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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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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从日比谷回来的晚上,洗完澡后,她坐在没开灯的客厅沙发里,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呆了很久。屏幕上播放着综艺节目,人影闪烁,嘈杂的喧闹声时而自扬声器中流泻出来,在空荡的居室内回荡着,于耳畔化开作嗡嗡一片轰鸣。
小嶋阳菜觉得眼皮沉重,睡意朦胧之间,偌大室内的微凉寒意正轻盈攀上肌肤,稀疏而细致地萦绕在周围,让人忍不住缩紧身体。昏昏沉沉地半眯着双目,繁琐庞杂的颜色和光亮在视线里胡乱涂抹着扩散开来。
她看着插播进来的一则广告,迷迷糊糊感到愈加深重的疲倦顺着四肢蔓延,直到后来,一切都在沉落的意识里陷入了黑暗和沉寂。
再次回过神来,是被弟弟推醒的。
阳菜揉着眼睛,只见对方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罐装啤酒一边饶有兴味地审视她:睡到口水都流下来了。
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一下嘴角,她顿时清醒过来,瞪眼不满地瞟他:你干嘛在这儿。
哎呀我还想问呢。小嶋辽搁下铝罐,神情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大半夜不回房间,在这里睡得像死掉了。
要你管啊。她兴致缺缺地撇过头,抱着膝盖重新将目光投到了荧幕上。方才的节目已经结束了,开始上演俗套深夜电视剧。
我是懒得管啊,不过你一来感冒发烧,老妈肯定又急得要死。他懒散地把身上那件外套脱下来丢过去:给。
小嶋阳菜默默接过来披在肩上,也懒得道谢:你不去睡觉?
游戏玩累了到厨房找东西吃,正好看到你窝在这儿,心想还是要骚扰一下才能甘心。对方嘲弄地咧开嘴角,年轻的脸上扯开顽劣的灿烂笑容。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没理睬他。
算了算了,开玩笑的。歪了歪脖子,阿辽将桌几上另一罐啤酒递给她:知道你不开心,我是出于好意怕你自寻短见。
说谁呢。她一把夺过来,熟练地使劲打开拉环,却在凑到嘴边时停了下来,不发一语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三角形开口,只觉得喉间梗塞。
好久没见小优姐了,她还好吗。屈起一条腿踩在沙发沿上,他问得心不在焉,仰起脖子,整个身体都靠上了松软椅背。
借着薄光微明瞥了一眼他下颚流畅的弧线,阳菜半晌没答话,然后啜了一口罐里的酒,苦而冷涩的味道开始在口腔中循循徘徊开来:很好,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哦——低沉地拖长了这个音节,金属罐子在他手里被捏得微微作响:听妈说,她要结婚了是吧。
下意识蹙起了眉心,阳菜认真感觉到,反复被人提醒这个事实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她不得不费力控制着厌烦和抗拒的情绪。并且深有预感,或许哪天就再没耐性扮演好这个极其不讨好的角色。
对啊,要结婚了。她绰起遥控器,切换了频道,画面跳转着,一律相差无几。
小嶋辽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香烟在桌上跺了跺,点燃的瞬间,脸上被映红了一大片,而后又回复了受电视机光亮照出的清冷银白。他拨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时不时就点着了又灭掉,一连串咔嚓声让她心烦。阳菜故意调高了扬声器音量。
——不好受吧。对方伸手弹了一下烟灰,不等她的回应,继续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照理来说,惹你不高兴的人,我都想动手揍一顿才对,从小是这样想的。
小嶋阳菜诧异地回过头,接上了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作为自己弟弟的年轻男人用力吸了一口白色过滤嘴,任由烟雾自嘴唇的缝隙间徐徐渗溢出来。
——真可惜啊,是她的话我当然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你也舍不得。
阿辽和大岛优子的交情能够追溯到六七年前,可以算作意气相投的玩伴。对于优子,他亲口承认过一直是尊敬的,简直当成另一个姐姐来看待。即使不存在血缘牵绊,却有另一层面的亲切。阳菜是明白的,哪怕出于戏谑,他都没有对任何一个和她交往的男人用过姐夫这样的称呼。
把第二任男友带回家的时候,他的反应就似乎不冷不热的,以至于事后对方十分疑惑地向她询问,弟弟是否不喜欢自己。小嶋阳菜无言以对,宽慰性地应付了几句。
大一那年,小嶋辽因为年少气盛和校方产生了严重冲突,差点遭遇劝退的窘境,由于父亲的多方斡旋才得以平息,但他幼稚而冲动地不配合,拒绝低头认错,并一味固执己见,与父亲大吵一架后,以负气离家出走告终。第一个投奔的就是身在东京的姐姐。
他来到自己公寓门前正是深夜,时间是冬天,外面下着雨。身材高瘦的年轻人浑身淋湿着站在她面前,冷得牙齿打颤,惨笑着说从家里逃出来了,付掉车票费用,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剩。
你该不会赶我走吧。阿辽抬手捋了一把头发,结了冻的雨水,从被凝成一条一条,硬邦邦的发丝间碎落下来,散作了薄薄的冰屑。他还强撑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掩饰不住惊讶,小嶋阳菜迅速拉过他的手臂:先进来再说。
洗完澡换好干净浴袍,他缩在沙发上,不管姐姐怎么劝解全然无济于事,甚至厉声禁止她向父母通告,倔强而顽固地坚守着自己单纯脆弱的阵线。
——你打算让他们报警找你啊,开什么玩笑。她也开始生气,然而克制得很好。
对方闭目塞听。
万般无奈之下,阳菜拨通了大岛优子的电话。听筒里对方的声音显得疲乏困倦,沙哑中带着些迷糊的味道,要换作平时她大概会觉得可爱,不过此刻完全丢失了好心情,反而后悔起来。
有什么就说吧。如果不是all night Nippon,阳菜怎么看都不像半夜打骚扰电话的人啊。优子体谅地振作精神,还出言调侃。
她犹豫一下,决定简洁明了据实以告,稍有歉疚地解释:对不起我被他闹得……他不是最听你话吗,我以为说不定……
对方安静地听着——她几度怀疑大岛已经睡着了,又清了清嗓子,声线便平稳起来:看着那小鬼,我马上打车过来。
大岛优子踏着夜色走进来的时候,小嶋辽斜眼瞄了她一下,随后干脆我行我素地无视了来人。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一声不吭,埋头摆弄着手机,以缄默无声作为抵抗。
——再问你一次,干嘛不肯回去。压低了音调,下颚干净明快的线条紧绷起来,优子始终镇定的面容上浮现了异样的神采,隐约让人产生不好的预感。
死盯着屏幕,阿辽抿紧了唇角,姿势不变地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寂静到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指针走动的嘀嗒声,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叩打着耳膜。凝重的空气里,总有什么快要一触即发。
——混账东西!
用力拍击桌面的巨大响动霍然惊起,使姐弟两人不约而同颤了颤,瞪大眼睛望向肇事主角。
小嶋阳菜敢肯定,弟弟的震悚绝不会比自己少半分。他茫然地以呆滞目光看着那个向来和颜悦色又好脾气的小个子女人,眼下正阴着一张清瘦的脸,敛起的眉头底下,视线冷刻地打过来。
——爸妈把你养大就为了看你脸色啊,你算什么东西。偏着脖子,她挑起下巴的模样满是轻蔑和不屑,语调尖锐得丝毫不留情面:不是挺有能耐吗,躲你姐这儿干什么,有种再跑远点,没钱算什么,有手有脚还养不活自己?你有出息吗你。
二十岁不到的青年半句都反驳不了,咬着牙把头更低地垂下去,避开她犀利的眼神。
少自以为是了。她嗤之以鼻:你爸妈白花心思在你身上了,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到现在你为家里做什么了有资格在这儿上蹿下跳。
啊?大岛提高了声音,蛮横得近乎逼仄:说话。
抓紧了手机,他的骨节捏得发白,身体因克制着激愤而颤抖。
我叫你说话听到没有。大岛优子挑眉,命令般的神情腔调。
——你根本不明白,你知道什么啊!将手里的物体狠狠摔在地上,小嶋辽哽咽着吼出声,血液转瞬间从脖子根一直涌上了脸庞,愤怒地瞪向对方。
涨红了整张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剧烈咳嗽了两声,握紧拳头力图平复情绪。
——我当然是不明白,谁要知道你那档子破事。
优子。小嶋阳菜按住那个人的手背紧了紧,对方和她相视一眼,吞咽了一下别过头不再作声。
她挪到他身边坐下,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你们再吵邻居就可以报警了。
那个男孩子颓丧地坐在沙发边上,双手抱着头。抚上他犹然颤动不止的背脊,阳菜听着压抑的啜泣声,伸手揽过他宽阔的肩膀,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一个长久的拥抱:好了好了没事的,听话。
自小阿辽就很会闯祸,个性和她相差许多,所以没少挨骂。不过也极容易掉眼泪,属于外强中干的类型,年幼时每逢受委屈都在她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认生起来实际上比她更甚。
被送进国小的第一天,他还在学校门前拽着她的衣袖不放。那时候小嶋阳菜已经十岁稍出头了,比同龄人更早熟一点。于是拿出长姐风范摸了摸小鬼头的脑袋:哎哟我说,不是还在一个学校里吗,你怕什么啊。
对方点点头,眨巴两下眼睛,泫然欲泣的样子。
小辽,小辽啊。她像大人那样叹气,掌心停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无能为力地瞧着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弟弟:男孩子才不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情哭呢。
我,我才没有。对方用胳膊擦了擦眼睛辩解道。
啊好了好了,我知道的。阳菜低下腰冲他笑,牵起手:送你去班上好不好?
再往后 ,弟弟在逐渐长大,变得好面子也懂得所谓男人的尊严了,祸一样闯着,但不会来找她寻求安慰,她所扮演的角色由庇护者转换成为典型斗嘴对象,两人之间时常以互相嘲讽来作为交流模式。
因此,如今这个久违的境况倒是值得感慨,她像小时候一样轻拍他的背:等下跟家里通电话可以吗,他们会担心的。
对方伏在她的颈窝间,吸了一下鼻子。
很委屈是吧。辽君。大岛优子郑重地喊他的名字,一手扶着桌上的杯子,指尖在白瓷沿口摩挲,泛着浅绿的茶完全冷却了,水面印下了班驳光痕。她的表情松懈下来,回复到了往日的温和:将来有更委屈的事情等着你呢,谁理你对还是错。男孩子不能随随便便就哭的,不过,现在没关系。
她捏着鼻梁与眉际的交界处甩了甩头,仿佛为了驱走困意。的确黑眼圈很深重。
——不管孩子犯什么错,在父母那儿都可能被原谅的,没人会更宽待你了。大岛起身捞了条毛巾回来,动作柔和小心地替他擦拭着半湿的头发:等干了再睡觉,不然会头痛。
小嶋辽没作出挣扎抗拒,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着。那个人扬起一抹浅笑:越是习惯越不当回事,别觉得他们为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天下哪有这样的事,虽然想说等哪天你就会明白的,但辽君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懂的。为了从父母抚养我们转变到我们去赡养他们,该怎么做我想小时候大家就很清楚了。
——回去和他们好好道歉,如果有问题,你姐和我都会帮忙的。
即使没有应声,但阳菜感觉到他在自己肩颈间轻微动弹了一下。
大岛优子展开大功告成的笑容,隔着毛巾使劲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嘴里居然嘀咕着什么痛痛飞走之类哄小孩的话。然后转身就打算告辞了。
她把柔软的长发拨得有些凌乱,一手按着脖颈扭转起来,骨节里咔啦啦地响了。说明天,不,应该是今天了——她望了眼墙上指针摆过一点的时钟,更正道:要公演又有通告,所以回去睡觉了。
小嶋阳菜却拉住她:那么晚别走了。出于愧疚和感谢的心理,她罕见地主动做出这种可能是让人不好意思又不自在的挽留,因而刻意维持着惯有的平静:去我房间睡吧。
对方愣一下,不作推辞爽快地接受了提议,也不似平时夸张的反应。随即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熟门熟路往厨房里走,还拉开手臂伸展着腰肢,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阿辽:饿不饿,还没吃东西吧,我去弄。
过了没多久,传来冰箱里一阵翻动的声音,接着:哇果然超糟的!超糟的耶!
那个娇小的家伙倚到门边叉腰而立,露骨地表现出嫌弃:今天你真找错人了辽君,阳菜小姐连她自己都养不活哟。
你好吵啊,滚回去。小嶋阳菜咋舌,毫无感激之心地回击。
小嶋辽对优子的存在有一种难以动摇的执念,阳菜可以感觉得到,但很清楚与爱情无关,毋宁说是非同寻常的奇妙仰慕和崇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生榜样。她不知道是要赞美那个人的人格魅力,或者纠正他的盲目。但无疑,大岛优子在捕获人心方面是十分成功的,有着非凡天赋,在很早以前她就展现了出众才能,与收买贿赂没关系,仅仅是一种姿态。
得知自己妥协于家庭压力的时候,小嶋辽表现出了异样的愤慨及遗憾,面对武断的指责,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准备作多余解释——你以为她是我养的什么东西,我会知道她在想什么,除此之外,更多哀怨直露的谴责和委屈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因而她选择独自承受,即便委屈得无以复加。
这几年你一直在想着她,我知道的。阿辽夹着烟卷,重重吐出一口浓雾:别否认,在我这里就不用瞒了,爸妈那边怎么装都行。
阳菜仔细端详着白色纸卷顶端那一点温和微弱的猩红,它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上爬升。一时之间,她丧失了反驳的欲望,反而能以特别坦然轻松的心态去听取自他人口中道破的事实。
照道理一定要去怨恨,只有趾高气昂地怨恨才足以告慰诸多留恋彷徨,但现实是,她在记仇上总没什么天分。
不作表态等同于默认——无意间传达给对方的信息大致约等于此,于是小嶋辽的表情几乎就带着一丝哀悯了。他做出拙于表达时习惯性抓乱头发的动作:其实啊—— 歪过脖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其实别的都无所谓,我不在乎啊,我是想看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姐,真的呀,就算不是那个人,只要你喜欢……可是,明明那么有缘分的……
这个漂亮青年朝上拨起刘海,露出了白皙前额。两道剑眉纠结着,摇头显出了困顿的神色。
小嶋阳菜又有种感觉,好像他还是成天缠着自己的幼稚小男生,作着某项任性不切实际的要求。离玩世不恭、西装领带、故作正经都很远,当年的单纯却触手可及。
她轻笑了一声,抓过桌上的烟盒掏出来一支,架在嘴边点着,深吸下去,接着如自己预料地皱起了眉:啊,真讨厌。
——不喜欢就别试啊。小嶋辽定定地看过来,声音不知不觉大了点。唇角微微抽搐。
香烟在指缝间持续燃烧,抽成一缕一缕细丝的青色烟气弯曲着绵延飘升,若有若无地自她鼻尖晃过。小嶋阳菜不幸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在坏局面莅临时淡定从容了,并非明确解决方法或充满自信,而是拓宽了接受忍耐的底线范围。
——阿辽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很多事情跟喜不喜欢半点关系都没有,相信我吧。她极其诚恳地说着自我感觉相当无耻的话。
什么叫中肯,什么叫哲理,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群失败者的自我人生检讨,还要无耻地强迫后来者认同并奉为真理。
真理——人生而热爱划定经纬规则,给自己或别人。并非因循守旧,只是有时畏惧差异和变动。所以我们把常态以外的都称为叛逆,将与已不同的归作异端,乐于群起而攻讦之,
鲜艳明丽、无限生机的色彩在一大片沉郁灰暗中绽放得太过耀眼,高涨而狂妄的热情和勇气,实在是令人恐惧愤怒的突兀。
年轻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因为不谙世事的美好总会招人嫉恨。
劝诫着你的人未尝不是最希望你历经一番挫败的,对你的梦想不屑一顾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正羡慕着那份稚拙纯净的勇莽。作为拥有善妒内心的人类,只有眼看着别人在同一条路上折腰或退缩,才得以验证资历和经验,以及对自身的怯懦失败达成宽恕——你看前车之鉴总要有存在的意义。领着你回归大多数人走过的老路,这叫拨乱反正。
其实是嫉妒的,热情、反抗精神、理想希望,再说近点,更绰绰有余的时间。
大部分人在习惯于妥协、顺从和感慨之后,在没来得及哀悼自己的青春年华之前,渐渐也能意会奄忽若飙尘这种深刻的句子了,再很厚颜地告诉自己:这就是长大,这就是成熟啊。
但成熟与庸俗难保不是一路货色。
——这就是大人恶心的说话方式,虽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小嶋辽讽刺地撇嘴:等哪天就会明白……说得是很漂亮,到底要明白什么呢。这种话姐你以前也听得不少吧,那么想清楚了吗。
没有,可能还没有。她不计较对方的态度。
他们这么说,你就要信吗?
我……她微笑着思忖:也许不信的吧,但是想不出办法。
厌恶地挥了挥手,他打住了:好吧我不想讲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换个话题。
嗯,你说。
我啊,想跟初江结婚。阿辽咳了一声,显得有些局促:现在跟你说这个好像有点不识时务,但我只想先告诉你,就你一个人。
初江就是那个夏天他带回家里的女孩子,后来也经常见到,在小嶋阳菜记忆当中一向很可爱。至于持续了如此之久的关系,也很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毕竟依自己对弟弟的了解程度,老实说真是个奇迹。
认真的?她说着,弹了弹指间夹着的烟卷,星星点点的明亮灰火落了下来,跳进白色的烟缸里,发出“嗞”的声响,在薄薄一层水里沉淀为黑色颗粒。
认真的。对方点头,眼神明亮:你也好歹相信我一下啊。
丢开白白烧剩的烟头,阳菜眯着眼睛笑得很愉悦,稍稍挪动着调整了姿势,撅着唇将靠垫丢了上去:臭小鬼!怎么突然就想结婚了。
一把接过了靠枕搂在臂弯里,小嶋辽也笑:因为,那是我想一辈子在一起的女孩子啊。
大岛优子的突发来访,是在她从埼玉回东京的第二天傍晚。小嶋阳菜在自家门前站住了脚步,压制着各种情绪,静静看着那个娇小的家伙。她正笑容满面的样子,但凭阳菜对她的认知,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其中仓皇紧张的成分。
——怎么过来了。她径直走上前去开门。
对方退到一边让开了道路。
——我打电话到埼玉老家,打算过去找你,伯母说你已经走了嘛。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壁大岛解释道。
那干嘛不直接打我手机。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她面无表情随口问道。
嗯,我……对方措手不及,支吾起来,伸手拨弄着耳侧的几缕鬓发。
瞥了她一眼,小嶋阳菜推门进去:再杵在那儿就把你关外面了哦。
唉?哦哦……大岛优子猛地抬头,又迅速跟了上来。
家里的猫从桌子上跳下来,喵喵叫唤两声,绕着阳菜的腿打转。优子蹲下去,笑着用指尖摸它的额头:哟!——这样打着招呼。
它也不避闪,仰起一对琥珀色的大眼睛瞅她,目光呆滞而清澈。
——你当心过敏。阳菜淡淡叮嘱。
碰一下没事啦。对方不以为意,继续逗弄它:对吧?真可爱真可爱。
那是她刚搬过来的时候收养的。同事从附近车库捡了一窝野猫回来,说母猫不见影了,就留下几个毛崽子,放着肯定得饿死,有没有谁要抱回去养的。她瞧着一窝毛团挤在一块儿钻啊蹭,咪啊咪地叫,立刻兴奋地搬出了“好可爱好可爱”这样的口癖。
一胎五只,估计是波斯猫的杂种,其中四个要不是鸳鸯眼就是纯蓝一色,她偏偏挑了那身量最小且双目金棕色的。男同事有意讨好她,推荐蓝瞳的更漂亮。
阳菜用指尖挠它的下巴,小东西眯起玻璃珠似的褐色眼睛,伸长了脖子凑带到她手边蹭蹭,小嶋阳菜当即意志更坚定了:就它吧。
她把那个人的坐立难安看在眼里。大岛优子是个爽快的人,有时候直率得毫无城府,心胸坦荡,可又并非会简单将情绪外露的类型。两厢综合下来确实是奇妙的人。
小嶋阳菜是过分仰赖抽象感觉的人,基本凭直觉就能嗅出比常人更多的信息,同时也笃信着自己的判断。拜此所赐,至今她对人物的喜恶界限犹然不精确,但非常分明,因而在拓展交际脉络上仍是生涩且怠惰的。笼统地来看,事事透彻却疏于行动,归根结底等于原地打转,起不了什么作用。自然把这一点都想明白了,不过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这也算是顽固而愚昧的表现。好在她从未真心在意过。
然而三番五次困扰着她的是,可能从始至终,大岛优子这个人善变到难以揣测的地步。但此时阳菜是清楚的,关于她在踌躇猜疑着什么。这家伙似乎不喜欢亏欠他人,所以对向外求助有一定程度的抵触,不论多么聪明灵敏,一旦有了欠下人情的自觉,她就维持不了主导局面的架势,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眼下正是如此。
她在厨房门前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来递上茶杯,决定藉由先发制人达到大事化了的效果:上次走得那么急,抱歉。
啊。慌张的神色一闪而逝,对方随即镇定下来,有点失望的情绪流露在下压的嘴角:那个没关系,我就是有点担心,所以才会……呃。
没什么,我早说过家里有事,和你没关系啊。在她身侧离得稍远的位置坐下来,尽量扬起微笑,小嶋阳菜试图将气氛调节在轻松的范围内,营造出可以与往常一般谈话的环境,以阻止那个人的深入追究。
抿着唇,大岛优子目光游移了一下,然后恰如其分舒展开大剌剌的笑容:那就好,没什么问题当然最好,我只是担心而已嘛,别放在心上。
听着她明快起来的语调——活泼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轻浮,因为那个笑容,局势也能再次和平到无风无浪了。
阳菜顺势转移了话题:你白痴吗就为这事特意跑过来,很闲啊。
她说半年忙下来想要休息,再者——在这里顿了顿,优子绕过话头:反正不打算接工作,难得让我清闲一下吧。
——你不是驴一样的工作狂吗。几乎猜得到她略去的一部分是什么,她索性也不去想,直接打趣她。
小姐您能别这样对我吗,那个修饰词是多余的。一手掩面,那个人沉痛地控诉: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从来好奇怪,就不能稍微光明伟岸一点吗我说。
自上往下打量过那个纤细的身影,全然藐视:你那身高还伟岸得起来吗。
从手掌间仰起那张小脸,优子的愤懑可见一斑:你真超恶毒的,用得着老抓着话柄笑人家吗。
歪着头,小嶋阳菜笑眯眯地倾了倾手里的茶杯,声音柔软,是那个人所赞美过的调子:信不信我泼你哦。
惊惧地与她对视片刻,大岛优子忽而一挺身从沙发上弹跃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边逃向厨房边装傻:晚饭晚饭,你想吃什么,今天我来做。
望了眼玻璃杯里,浅绿色的水面隐约倒映出了她修长的脖颈,直到下巴,水光里泛着波纹荡漾。
阳菜把它搁置在茶几上,紧接着厨房那边就传来了凄厉哀嚎:小嶋阳菜你的冰箱是摆来当垃圾箱的吗!
大岛优子自告奋勇去便利店买咖喱料包,在玄关口穿鞋还不忘一串抱怨:乱七八糟塞了一堆也没有能拿来当饭吃的,你平日里怎么过日子的,到底有没有正常吃东西啊。
有啊。她申辩:忙起来就在外面将就,省事多了……唉好象要下雨的样子,你还是别去了。
不远啦,去去就来。优子利落地直起身,挑衅地看她一眼:你妈一直以为你转了性子呢,没想到都是假的。说着精神奕奕地扭头冲下了楼梯。
小嶋阳菜拉不住她,无奈之下想起阳台上还晾着衣服,只好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卧室。
透过玻璃窗,天色延续了今日清晨开始的暗沉,一大片厚重的积雨云堆垒在开阔的远方,高压着参差不齐的楼房顶端。
她取下一个衣架,敞开的阳台窗口,有微风从纱窗密密的缝隙间钻进来。空气里悬浮着潮湿气味,夹杂着草木纤维在雨前挥发出的特有酸性,细腻而温热地渗入了呼吸之中
借着余光,瞥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如预期地在楼底下匆匆掠过,从灰色的水泥地面上,一路小跑着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
她摸了摸衣物面料,还残留着些微湿润的手感。
和第二任男友分手没多久,阳菜因为母亲脑梗塞发病的问题,更加抽不出身来。所谓祸不单行。那会儿优子的腿好得七七八八了——据她自称如此。
她频繁地来往于东京和埼玉之间,需要操心的问题仿佛约好了一样层出不穷,使她切切实实感到了心力交瘁。应接不暇的生活,宛如一场海上风暴,自己就是那张被风鼓满了的船帆。
小嶋阳菜再度开始反省,从前一些随意懒散的人生态度,以及不具野心的规划,或许都是自私、懦弱、不负责任的,而她其实很有必要在一大堆庸俗的励志故事中找一找解答。
问题是,她的质疑精神老不合时宜地跑出来干扰视线——寻常意义上的成功、幸福,是否真的那么适用于每一个人,而通常情况下,我们只是被告知去做正确的事,并附上倾听千篇一律的老套劝说,却从来没有人解释为何正确之所以是正确……哦是的是的,经验之谈,但经验之类抽象的概念,理论上也是人们从无到有拟定的。
总而言之,她能想到的:流水线,大规模运作,高效的批量生产,依据被划定的模式,安排我们的成长,安排我们的人生,至于什么叫幸福,什么时候才算幸福,也得由别人来安排。
学会忍受不可改变的事情,是长大的一个重要环节。
即使在如此百忙之中,两人之间的交集不得不锐减,作为唯一一个可以全身心信赖的人,大岛优子仍是有机会得知近况的。至此时,她才进一步端起功利眼光,发现自己几乎没什么朋友,没有通达的人脉关系,更没有可以毫无顾忌彻底依赖的对象。
优子表示很希望去探望小嶋太太:一年前秋天……啊不对。她翻了翻眼睛纠正口误:超过一年了,去年夏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伯母了,承蒙多方关照呢。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啊。
小嶋阳菜就带着她再次踏足了埼玉大宫。当大岛优子拎着探病礼物走进自己家门那一刻,阳菜莫明回忆起了几年前她第一次来拜访的场景,强烈的既视感:相同的人,相同灿烂明朗的笑容,连微前倾身体行礼的动作还是一样的,时光好像被原封不动地搬运了过来。
然而多一点东风荡尽深红色的感慨,就成了咫尺天涯。
事先没作预告,见到她带回来的人,在门口接应的父亲稍稍呆怔,旋即客套地笑着迎她们进去。
母亲的讶异大概表现得更明显。从医院诊疗回来以后,她一直在家里静养,甚少外出。对于优子的到来,不像以往那样热络,相反眼神里透着说不清成分复杂的纠结。小嶋阳菜不愿意去想更多了,优子一笑了之,照例得体又亲切地上前问好,整个流程妥帖恰当,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就像一本流水帐。
大岛优子陪了母亲很久,并被挽留在她家吃晚饭。临走前还单独跟小嶋太太作了告别,阳菜走过去,颇为好奇:聊什么呢。对方转头笑笑:没什么。
和阳菜一同送她到门口,目送她离去,母亲小声说得意味不明:真的是个好孩子。
小嶋阳菜有些愣神,不置可否地低叹。
路灯雪白,打在了那个人纤瘦单薄的背脊上,朦朦胧胧覆上了一层薄霜。冬日里寒风飒飒,呼啸着在街面上匍匐而行,吹得她长发和围巾一起散乱着飘扬。
阳菜正要搀着母亲回屋里去,那家伙忽然就啊地惊呼一声,快步原途折返回来,摸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抱歉地笑起来:嗯嗯,有东西忘拿了——一连贯的动作孩子气十足。
路边香樟满树满枝叶浪汹涌,一地的黑色碎影,随之剧烈地翻飞摇曳起来。
你这孩子。小嶋太太神情很和蔼,又望了望阴霾深重的天幕,有暗红色流云辗转在高高的头顶上方。提议:天气不太好,据说今晚要下雪呢。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小优你留下来过夜吧。
——唉?优子扇动了一下长睫,扑闪着褐色的大眼睛,接着笑意澄澈地点头:好的,真是谢谢您了。
三两点细细的水滴穿过纱窗,飞到了她的脖子里。小嶋阳菜摸着皮肤上沾了微凉触觉的部位,站在窗口边上,向外面探了探头。
听到天空里轰隆的春雷声,过会儿淅沥小雨就从空中挂下来,晃晃悠悠地飘摇作一片纤丝,在苍茫灰白的天际漫开半透明雾霭。
她观望着,没见到大岛优子的人影。房檐上滑下的雨水打湿了刘海,将头缩了回来,她抬手掸去发上沾染的水珠。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地上已经找不出干燥部分,低凹处也积起了浅浅的水洼。
小嶋阳菜打着伞下楼去,走在公寓附近的道路上,身边本来就不多的行人加快了脚步与她擦肩而过。转过街角,四月初的樱花在雨中开得依旧很盛,粉白色缀满了枝梢,芳华四溢。被打落的花瓣散了一地,随着积雨缓缓地淌向了下水道的排水口。
她四下张望着,寻找那个人的去向。
最终是在离便利店不远的路上遇见她的。大岛曲起胳膊护着脑袋,正在雨中奔跑着,看见她就一脸不加掩饰的欣喜之色。
大岛优子提着购物袋轻快地跑过来,在地面上踩起了小小的水花。她大呼小叫地冲进伞底下,一边咯咯笑着低手拂去了衣服上的水珠。
哎哟麻烦死了,我在里面才翻一下杂志出来就下大雨了。愁眉苦脸地陈述着遭遇,优子弯起双臂将肩上的长发尽数拢到背后:本来想等雨停再走,等烦了就决定先回去再说。
那你干脆再等等啊,反正我都下来了。阳菜举着伞,走在她身边。
谁知道你会下来,我怕回来晚了你饿死嘛!对方摊手,一副欠揍的模样。
小嶋阳菜气恼地敲了她一下,顺手下意识帮她拨开了几丝粘在脸侧的鬓发,对方愣了愣,随即又眯着眼笑,弯得就像两弧新月,垂下的睫毛顶端挑着几颗细小水珠,折出晶莹光泽。
晚餐是优子做的咖喱饭,盘子还没端上来她就期待得两眼发亮。
大岛优子掩嘴偷笑:哎哎小嶋桑一点都没变,看到吃的就来劲了。
咬着勺子,阳菜挑眉瞪眼:你就想说我一点都没成熟是吧。
唉,不是啦。肘部抵着桌面,她把下巴支在折过来的手背上,笑吟吟地看过来,声音略带磁性的沙哑:只是觉得小嶋桑,有很多地方都没变……各种各样的,所以很好。
小嶋阳菜有点出神地望她,从眉际到耳根,再往下就是削瘦而线条流畅的肩膀,脱掉了外套,只穿着单衣,锁骨的起伏在领口若隐若现。这个姿态其实很适合她,成熟得妩媚而迷人。
在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停了数秒,立刻又收回了目光,她埋头绰起一勺子米饭:说什么傻话。
她送优子到楼下,对方说明天还有事就不留宿了。
走在楼梯上,她跟在她的身后,大岛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生日快要到了吧,老规矩一起吃饭吧。想要什么?
她顿一下,答得不假思索:现金。
喂喂,你怎么这样啊。对方哭笑不得,仰着脖子,认真地问:就没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小嶋阳菜站在高几层的台阶上,俯视着昏暗灯光下她清丽而模糊的面容,相隔不过几尺,居然觉得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
下过雨的味道,充溢在夜晚的空气里,静谧而平和。
于是她划出微笑的弧线:现在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