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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hapter.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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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段日子,她记得很清楚,各种需要烦心的问题来势汹涌,恍若一场小型海啸。
公务繁忙之中,她每天来往于医院、工作地和公寓之间,行程匆匆而仓促。一个习惯于事事从容的人,理当痛恨这种被打乱步调的生活,但当她急促地收拾完毕,搭上混乱拥挤的电车,一路劳顿地赶到位于港区白金台的国立医院,心里却有着奇妙的感受。
穿过大堂,从转角处登上电梯,行走在产生回声的安静廊道上,小嶋阳菜体会着在自己血管里鲜明跳动的期待。这有点好笑,只是跟那个人见面而已,并非什么戏剧化桥段,也不是真的约好了在这个没情趣的地方私会,然而可以确信的是,她知道大岛优子会用什么样的笑容来接应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嗨,今天好早啊,小嶋桑。
对方笑吟吟地挥了挥手,爽朗却是带歉意的:不是说了嘛没必要赶过来,你最近挺忙的吧。
她满不在乎地撂下手里的包,作出与外表淑女形象彻底违背的恶劣表情,通常面对这个人就无需装腔作势了:吵死了你,有力气就干点别的啊。
大岛优子伸着懒腰舒展肢体,瞪直了眼睛抱怨这样的生活太过单调无聊:拜托我也想啊好不好,可是医院不让有什么办法,你看你看我的腿。
成天清闲,在床上度过二十四小时中的绝大部分,躺得腰酸背痛,医院提供的献立定食寡淡无味而量少,并且价格高昂得可怕,同房又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妇人,根本没意图要撤下围着床铺的一圈幔帐,交谈成了不可奢望的事情。大岛说是等着被屠宰的羊。
优子的膝关节形成比较严重的影响,极大程度上妨碍步行。一旦着力,内部损伤带来的剧烈疼痛,就会让腿不自主地弯曲下来,基本也使不上力。她说那天事故发生的时候,能听见骨节里撕裂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的。
——当时觉得完蛋了啊,痛得叫都叫不出,要不是拼命忍着肯定会哭出来的。整个膝盖马上就肿得不像话,超恐怖的耶,工作人员一下子全涌上来,不过因为痛反而很冷静,哎呀呀,感觉小敦在旁边比我紧张多了。优子笑得很欢快,呲着牙慢腾腾卷起裤腿,向她展示着受伤的部位。
现在看上去好很多,不过其实这么做的话——她努力把膝折成了九十度,双手扶上了小腿上端,作着简易示范:医生像这样检查的时候,感觉前面的胫骨能被往前拉着移位呢。
阳菜凝视着她细瘦的腿,肤色苍白,因淤血而浮现的肿胀沉积为暗紫色的斑块。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徐徐沿着那坚硬的骨骼隆起而滑行,勾画出了一道轻柔的半弧:痛吗?
——还可以吧,除了不方便一点。
她的指尖停在一点上,稍稍加重了下压的力道,对方立刻哇哇地吵闹哀嚎起来,又委屈又可怜兮兮地挪开身子,撇下了两道标志性的八字眉,一脸受了欺负的郁闷:好可怕啊小嶋桑,怎么有你这样的!
小嶋阳菜牵出了冷笑:就这副德行你还吵着不做手术。痛什么呀,不是丢着几个礼拜也能好吗。
大岛心虚而畏惧地瞟她一眼,迅速默默放下了裤管。
虽然行动不便,比起柱拐杖,这个生性好动的人显然更愿意不受拘束,于是大岛优子单脚弹跃着行进的滑稽举动,在某段时间内成了医院走廊上的一道风景线。
至于术后,那个娇小可爱的家伙更惯于歪着身体,在半空悬起一条打了石膏的腿,雄心勃勃独自一跳一跳走动的笨拙模样,一眼看上去就极为怪异可笑。阳菜的劝阻和威胁没有太生效,而为此大岛已经几度受到护士责备,每每嬉笑着应承下来不会再犯,不过依旧毫无悔意地屡教不改。
事实上,她跟医护人员的关系很良好。令人头痛,却无法认真地去讨厌,甚或更进一步就是喜欢,小嶋阳菜基本十分理解如此特别的心情。转院没几天下来,大岛优子就能和该楼层医护站的年轻女孩子混熟了,从原先孤单的状态重新变得生气盎然,搭话对象自邻床顽固刻板的老太太一直扩展到了隔壁房间病友,阳菜很难想象,这会是几天前还闷在床上向她倾诉,鲜少暴露一回脆弱的人。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单薄纤细的肩臂,假笑时分明勉强而生硬的眼神,还有故作坚强的偏执表情,小嶋阳菜看了太多年,大概有自信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不管那个人察言观色多得心应手圆滑世故,逢迎客套起来有多虚伪,有时候心思又繁琐细密得多么难以揣摩……时过境迁,生活是跌倒又站起的狗血俗套励志故事,而阳菜却总是错觉地以为,她始终像个心事无垢,甚至有点单纯幼稚的小孩子,美好纯真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年龄和时代。
只属于阳光底下,第一缕春风吹过以后,静静绽放的白色花朵,长开不败。
和男友的分手,已经在预感之中。按理来说,分分合合,有大大小小的争端吵架才叫情侣,大多数状况下都能算作交往的常态,隶属于可以受到包容忍让的范围内。但她的直觉在此时反应得格外强烈,显然会有什么发生,显然,不会是值得高兴的变故。
回顾上文,一个好男人,想法算不上复杂,然而敏感且聪明,也有于常人而言较为宽广的胸襟,这些优点是她没理由否认的。另外实际地想,好吧,还很有钱。
小嶋阳菜有自知之明,不是称职的好情人,得说,过于独立自我的性格在爱情上占不了优势。
如果说女人的虚荣肤浅流于光鲜表面,那么男人在该方面的执着就深到骨子里去了。仰仗体格上天生占有的优势,长久以来的社会定位,注定了他们对强势、主导权的必然潜在要求。
于是女人适时表现出任性、柔弱温顺以及小心眼,才是招人喜欢的,才得以满足男人塑造自身宽容耐心,强大形象的渴望。在磨合中调整,接触中作出对性别分类更深刻的认知,达成互补的过程,正是进化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这里暂且不谈例行公平性话题,就仅仅是约定俗成、固有思维的差别与分工。
小嶋阳菜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是个晚熟的人:时时忘记配合步调,并且不太懂得通融,固执己见起来比谁都更胜一筹,在经营感情方面,无疑是十分失败的。
这很奇怪,的确匪夷所思——忽略她们从未正式开端的事实,按经验来看,她跟大岛优子的相处其实根本没有担心过匹配与否,不存在为迎合而作出改变,迁就或者退让也够不成问题,最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撇开必然的焦虑和不安,简直轻松到不费力气。
关键在于,真的无需如此泾渭分明的思考方式。
但照目前的情况,她的经验似乎起不了作用。为此,在得出结论以前,在一切混沌错乱的思念拨乱反正,各归于最合适的位置之前,只能一直持困惑前行。倘若她们并非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是否又该有勇气去怀疑,被指定着遵从和信仰的规则。
距手术仅剩两天,寻常地准备着重复一遍赴往医院的路程,男友邀约见面的简讯在她动身前抢先一步不期而至。有些诧异之余,不可思议的陌生感和厌烦油然而生。
在他突然的发作以来,连日中断的联络几乎已经被她抛诸脑后,小嶋阳菜忧虑地发觉自己选择性遗忘的能力,无意间就发挥得太过娴熟出色了,多少是有必要感到惭愧的。然而她又是坦然且镇定的,以分外心平气静的架势,等待着自己预感的应验。许多事实也证明了,她一向拥有过人的优秀直觉,大概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我在楼下等你——她再次审视了一遍手机屏幕上言简意赅的文字,关上储物柜,起身走出了休息室。
黑色宾利车,副驾驶座,于小嶋阳菜而言都是熟悉的——以及身边那个人。他首度直接把车开到了她的工作场所,脸色就很不好看。浓眉紧皱,自她上车开始一直抿着唇线没讲话,下巴还残留着未刮干净的青色胡茬,与以往整洁得体、温文尔雅的形象大相径庭。
阳菜同样保持缄默,视线平直地注视着悬挂在后视反光镜上不断晃荡的吊饰,没记错的话,那是她赠送的。对方手扶着方向盘,没意向要转变车内反常的低气压,径直驱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
——去哪里?她语气淡淡地询问。
——不知道。踩下刹车,他压根没有往旁座瞧一眼:没多少时间了,你就当陪我兜风吧。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在黄昏过后的大街上闪烁着鲜艳色调,那个男人绷着脸,弯曲的手指在仪表板上方黑色弧形外罩上,以固定节奏一下一下敲打着,她很早就发现了,这是他焦灼阴郁时的惯有动作。
阳菜眯起眼睛望向窗外,车辆在陆续呼啸而过,迎面就是东京都的华灯初上。
——这里是和初恋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在埼玉,公园后门转角的梧桐树底下,当她在那个男人面前复述这句话的时候,对方抬了抬眉毛,一眼能望穿他的不解和疑虑。伴随着神色的细微变化,他仰起头,轻轻触摸着发白褪色的树皮。
那反应竟然与先前的大岛优子如出一辙。
跟执着搭不上边,若提及坚定不移的心情,小嶋阳菜在很久以前是固执地自认为不具备的。失礼地讲,她对初恋男友基本不抱有愧意和留恋,更惶论难以忘怀。属于决绝起来就有那么点潇洒残酷的人。因而,天晓得说这种话的意图呢,大约只能归结为鬼迷心窍罢了。
接下来,重演历史是不可能的。对方稍显霸道地拉她进怀里,直截了当地俯下头索吻。在闭上双眼之前,阳菜望着那个男人覆下的修长睫毛,鼻梁笔直的轮廓,真心认同很好看,在同类里属于相当出挑的。她就在思路清楚地考虑着,喜欢和嫉妒的表现,大致是应该如此的,那么当时落在大岛优子的眼睛里,化作柔软色彩的自己的影子,又会代表着什么呢——如果忌讳提到某个奢侈并且被频繁使用得颇为泛滥掉价的字眼,究竟要用什么词汇来作为替代。
其实阳菜愿意欣赏他的成熟,但也不是真的成熟。三十岁的人,初经社会洗礼,居然偶尔还会不自知地显露出腼腆干净的眼神,这很难得也很让她喜欢。
家境富裕,在金钱观上意外有着不协调的单纯和豁达,然而也没缺乏野心与蓝图。有假装深沉的外在条件,但不会刻意去这么干,甚至可以说是内向收敛的人。
对方曾经告诉她,二十二岁首次跟着父亲参与公司事务,在各种宴会上被迫认识形形色色的人物与世故,故作姿态,努力坚持学习着不擅长的交际应酬,每次陌生的交谈都尽量慎重严谨,无疑是年轻稚气的。但总有一点古怪的心结,受引荐时没来由地找不出胆量先一步跟别人握手。他因为这个而反复后悔遗憾着,感谢老天爷,几年以后终于得以完全矫正。
约会的次数不算多,小嶋阳菜心情差起来还会推拒,不过都是郑重及平和的。她不会要求对方陪着逛街购物,极少开口索取和表达。无论第几次,在床上总是生涩得很可爱,会用咬嘴唇来压制着呻吟,对方却认为异常迷人。
诸如此类被动的习气,自年少起就没变过多少,好在那个男人足够体谅,不露痕迹地讨好,不厌其烦猜测着她的心思。优子说,他们是般配的。
如果她不在东京的话,对方也来埼玉。两人在家的附近闲逛着,从大宫西遊馬到指扇一带,都是轻车熟路的。
这个男人不会介意穿着高档皮鞋和西服在大宫的球场上跑动跳跃,投球时手法不一般漂亮,据本人所述,学生年代在社团当过主力。他抬起双臂仰头看向了斜上方的篮筐,这时候绷紧的脖子线条,就会让突起的喉结呈现得尤其明显。
阳菜在旁边看着,他颀长的影子在地面映下的明亮光痕里浮动。高大的篮球架背着光,投下了被延展拉长的阴影,一直拖到了她的脚跟边上。用纸巾给对方擦汗这个举动,过了挺久她才能做得心安理得、顺利无碍。
她需要稍稍抬头去看她的情人,身高的差距恰到好处,拥抱的时候,双臂可以环住他的腰,肩的角度正适合倚靠上去。跟他睡觉的感觉并不令人排斥,脱掉衣服,胸膛上的肌肉比想象中更为结实滚烫。没什么不好。
待人无所谓执着。假如所言非虚,对于小嶋阳菜,那就更完美了。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啊。
她带他登上河原边的护城堤,对方四下环顾着周围的丰茂绿草和广阔原野,就说了这样的话。
日光倾泻满斜坡,远处水田里青色稻禾铺展得一望无际,沟垄相错,金黄一片的油菜花开始在沿河的草野上绽放出明亮的灿烂轨迹,璀璨得近乎灼眼。
恍恍惚惚,迄今为止的一切又宛如近在眼前轮流排演了,仿佛时光逆转的倒错,环绕在侧。
怎么看出来的?她笑着问。
嗯。男友沉吟着,摸了摸打理得很光滑干净的下巴:就这么觉得。
是,以前优子在的时候,我们……刹住了话头,小嶋阳菜觉得自己好像讲不下去,于是静默地收了声。
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很明白哪些该说不该说——就算尝试如此说服自己,她也只能在对方疑惑而复杂的目光当中笑而不语。
颊畔飞起的鬓发遮蔽到了眼前,阳菜抬手去挡,深蓝色的凤蝶就闯入视野里了。
覆着薄薄一层磷粉的硕大翅膀,在阳光底下忽闪忽闪,自她面前颤颤巍巍地掠过,摇摇欲坠似的,迎着微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淬作苍亮天空里几乎眼不能见的一点凝色。
她呆然望着寂寂然的无边苍茫,光线稍嫌刺眼,草叶摩挲着在脚下沙沙作响。
回归正途,在彼此的人生中扮演着相对完满的角色——以此来纪念一串无疾而终的岁月点滴,这样可能是最好的。
小嶋阳菜发现他在港区重复的几条道路上打转绕圈,白白消耗着时间,这老让她想起另一边的另一个人,焦急的情绪有所上升,不过也忍着没有作出任何提醒,顺应他的愿望,假使那也能算得上心愿的话。
邀请她出来的男人,掏出香烟点燃后,终于将车子停靠在了东京港管理事务所前的驻车场上。
城市已彻底陷入了黑夜暗雾的笼罩之中。
临着港口,码头上冷冷清清,不远处伸向水面的白色长堤旁,几艘中小型载客轮船正停泊在幽暗的内湾里,余浪冲刷船底的声音,哗哗地一波接着一波响起。
阳菜透过车窗玻璃,看得见彩虹大桥上满缀的绚烂景观灯。
隔着海港,对面江东区的繁荣景象,似乎与这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正反鲜明对照。天空与林立高楼之间,相接着色调明艳的人工霓霞,从写字大楼行列细密的一排排窗户里,透出强烈的雪白灯光,倒映在了涌动着的幽暗海面上。
昏暗的路灯在夜晚的雾气中很惨淡,列成一线地延伸到远方。
他摇下车窗,让风灌进来,从口中喷出的呛人雾气,随即被吹得四散逃逸。深秋的风刮到脸上,瑟瑟的冷意让人不太好受,但也冲淡了车厢里浓重的烟味。
——今晚天气不错,不是吗。对方屈臂搁在窗沿上,指间夹着一支烧剩大半的香烟,扭头寻求认同似的看她。
对,不错。她靠在绵软的皮面椅背上,抓着腿上的手提包带子: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我知道的,所以……
那个男人摆手打断,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想找你出来都这么难,陪我一会儿就实在很难受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疲倦无力地辩解道:只不过,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带着我在市里兜上一两个小时吧。
三面被陆地围绕的海湾,仿佛为女人过分深情的手臂环抱着。经由贺浦水道涌入港内的西南太平洋暖流,带来了外海高盐分的温暖潮水,在此与本州东北部的寒流相交汇,形成孕育水生生物滋长的天然温床。
十一月,咸涩而微苦的海风滑行在东京湾的上空,预告着下一轮捕鳗鱼汛期的到来,又将空前盛大。
对方把烟叼在嘴角,靠在窗边支着头,在沉默中打量着她,忽而嘲讽性地笑了一声,摘走烟头摁灭在玻璃缸里,又用宽大的手掌抚了一把脸颊:当然当然,找你出来是有事……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小嶋阳菜茫然地回视,在脑中一阵凌乱无章地搜索,依然得不出答案,只好无言以对。
他用手在自己干净的黑发中间爬过,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在车里橙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沧桑憔悴,一下子衰老了五年,不,至少十岁的感觉,慢慢吞吞地叙述:其实,我只想找个人陪着过生日,这样而已。
她顿时觉得当头遭到了重重一击,手足无措起来,双唇嚅嗫着:对不起,我不记……她迅速地掩住嘴,将没说完的话语吞了回去,愧疚而窘迫地转开话题:你家里人应该会庆祝才对,丢开他们好吗。
那不一样!他近于愤怒地怕了一下方向盘,胸口剧烈起伏着,直直地盯向自己的女友。咬了咬唇,挤出生硬的笑容:好了好了,那无关紧要。
来吧为我活过的三十年庆祝一下,即将迈入三十一,很正常的理由吧。对方从后排座位上抓过一个匣子,取出一瓶未启封的红酒和两只高脚杯: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就当陪我喝一次,最后一次。
阳菜望着他用开瓶器拔出了长长的软木塞,把酒倒进杯子里,还维持着虚弱的笑意。一句道歉和安慰的台词都讲不出,只能垂下眼眸,接过盛着暗红液体的漂亮酒杯。
——干杯,为我的三十一岁生日。对方勉强地笑着,喉结在颤动,伸过手臂,和她在半空中碰杯,撞出了清脆得仿佛会碎裂的声响。
窗外的寒风呼呼吹进来,钻到脖子里,使毛孔收缩起来。不同于对方的一饮而尽,她机械式地让酸涩酒液流入口中,感觉那个男人,此刻简直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够了别这样看我,你的眼神……他又为自己斟上一杯,表情沮丧地扯开苦笑:没那么可怜,真的,高兴一点小姐,既然是最后的约会,就不要搞得不欢而散。
——生日快乐。小嶋阳菜低叹了口气,仰头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
谢谢,这才是。对方颇为满意地点头,燃上了第二根烟,咬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颓丧地倒向了椅子的靠垫,佝偻起了后背:你真是个美人,的确,在正式认识你以前——请原谅,我还没空闲到对哪个艺人投注太多精力。在你成为我非同寻常的人以前,我就打心底认为了,以天主教徒的名义,愿意摸着圣经起誓。
——满大街的招贴画、海报,没兴趣也得瞧见。他的音调里透着醉意,任由烟灰掉落到自己的白衬衣上:非常美,漂亮得让人吃惊……是个男人就该这样想。
而且很特别,就算没接触过。不管笑着或者安静的样子,非常……他取下香烟,架在烟灰缸的凹槽上,侧着头,目光投向了灯火辉煌的远方,声线打了个结一般哽咽:其实,我是认真想娶你做妻子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认真的。
他缓缓地再次叙述已经说过数次的东西:故乡,靠着海滨的离岛小城,南面有冗长的海滩。越过海边的茂密枞树林,青色山脉以东西走向横卧在岛的中央。
每天来来往往进出着码头的货轮或客船,高高耸立的烟囱冒出稀薄飘烟,乳白船身在遍洒金色日光的海面上很是柔和。有时候还能清楚望见船员在甲板上忙忙碌碌的身影。
每年深秋,就如同现在的十一月,正是捕捉章鱼的汛期。避寒鱼群顺洋流游向了太平洋深处,渔民们会放下一个个陶罐守株待兔。他年幼时经常跟着同伴登上船队,到现在,也是连睡梦中都一直会出现缆绳,红色的陶罐,自罐里滑出的章鱼,还有人声鼎沸。
家里是信仰天主教的。临近学校有一座教堂,由紫灰色的花岗岩修葺成,两边种植的杉木高得可以遮到塔尖顶上。那里的神甫和他很熟识,因为打小每个星期做礼拜从不缺席,告解时尤为虔诚。
喝干净第二杯酒,那个男人捏着它细长的柱脚,端在眼门前凝视着,透明材质的玻璃折射出华丽光泽,杯底残留着稀薄的鲜红液体:神甫说过,等我长大,愿意为我和妻子主持婚礼的。
阳菜迟疑着,除却轻声道歉以外,再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很美好的一个称呼,几年前也有个家伙喜欢开玩笑地这么叫她,从不以为意到真心有所期待的过程,回忆起来是挺坎坷的一段经历,她只是隐隐察觉,大概快要找不到,自己把对这个身份的认知,丢在心里哪个部分了。
——说起来很滑稽,从觉得你总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开始,我就确切明白,一定会迷上你的。这听起来根本在自找麻烦。
他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声,被风吹得发着颤,在耳边消散了。
小嶋阳菜看着他甩手,将握着的酒杯扔出了窗外,然后闭上眼睛,听到水泥地面上哗啦啦的破裂声,如此不真切,渐渐融进夜幕与海潮之中。
一记浪头涌上来,拍岸之声澎湃碎响了。
翌日,她在医院里遇到了大岛优子的父亲。那是个开朗而善良的中年男人,通常会表现出夸张有趣的反应,从前去枥木玩的时候,也受到了他相当热情的款待。
在滞后地收到消息时,他抛开店里的生意即刻赶赴东京,探望女儿之余,也为了手术前在同意书上签字。
探视期间,病房中的父女两人氛围很是融洽。阳菜从以前就有些欣羡的,可爱的父亲和女儿,一样摆脱不了单纯幼稚的孩子气,但给人莫明的可靠感。优子笑起来还带着父亲爽朗的影子,各方面能一目了然,果然是直系亲子。
优子的父亲待她很好,早先就全然不顾长辈身份,异常兴奋地表达作为fan的强烈喜爱。不存在年龄差造成的代沟,开明而又容易相处,小嶋阳菜向来对他有着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大岛优子还曾义愤填膺地挖苦说:什么本命优子啊,别骗人了我看你最喜欢的根本是小嶋桑!
对方一本正经,抬高眉弓:这不是废话吗!
优子歪着嘴,绝望而愤懑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就朝她扑过来哭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小腹上假装抽泣。
不要装死了你。阳菜笑着,轻拍她小巧的脑袋,忘了这个动作在长辈面前也许过于亲昵。
她父亲抱着胳膊,呵呵呵得意地笑:就是啊听到没,比起你这麻烦的家伙,阳菜干脆来当我们家女儿多好。
岁月有种不动声色的味道。
扶着优子,一起送他离开时,阳菜瞥过他眼角的皱纹,带点感慨地这样想着。
对方小心嘱咐了女儿一通,说是今晚住旅店,明天动刀前再过来。
也为小嶋阳菜这位友人的额外关照而表达真诚谢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再来枥木玩,随时欢迎——又神色温和慈祥地笑着,以夹着些赞许和怅然意味的眼神,偏着头审视:我们都在老,你们也长大了。
在她惊异于这种心照不宣时,对方就交代优子腿不好,别送了,转身潇洒地走进了打开的电梯里。
当晚,阳菜回去以前,她们在医院走廊的窗前停伫了许久。
俯视底下的大地,路灯照亮了夜色中的街巷,车辆碌碌穿梭而过,留下一连串低沉尾音。四丁目那儿的山丘也尽收眼底,在夜空下蜷栖成了一团隆起的黑影,附近低矮的平房在坡脚下井然有序地排展开来。
她问做好心理准备了没。
优子嘿嘿地笑,眉眼间就添了一丝狡黠:行了,手术提前到现在也没关系。
得意了是吧。阳菜鄙夷地睨视她,嘲弄道:是谁死活赖着不要不要的。
哎你别老拿这事打击我积极性啊。趴着窗台,大岛优子撅起唇不满地抱怨着,粽褐卷发蓬松地垂挂在了领子上,她透过玻璃眺望向外面:你没来的时候,主刀医师和麻醉师之类的都来过了,该讲的全部讲清楚,字也签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
——讲什么?她眨了眨眼。
不就是注意事项啊,还有最坏情况之类的。优子合上双目,下巴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絮絮地说:虽然只不过韧带断掉,修复起来不困难,各种莫名其妙的意外也总要考虑在内的,万一出了状况要怎么办怎么办。例行公事罢了。
万一啊,要是不小心说中了呢。她装作轻松地笑起来,手指不安分地卷绕着肩上的长发。
哎哟,那些话真不陌生,我都听过两遍了的,还挺玄乎。对方打了个呵欠,表情惺忪迷离:随便吧,反正我都等于把自己卖出去了。
阳菜将胳膊肘支在窗沿上,在她身边以手托腮。夜幕底下,医院大门那儿犹然站着零星几个人影,大概是探病的家属,应该是送客告别的情境。
探视时间过了吧?大岛问。
好像是吧。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我等下再走。
——哦。你等下路上要小心。
接着是一阵沉默。
小嶋阳菜扬起手腕,把廊上的移窗打开,秋季的冷风在倏忽间闯了进来,吹得两人发丝飘摆。
我跟他分手了。拨开黏在唇边的细发,她平静地阐述。
优子抬头,蹙了一下眉:什么时候?
就昨天。我不是没过来嘛。她回想着二十几个小时前的场景,总以为比起一片空白来说好不了多少,一样虚无和空洞:他提出来的,我已经没理由不答应了。
对方没有再说话,不问缘由,也不来那套朋友会作的安慰和劝解,好似不关心一般,重新趴回了手臂上。
秋意寒凉,愈加侵上皮肤。她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埼玉和大岛优子开玩笑问的问题——骗子和被骗的人,哪个更痛苦?自己终究不是个高尚的人,无法去体会那层哲学性浪漫化的思维,但迟钝了无数拍的愧疚,在此时水漫金山,不免就懊悔得无以复加了,也算是报应。
——优子啊,腿好了以后你想做什么?
——没有,暂时真想不到。大岛扬起单薄的嘴唇,冲她展开清朗笑颜:还是有很多地方能去的,对吧。
没有意外的,手术很成功。如无例外,要绑上五六个礼拜的石膏,可四周不到大岛就嚷着要拆下来了,并且不顾反对,急着进行复健练习。鲜活明丽得不像个病人。
有次小嶋阳菜去探病,远远就看见她在走廊上,正被美丽高挑的护士长像抓小猫一样拽住后领,更显身材娇小,满脸无可奈何地认着错。
——优子。她在原地唤了一声。
对方立刻惊喜万分地挣脱了牵制,提着一条腿,灵活地蹦跳过来停在她面前,抱上来求救:你总算来了,啊啊真好,我现在多么需要你。
唉?阳菜不解地低下眼睛看她。
小嶋小姐。护士长上前打招呼,也是很熟悉的人了。她尴尬地咳嗽一下:对病人这么粗暴是不允许啦,不过这家伙——瞄了眼优子,叹息:她实在……
我明白的。阳菜抱歉地微笑着,在下一秒就能和她同仇敌忾了。
——本來是身体检查的时间,结果她擅自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找半天才发现她在别的病房跟人打牌。还有,说多少次了要用拐杖,老是听不进去,拿她怎么办啊。
代替那个人接受着埋怨,她认真觉得,她实实在在变成了一个孩子,千方百计在出难题,但是不讨厌,反而可爱得令人怀念。
——小优。小嶋阳菜笑容可掬朝向她,别有深意地伸直了手指,指着她膝盖的位置:痛不痛?
那家伙领悟到什么,嘴角恐惧地抽搐了一下,瞬间萎下去。
出院那天,阳菜也到场了,扶着她的腰,慢慢走到了大楼门前。眼前的庭院里铺满了日光,长椅上,树荫下安坐着几名老人。吸入胸腔的气息是清爽而凛冽的,天空像洗过一般苍蓝干净。
听到楼上有人喊,两人不约而同仰起脖子。隔壁病房的小女孩,七八岁模样,正在窗户前面跟底下招手。
优子笑起来,也挥手。
——姐姐!对方大声地叫:再来玩啊。
愣了片刻,大岛优子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在雪洒般明朗的薄金色阳光中,将手掌微拢在了嘴边:好,我知道了!
那一天,也是秋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