睛,优子又喊话,声音清亮地在早晨空寂的街道上响起:外边很冷呢,你就这样开着窗会感冒的。

      垂下眼睛随意打量了一下身上薄薄的衣物,突然想耍任性的小心思就莫名冒出来了,于是笑靥明媚:啊?没事的啦。

      去穿衣服啊!不然就赶快进屋里去嘛。为难的神情从她耷下去的眉间浮现出来,即使从上至下隔着好一段距离还看得清清楚楚,无可奈何得实在太过可爱了。

      喜欢骗取她的关心和责备,如今想来,依然是无限眷恋着那样的动摇和依赖。

      当她浅褐瞳仁里倒映出柔和的云影天光,当那个人的困扰里几乎就溢满了纵容的意味,她不得不感叹,生命若纯粹至此,也会是愉悦美好的。

      烦死了,那你上来啊。她用手支着下巴,挑衅地望着她。

      小嶋桑……底下那个家伙仰着一张小脸,心悦诚服地眨巴着眼睛。

      她就在窗口咯咯笑起来了。雪后的阳光洒在屋檐底下,缺少温度,却是明亮美丽的。

      雪后初晴,路上的积雪被车辆碾过,显现出一道一道凹凸不平的痕迹。

      漫步在大宫纵横交错的街巷上,优子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她的身边,把外套上带毛边的帽子兜在了脑袋上,只露出那张白皙小巧的脸蛋。一路上都兴致高昂,笑得一对虎牙冒在外面,俨然是生机盎然。

      高大的山毛榉已经落光了叶子,三三两两矗立在街角的雪地当中,幅展开的枝桠上堆着层叠的晶莹。不顾阻止,大岛优子犯傻一样地踮起脚,去扯它被压垂下的树枝,厚重松软的雪顷刻间自枝端倾泻而下,落了她满身碎屑。

      一边笑着呼救,大岛飞快地从树底下逃出来,三步并两步喘着气跑回她的身边。

      好冷啊冷死了。掀开头上的帽子钻出整个脑袋,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她随手整理稍显凌乱的额发,神情亢奋地欢快咧着嘴角,随呼吸而产生的白雾便轻飘飘蒸腾了起来,模糊在她稍稍泛红的面容前方。

      ——差点被埋掉了啊吓死我了!

      你这绝对是活该嘛。阳菜幸灾乐祸地嗤嗤笑出来,但还是抬起手腕帮她掸掉了肩上附着的细碎冰晶,衣料上留下了一片一片黯淡水迹,湿漉漉地化开来:看你衣服湿了怎么办。

      没事的啦,反正衣服很厚的。大岛无所谓地嘿嘿笑着,而后忽然惊慌失措——啊啊啊到脖子里去了啊!雪跑到衣服里了啦!

      她把脸扭曲着惨叫起来。

      早上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父母还没有起床,早餐是她和优子一起准备的。大岛对她家厨房也是轻车熟驾了,锅碗摆放的位置可能比她还要清楚,年少时起家事之类的就一律相当上手,整顿得有板有眼。

      父母用早餐的时候,她们已经把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清出一条路来。

      小嶋阳菜提出想出去走走,和优子一起,毕竟难得有休假。

      ——优子呢,今天不要上班吗。小嶋太太随口问着。

      哦,我今天没什么工作,可以请假的。轻轻松松地勾起嘴角,大岛的笑容始终礼貌而得体。

      那就好。母亲点了点头,喝一口冒着热气的味增,停顿片刻。

      ——能干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很能干啊,小优子以后一定是贤妻良母的料子吧。

      回想着母亲的赞叹,阳菜面对大宫武藏野高中广阔的操场发起了呆。

      隔着铁丝网,五层高的教学大楼在朝晖里折射出淡淡光晕,四百米标准跑道的运动场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覆盖了够及小腿的绿茵草地。学生都放寒假回家的缘故,无人践踏,因而保留了完整如初的原貌。

      优子拉了拉她的手:还不走?

      微冷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背,阳菜才回过神来冲她微笑。放平了嘴角,回望一眼空荡荡的运动场地,她牵着大岛的手迈开步子。

      沿着学校南侧的小道走,脚下是棉花一般厚实松软的触感,昨夜的大雪在第二天已经能够湮没小腿肚。身边铺展着向远处排开的荒芜田野,凹叠的雪地里映满了天上遗落的缕缕纤光。

      前面就是区分开城郊与河岸的防洪堤,枯黄草色为落雪所遮蔽,只剩下漫长的纯白屏障,连绵着用背脊截断了视线的去向。

      踏着阶梯上去的时候,优子走在前面,拉紧了她的手:你当心啊,下了雪脚底下很滑的。

      嗯我知道。回握住纤细而略为单薄的手掌,阳菜抬头看了看那个人瘦削的背影:你的腿没问题了?

      没事吧,大概。没有回头,优子一边小心翼翼向上走一边答话:就是下雨下雪的时候容易痛,不过医生说挺正常的,我也就没多想了。

      现在会痛吗?她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力道。

      嘿咻——跨上了最高一层的石阶,优子踏上堤坝顶端,终于扭过头来望了望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总之是外伤而已,都痊愈了还能怎么着。

      你这人还真固执。阳菜吃力地叹气,也跟着登上了护城堤的顶部。

      就这么顽固着吧。慵懒地伸开双臂拉展了一下腰肢,大岛活动着脖子发出感叹:啊——天气真好。

      日光丰盛,照耀在她身上,鲜明灿烂得不带有一丝灰色和黯淡。

      防洪堤另一侧,已经分不清草野稻田与球场的界线,视界中苍凉而开阔地铺平了冰冷的茫茫莹白,一直平旷地延伸向了冻结的荒川河道。

      肩上的水印子开始蒸发。大岛优子纤细白皙的手在低温里冻得发红,皮肤底下原本清晰的青蓝血管变得不再明显。她拨开鬓发,金褐色的眼睛如同猫一般眯缝起来,眺望着远方。

      蓝天空明,广袤的积雪在视野里发白发亮,迎面扑涌而来的冬日微风是冰凉而澄澈的。

      ——今年应该会不错吧,但愿有好运呢。优子的侧脸被天然光纤漂染得格外明净,弯起的唇角仿佛就预示着一个好兆头了。

      ——谁知道呢。

      ——好!那么就来祈祷工作顺利吧。一本正经握拳,那家伙故意目光炯炯地表现出了斗志熊熊。

      ——你不是挺顺利挺成功的吗。

      理想总是无比高远的啊。对方也调侃。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阳菜无奈地笑着歪了歪头。

      ——小嶋桑……阳菜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吗。优子忽而转过脸来看她。

      大岛和她是不同的人。

      偶尔小嶋阳菜就会感到,羡慕于那种会为了既定目标拼尽全力的性格。而自己也许恰恰就是缺乏使命感的一类,认真地想,从来没觉得什么是非做不可的,没有非达成不可的目的。比起期盼理想的结果,自己的人生,更近似于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所以某种程度上,无所谓信仰的人可能比较不幸。

      和她对视了两秒,阳菜的目光晃了晃,摇头:可能没有吧。

      ——可是阳菜很努力啊。抬高了视线直视着她,优子的眼神是认真的,金褐色的瞳仁跟玻璃珠子一样剔透漂亮。

      愣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就噗嗤笑了:有吗?

      小嶋桑说过喜欢的吧,从小就喜欢艺人的工作。大岛放松了脸部的线条,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棕褐的长发在光线下泛着浅金色的温暖微光:可是真的问起来,又从来不讲具体的野心啦志向啦什么的。

      ——那是我没出息吧。双手交握在背后,她站在斜坡的边缘,俯瞰着满地白雪的苍茫原野轻松自嘲。

      ——这样?挑起眉毛来,对方疑惑的语气里却是确信无疑的调子:可是你说了喜欢的啊,所以自然而然为有兴趣的东西努力。会把喜欢的事情而当成本分,一直尽己所能努力着的小嶋桑实在太可爱了。我是这样理解的哦。

      莫名有些奇妙的感动和不好意思,阳菜撇撇嘴: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哪有你这么霸道不讲理的解释。

      大岛笑了笑,呼出的白色热气从颈侧落到肩膀上,又在严寒天气里循循消散。

      ——做喜欢的事情,最单纯地付出努力,不是很好吗。

      回去的路上,经过西区土屋路边的氷川神社,优子说要去参拜。

      跨过白柱红檐的鸟居,大岛几步之下直接来到了拜殿的屋檐之下。横挂的注连绳正中间,是缀着雪白麻绳的铃绪。

      在口袋里一阵翻找,大岛优子掏出硬币丢进了赛钱箱细木条的栏格里。击了几次掌,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清丽侧脸上则是分外虔诚的宁静和安详。

      她望着她摇动铃绪下的垂绳,清脆的铜铃声就在耳边咣当咣当接连响了起来,嗡嗡震颤着扩散在冷寂的空气里。

      小嶋阳菜跟着也掏出硬币,刚打算投下去就被对方制止了。

      急切地喊停,优子阻止了她漫不经心的动作,一边在指手画脚:等一下等一下,不能这样投吧,十円可是和とおえん同音的啊,远离缘分的意思呢。你都不注意这些的吗!

      慢腾腾低下视线看着她,阳菜的嘴角抽了两抽:你这什么老太太思维啊。

      ——哎哟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嘛。那家伙委屈地反驳。

      不满,但还是顺从地重新再拿出五円零钱,小嶋阳菜白了她一眼:什么嘛,你不是说求神也没用的吗,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个人似乎是下意识地冲她一笑,轻轻调过头去,帮她把十五円丢进了格子里,逆着光的神色无比平静:嘴上说着不相信,可还会偷偷寄予希望,这就是人类的懦弱嘛……じゅうごえん是十御缘呢。

      铜板掉进木格子里,闷闷地敲击到了底板,哗啦啦地滚了几回就安顿下来,悄无声息了。

      阳菜拍了几下掌,闭上眼睛,然而很神奇,此时居然联想不起任何一个具象化的愿望了。于是静默着,任由脑子里空荡一片。

      ——阳菜,为什么会跟菅原先生分手?

      身旁大岛忽然冒出来的问话,打断了她长久的空白。小嶋阳菜睁开双眼,颇为惊讶地注视着她,手还保持着合十的动作没缓过来。

      看了一会儿,她移开视线,说:各方面其实不合适吧,他那个人是很好的,算得上成熟又很照顾人。不过我可能还是想得不够清楚,没做好觉悟呢。怎么说呢……感觉不对?

      ——你不喜欢他?优子稍稍瞪大了褐色的眼睛。

      碰了一下她复杂的目光又转开,阳菜有些僵硬地点着脖子,到底还是叹气了:我不知道,但大概算是吧。

      神社拜殿旁的墨绿松枝,积满了蓬松碎雪,重压之下微微垂降着枝梢,风一吹,树上的冰晶就会落下来,仿佛纷纷扬扬下起了阵雪。

      树枝灰蓝色的阴翳斜斜投在雪地里,摇曳着拉到了那个人的脚跟边上。大岛眼神纯澈中带着惘然,几乎是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阳菜一直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知道的。那个人总算打破了沉默,垂着长睫,苍白肤色上淡淡印着阳光穿透树梢的薄影,自言自语般陈述着: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很冷漠,又不太会主动跟人搭话……顿了顿,她仿佛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但是我都知道的。比别人更不擅长表达,但是比谁都要更温柔更用心。即使受委屈也不会讲,又总是替人着想,即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我也知道你有多好。

      她说阳菜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了,很美,很可爱。奥入濑清泉一样的美人啊。值得所有的男人来喜欢,都应该对你好才行,真的,所有人都应该会喜欢你才对。

      微笑着抬起脸庞,那个人这样说。

      恍恍惚惚,小嶋阳菜觉得视线是模糊朦胧的,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和记忆中的面容相重合了,如同时光的重回,如同那依然是站在秋日静谧阳光下的明丽少女,笑得明媚如水,如同一切仍未来得及发生——而岁月已经在每个人心底爬过好长好长的距离。

      说长大了不会想哭是假的骗人的,就像装傻说不懂,不理解,不清楚爱情应该是发自内心最期盼的东西,不是强加的硬塞给我的东西。痛彻肺腑也好,无疾而终也好,有过痛苦有过焦虑的时光,才算是真正的付出感情。

      不管别人到底怎么定义,迷恋抑或错觉,至少她自己最愿意相信的是:

      ——小嶋阳菜是真的喜欢你的,发自内心的,即使比谁都要难以表达,但比谁的喜欢都要更加,接近于爱情。

      仰着脖颈,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她尽力扯出豁达的笑容:那我以后结婚,你会当伴娘的吧。

      ——你以后的孩子,我是要当他义母的。对方也笑。

      ——小优……

      你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好在从未远去。

      实际上,也是一直都明白的,喊过呼唤过无数遍的名字,冲刷的正是自己的心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嶋阳菜拉她的手:走吧,回家了。

      佛教徒的说法:世界是无止尽循环的圆,周而复始。

      小嶋阳菜还记得,过去因工作机缘入住山间禅寺的旅馆。很干净古典的和室厢房,虽然只不过八叠四坪,但床柜、床板都是光毛榉木制成的,年久月深。

      红杉木云板的墙上就是壁龛。里面简单地垂着汉字行书挂轴,落款一休宗纯,显然是后人临仿的。佛龛下的香炉里飘出了轻烟,檀香的气味充斥在光线明亮柔和的室内。

      那时候她似乎是审视着那副书轴看了有好一会儿的,不过对于一个无何信仰心的人来说,深刻拗口的句子,其作用不外乎警醒与引人敬畏。换种极不虔诚的讲法,宗教,或者说哲学的义务——将一切简单明了的事物,尽可能繁琐艰深化,并充分体现故弄玄虚的合理性。

      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人不能活得太清闲,否则就容易想些有的没的,能成为思想家的重要条件,想必包括了有着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没处花。

      出于一时心血来潮,她还是向人请教了。

      寺里的典座,已经过了还历的年纪,倒是挺乐意侃侃而谈的样子。

      ——佛界易入,魔界难入。小姐认为奇怪也理所当然。典座那张修干净胡子的脸看上去清瘦健朗,笑眯眯地露出了狡黠神色,相当健谈,格外给人亲切豁达的印象:和尚念经打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南宗北宗,顿悟还是渐修,目的都是一样。你觉得呢?

      她垂下眼眸想了想,但没作答。

      ——道元说禅让人开悟,亲鸾有他的净土信仰,总之靠清修来进入净土一定是有办法的,的确会辛苦,但诚心照着做就是了。

      双手横贯进僧袍宽大的袖筒里,他神色安详泰然地继续喋喋不休:啊,不过光鄙弃秽土,贪恋净土的美是成不了佛的啊。

      ——所以临济禅师一休才成了破戒僧人,入了魔界啊。净土真宗的亲鸾也说世上有往相回向和还相回向,行者即使前往了净土,自利也只是罗汉,再次回到秽土遭遇苦厄渡化世人的才叫菩萨。无论如何避不开世间,大致是这么回事。你看魔界又是什么呢。

      在一旁静静听着,阳菜没有再问下去。

      小姐想必是聪明人。宽慰性赞赏地一笑,他面向着廊外满地砂石的枯山水庭院,闭起双眼的时候,眼角一路路褶痕就皱在一块儿了:世尊给人间定义八苦啊……哦对了,小姐是哪边的檀家?

      ——日莲。

      正是春花寂寂时节。山间葱葱郁郁的乔木,随着春风缱绻而摇晃得枝叶骚响,一时间在耳边引起了细碎而澎湃的共鸣。

      世界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

      所以在二十八岁生日前的晚上,她做着很长的梦,梦里有花开时节,绿树郁郁,阳光疏疏朗朗,藤枝蔓叶纠缠在墙角,一切是色彩斑斓的线条勾画,恍如一个耀眼明亮的盛夏。而某个人,笑起来就可以像纯净星光。

      前男友菅原是天主教徒,他说理论上在成为信众的那一天,神就抹去了所有世俗差别。

      阳菜是不相信的。

      菅原会去教堂做忏悔,他认为那是洗清罪恶。母亲也会在佛龛前悔过,大约也是虔诚的。她难得会发觉也许是应该真诚地去反省一下,自己信仰心的缺失。

      但无疑是非常可笑的。

      醒来的时候,小嶋阳菜躺在床上,望着穿过窗帘缝隙漏进室内的阳光,影影绰绰映在洁白的天花板上。似乎玩笑又更像儿戏,她十指交握。

      唯一一次诚恳地,向着连自己都未曾信奉过的哪位神明,在生日之前,在最好的朋友将来某一天结婚之前,平静陈述自己的罪行:

      我一直喜欢……一直爱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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