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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13 ...

  •   十三

      等她风尘仆仆地赶到名古屋当地医院,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小嶋阳菜踩着冰冷而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急匆匆穿过一条条充溢满药品气味的走廊,天花板上降下的灯光总带着住院部通有的昏暗和阴寒,而从旁边不断擦身掠过的,是一扇接着一扇,规格相差无几的乳白色门板。

      有一种迷失道路般混沌的错觉,然而她还是必须不断向前迈出步子,鞋跟敲击地板砖块的声音,在空寂的走道里清晰地回响着。焦虑、慌乱,各种各样的情绪蜂拥而至,在心底里交错着盘旋。

      亮与暗反复于视野中切换着,纯白一色的墙壁和棕灰的路面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阳菜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找不到出口,永远漂泊着徘徊,但脑海中莫明的执念却依旧在时时刻刻地发出急迫催促。

      万般困顿和疲惫之中,她不停寻找着那个人的所在。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那间单人病房的门,里面陪护的只有前田和经纪人,而那个让她从东京一路记挂到爱知的人,正靠坐在病床上,背后垫了松软的枕头,褐色长发没精神地挂在脸侧,越发显得苍白消瘦,一双大而明净的眼睛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的。大岛的语气相当诧异,失措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前田,眼神里责备之意显而易见。

      是我通知阳菜的。敦子叹了口气,起身将椅子让出来:难为你真的赶过来。

      阳菜对她的好意颔首致谢,却仍然立在原地,没有更多的动作。

      敦子见状,非常体贴且明白事理地请经纪人一同先行暂避了。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地关上,短促地咔嚓一声响动之后,继而就是室内漫长到空虚的沉默。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相互对望着,优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小嶋阳菜向她走近了,停在床边,伸手稍稍抚了一下雪白柔软的垫褥,侧着身体坐下来。

      阳菜啊。对方锁起眉宇,用手指在眉心按了一下,略微无奈:这大老远的……

      真啰嗦。她以一贯不紧不慢的口吻慵懒地打断了她,从四目相接的那一瞬起,感觉到心跳和气息正在渐渐地趋于平复,仿佛阔别已久的安定感,以熟悉而温和的步调,渺然绵长地在胸口缓缓扩散开来。

      ——小敦不跟我讲,你也不打算说是不是。阳菜瞪着那个人,作着有点愠怒的质问,调子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说啊,你工作那么累了……大岛一歪头,避过了她的视线。

      ——是不是?

      对方眨巴一下眼睛,认输一般冲她笑起来,目光清亮而宁静:哎呀,果然是小嶋桑呢,还真了解我。

      据初步诊断报告,因外力所致,大岛的左膝盖前十字韧带发生撕裂,万幸并非不可修复的致命损伤,只是在一段时间内将对正常行走造成较大障碍。对此阳菜好不容易放下心了,但唯一非常使人头疼的是——我不想做手术。

      优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坚持己见,态度坚决强硬地抗拒着按寻常流程治疗的建议,让她再度烦躁起来。

      可能必须真心作一番忏悔,和眼前这个人相处的时候,抑或与此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太容易左右她的心绪波动,这一点一直是使她感到挫败又无能为力的不争事实。而通常,小嶋阳菜自认为足够冷静自持,在面对着一系列曲折和麻烦的情况下,多半乐于不慌不忙地顺应事态发展,必要的话,也不吝惜大方坦然接受潦倒凄凉的坏局面——实际上至今为止,很多人愿意恭维此般镇定为近乎优雅的从容和睿智。

      然而,当与她对峙的换做了大岛优子那家伙,这看起来就像个麻烦。长久以来,顽固地成为了人生道路上最避无可避的糟糕难题。后来有人告诉她,其实任何一段拖沓纠缠的缘分,不论好坏,全部应该叫做劫才对。而一个人在命途中渐年渐月地牵绊着你的脚步,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是此生的劫难了。

      她明确告知她听从专业人士的劝诫对谁都没有坏处,不要再作徒劳无谓的坚持。

      但我得赶上工作进度,耽误很不好你知道的。大岛交叉着修长的十指,置放于腹上,不为所动地辩解着:况且,医生也说了它能自行痊愈,当然得花点时间。用石膏固定几个礼拜,不动刀也行。

      ——还有后遗症对吧。阳菜注视着被子底下她膝盖的位置,淡淡地接上去。

      嗯……被戳中了要害,大岛优子哑然。思索了片刻之后,突然掀开被褥,在她还来不及阻止时翻身打算下床,却于双足落到地面上、牵动伤口的那一刻一个踉跄,屈膝蜷缩下了身体。

      她和前田赶忙上前搀住了那个人的胳膊,阻止她的继续下滑。

      ——你到底在逞什么强啊混蛋。小嶋阳菜看着她皱在一起的眉头,以及额角溜下的冷汗,憋屈的窝火与某种复杂的情感一道涌上来了,沉着脸将对方扶回床塌,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

      对病人要温柔啊小嶋桑。对方痛得龇牙咧嘴,也不忘调侃她。

      小优你要记得自己是病人就好了。前田退到一边,双臂绰在胸前,意味深长地浅笑:人家可是特地为你从东京赶过来的。

      停顿了一下,阳菜又埋头沉默着,继续谨慎仔细地替她把被子掖好。

      啊真是难搞……自嘲般哼哼着笑了,大岛优子抬起手腕将额发捋向脑后,就疲态毕现了,开始戏谑地感慨:老得好快哟,没想像的那么厉害了。

      工作在身,晚上前田敦子先行告辞,阳菜留下来陪夜,亲自送她到楼下。升降电梯里,两人并肩而立,一直是无话的。

      又是久未谋面的友人,可在此种情况下也彻底错失了叙旧的机会。一天下来的疲惫,奔波劳累,还有终于得以放松弦的紧张感,堆叠在一起,仍然让人缓不过神来。而故交重逢的亲切完全是滞后的。

      双手在身前提着包,前田打着大卷的长发弯曲地落在了肩头和背上,目光低低地垂落向脚下地板,缺乏表情的侧脸上染了一薄层半透明的花白灯光,长而密的睫毛时不时就扇动一下,看起来心思难测。

      照例来讲,前田敦子也是个特别的人。初始没有最鲜明出挑,但据说最合适,戏称“运气者”,官方的宠儿,过早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切看起来好像顺利得仿佛倍受命运青睐。我们得用良心承认,接受瞩目总的来说于所有人都是好事,先别管压力或负担,生而为人免不了虚荣鄙薄,所以那无论如何应该是惹人欣羡的待遇。

      但阳菜也知道,在初次获选center的时候,那个顶着一头短短黑发的少女,还会因为害怕而大哭一场。

      各方面,无疑是非常不成熟的,相较而言,其后成为她最大竞争对手,被称作月见草的大岛优子,为人处世就要妥当稳重得多了——毕竟年龄和阅历也占了上风。

      前田和大岛,真算得上有缘分,个性投契,一样的□□目标,皆为系出太田门下,排得上姐妹情谊。优子本身亦曾坦言,是朋友又是对手,可谓幸事。

      同为一期生,阳菜确实和她交情匪浅,可以说是患难与共的日子里,修成了堪比战友的情份。论资历,她算目睹着当年一个内向怯懦的黄毛丫头,一步步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足以独当一面。

      再打量眼下脱开青涩年华,越来越显露出成熟风韵的年轻女人,大概的确值得感叹时光荏苒了。成长,或许着实是一项仓促又浑然不自知的浩大工程。

      三岁之差,小嶋阳菜某种程度上也向来拿她当妹妹看待,诸多迁就和体谅在所难免,并且拥有那份自信,前田是信赖她的。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女孩子为工作与学业间的平衡点所困扰,和她从前面临着差不多的境遇。不过出于性格关系,敦子就没她那专擅独断的主见了。举棋不定之下,对方也找她倾诉过一干苦闷矛盾。

      ——总觉得吃不消,两头哪里兼顾得来。她聚起眉峰,唇角自然而然塌下来了,犹然稚嫩的面容上俨然就是年少清澈的迷茫困惑:上学看上去没意义了吧,要丢掉的话又下不了手,再者也是万不得已保底用的。

      总之,理不清个所以然来,难保就横下心弃之如鸡肋了。

      小嶋阳菜并不强于说客的工作,大体仍是保留意见的人,而此时随随便便的安慰又难免浮夸轻妄得毫无诚意,于是问了:不喜欢读书?

      ——也不是。前田思忖着,托住腮帮子的模样更像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了。而在咧嘴笑起来时似乎更年轻。

      不过众所周知,期望与重负之压强从未出现减少半分的趋势。

      ——不算讨厌吧。

      和父母商量过了?

      没,还没呢。对方摇头:不知道怎么提呀。

      ——说起来敦子。她慢悠悠地开口:我呢,是肄业的。

      理论上阳菜自己是不具备说教资格的,草率地结束掉作为学生的生涯,绝对称得上莽撞不懂事,虽说谈不上后悔。

      Stardust出来的童星,早年不顺畅的路途,外加上没什么大志向的温吞性格,为什么在人生的那个关卡上会动辄拐上一个大弯,做出如此孤注一掷的决断。如今再想,有充分理由为自己的举动吃惊,至此不得不喟叹机缘之奇妙,仅在冥冥之中万千变化,不可言说。

      倘若沿着一直线安安分分地顺流,又带来怎样一番光景,可能就是个平庸的普通人罢了,复习一遍前人大致千篇一律的经历,然后,和大约会成为一辈子挚友的大岛优子那家伙,再也没半点瓜葛了。

      不过这个假设早已遭遇拦腰截断,根本不成立了。

      高二那会儿,她坚定地不再去想曾经一档子或值得留恋或索然无味的日子,摆明了要撇清关系。毕业证没到手,但班主任出于好心,还加印了一份集体留念合照,特意来电话通知她去取。碍于种种别扭尴尬,最后是父亲代劳的。

      回来后他把相片递到她跟前,阳菜接过来,捏着一个角,目光从整齐列作了几行的身影上静静扫过去。

      拜不差的记忆力所赐,那些同窗校友的名字接二连三地从印象中一个个冒出来,和图片里的面孔对上号,还发现坐在自己斜对角位置的女孩子把长发剪短了,染了色的样子——虽然几乎没跟她有过几次对话。

      她就在努力地想,自己最后一次穿大宫武藏野高中的制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爸别的没多讲,除了指一下照片……小嶋阳菜以手指理顺着颊边的几缕长发,眨着眼睛平淡地阐述,宛如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说上面没有你呢。

      前田敦子在一旁微张着嘴愣愣地出神,而后反应过来,瞥了她一眼应道:嗯。似懂非懂般很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约会怎么办。前田忽然出声问,打破了狭窄封闭空间里的沉闷气压。

      我不知道。电子仪表板上跳动的数字循序变化着,随着楼层降低而逐一递减。她说:随便吧,看着办。

      好吧,随便。敦子不以为意地说,耸了耸肩。她将提在手里的包挎了起来:你没跟她说吗。

      怔了一怔,阳菜很快会意。鲜红色的数字已经跳向了一,下一秒,脚下的地板缓冲地轻顿,接着钢制大门便向着两边稳稳移开了。

      没什么好讲的。她举步,施施然跨向了门外面:约会而已……

      临走前,驻足于医院大楼玻璃门外的台阶上,放眼夜空清澈,满天星光,寒凉的秋风浩浩然迎面吹拂过来。敦子压住了乱飞的长发,轻快地笑着:啊啊啊……哪天一起出去玩吧,叫上小优。独特的声线听起来格外可爱,跟从前一模一样。

      阳菜微笑,夜风吹在脖子里轻盈而舒适,莫明有种愉悦的心情:好,等她出院。

      还有啊,有空好好劝劝。不是我说,别在那死心眼了。对方望过来,朝她背后的病栋大楼抬了抬下巴示意:工作偶尔丢一丢不是坏事,她那人,你的话总该要听的。

      ——知道了,我会的。感觉,仿佛是十分奇妙的立场和身份,当然她只是私底里这么迷迷糊糊地觉得。

      那我先走了,下次见。敦子挥手告别,踏下阶梯一步又转回头来,好似临时想起什么:对了,你跟小优……

      怎么?她若无其事地扯开笑,心里却匆匆滚过一阵慌乱和忐忑。

      前田默默地侧过目光,抿唇整了整肩上的挎包:没事,有空出来玩。

      隔了太久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小嶋阳菜不由是感到生疏与拘谨的。再度出现同衾共枕的机会,她想着最后一次如此亲密的行径是在一年以前,不算长,但也绝不会短,这样的时空差距横梗在两人之间,就得在心底说一遍,很神奇。

      而其实病床略窄,容得下两个人,不过有些拥挤,只能紧紧依靠着,这之间不存有距离。再熟悉不过的体温,透过衣物延迟半刻抵达,然后是嗅息,即使处处弥漫着医院独有洁净到冰冷的味道,也掩盖不了近在咫尺的温暖馨香。

      对方呼吸的时候,身体微小的起伏会自接触面上传导过来,以细小的波状轨迹,节奏轻柔地爬行在皮肤上,一如既往令她动摇——也许还是该反省的。

      只不过相对她为外力削弱的期待,对方同样不会有更多的表态和动作。保持着平行的睡姿安静躺着,一起仰头望向了空荡平整的天花板,床头灯微亮,照不到所有的角角落落,留下了一片片分散的浅灰色暗影。这种默契,可能是有点酸楚的。

      小嶋阳菜及时暂停了某些涩然的思路。

      本来没预计一起睡的。不顾优子的劝阻,以及院方惯例下无需外来人员陪夜的规定,她坚持要留下来,又在前台护士站极其诚恳表明了自己的请求,对方通情达理地被说服了,予以批准。

      ——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腿而已,断了都能接回去。明天休假你就回东京啊,有那么多时间和力气没地方使啊你。优子简直气恼地露出了少见正经的表情,态度倒是软化了。

      她在床侧的椅子上坐定,不可撼动的挑衅姿态,直直地瞪过去:我今天就呆在这里你能怎样呢。

      对方语塞地撇开头,心悦诚服:好了好了小嶋桑,我明白了谢谢你……

      阳菜靠着椅背,眯起眼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你就一点都不想我留下来?问出口才忽而发觉讲这种话,多少是带点犯贱的,和她的风格相差太远,不过覆水难收,少不了羞惭难堪。

      优子眼神纯澈而犹豫地看了她许久,又朝着窗户方向转开去了。

      她的侧脸隐藏在了阴影里,分辨不清神情,话音里透着意味不明的轻笑:不,不是吧。

      起初阳菜仅打算借她的床沿,坐着椅子趴一晚上而已。可是这提议被立刻毫不留情地否决:别开玩笑了,你熬到明天早晨就腰酸背痛得死掉了,估计顺手就能送进手术室。你还以为自己是几岁的身体啊小嶋桑,小嶋桑最近真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明白了……之类之类的。

      那家伙满嘴跑着不吉利的调调,唠唠叨叨,反倒是让她怀念的模式,听起来分外窝心,小嶋阳菜忍不住想笑。忽略刻意秉持的警醒,也许她就会上前拍打她的头,恶狠狠却愉快地——事实上,她最终真的那么做了,一下子轻拍了那个人毛茸茸的脑袋,恶狠狠地:你去死吧。

      对方触摸着被打的部位,先是短暂的讶异,几秒后顿时换上了欲哭无泪的委屈脸色,一如以往,是她十分期待而喜欢的。

      走廊上值班护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小嶋阳菜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切入正题:干嘛不肯做手术?

      ——不想做。对方回答得利落爽快又任性,声音却是低沉的。

      她偏过头,疑惑不解:你不是已经两次……在看到大岛笼着昏黄光线的淡漠侧脸时,要脱口而出的字眼又咽了回去。

      ——试过两次了是吧。优子也侧转过来,对上了她的眼睛,棕褐的发丝落在颊畔,半睁的双目里透出分明失落的倦意。她讽刺性地上扬唇角。

      阳菜不记得那个人在哪天重新改回了浅褐色大波浪的发型,有意无意间谈起,对方只说在maris做的,她就再没接下去,迅速转移了话题。

      很不讨人喜欢啊。每次大岛优子一副落寞,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忧郁型态,还撑着半死不活的假笑,她就下意识地产生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连装都不行。苍白而清秀,轮廓干净明朗,拥有简洁纤巧的流线,笑的时候会露出深深地酒窝和一大排白牙,而不笑的时候——

      小嶋阳菜伸手替她挡开了半遮着眼的发帘,指尖停在了那个人的眉际:你该不会,害怕吗——再犀利地逼视着添上一句:别跟我讲工作。

      哎呀……大岛优子艰难地咽了一下,支吾着,为难地戳着太阳穴,把嘴歪得很难看。片刻过去,她闭上眼睛,狠皱着眉用力挠了挠头发,再睁开就是目光炯炯,专注地凝视她。

      她慢条斯理地低声说,唇形开合的幅度小得可怜:我只告诉你,小嶋桑哦不,阳菜。

      ——其实是害怕啊,怕的我自己明白,比谁都明白的呀,不就是手术嘛话是这样讲……小规模漫不经心式的歇斯底里,携带有宣泄般的脱力感。

      小嶋阳菜没体验过,可身边个又瘦又小的大岛优子已经接连两次躺上手术台,十九岁因为阑尾炎,二十岁又是声带。手术一向来得急促,修养一向没机会充分。那家伙总是心切地带病上阵,并美其名曰AKB的优秀传统,私下几乎很少提及多余感受,照旧笑颜明媚地展现恰到好处的勇敢和强韧。

      把逞强当作分内事儿,是非常糟糕的一个缺点,碰巧为她所贯彻到有点脱缰的程度了,没有比这更坏的。

      ——被推进电梯里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第一次不算,肚子痛得没法儿考虑更多了。

      她猜不外乎痛觉、失误,以及告别等一打另人不舒服的话题。

      也难怪,那毕竟只是个少女,再早熟老道都不至于豁达得无所畏惧。其实小嶋阳菜颇认同心存敬畏是件好事,过了火的勇莽与自信无异于愚昧,所以就算受人半开玩笑地指斥为胆小,她也不打算为自己谨慎得近乎情怯的处世态度作出悔改。再者将我行我素奉为潜在条例的人,是很能习惯寂寞的。那么,她想,那么不安分、奔放热烈的优子,一定是害怕寂寞的孩子。

      ——对啊对啊,说得很对,在电梯里我想的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事情,果然很俗气,不觉得太普通了吗。大岛优子承认得挺直率,此时舍弃了方才在故作坚强与接纳懦弱之间摇摆不定的痛苦,甚至笑起来,虽说郁郁寡欢:但在躺到手术台上那一刻开始,忽然轻松下来了,换种讲法……她以手掌按着脑门:知道想多了也没用,已经在砧板上了哦。

      穿浅绿外罩的医护人员,那么多身影在眼门前晃来晃去,一律用口罩将脸遮蔽得严严实实,优子说头上方的灯光好白好亮,不过光线给人的感觉却是冷的。

      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听得到金属工具在不锈钢托盘上被移动时发出的坚硬声响,唯一冒出来的念头是,受制于人而不得反抗接下来的任何宰割,此种境地恍若一场落魄不体面的死刑。

      ——麻醉针打下来,那时候意识模糊得很快,几分钟。在睡着以前,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这么想着,还有很多人的名字,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那个人的形容:塞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里,剥夺掉昼夜,感官,甚或害怕的情绪,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切。

      在醒来之前,有一个拖长了很久很久的梦在睡眠中盘桓:宁静而光滑的黑暗,一个人毫无目的向着未知的远处走去,置身于无限延展,如同不包纳一切的真空。双腿是酸胀疼痛的,脚底踩踏的地面黏稠绵软,连脊梁都挺直不起来,与训练课后的疲惫倒是极其相似,她说如今再回忆起来,感觉还是一样的。

      她在梦境中慢慢走了很远的路。

      直到后颈印上了冰凉湿润的触感,才茫然地抬起头。举目所及,茫茫莹白的细小碎片正在头顶上方漫天漂浮,朦胧地滞留于梦里虚幻的视觉中,辗转翻飞着,无声落满了肩头。

      密密倾泻的冰晶在风里偏斜,席卷着潮湿寒意扑面而来,眼前就仿佛弥漫开了庞大的浩渺烟雾。

      她孤零零伫立在原地,瞬间切换掉的陌生场景里,四周是空旷而静谧覆盖的白色。

      于是后知后觉般想着,下雪了呢。

      ——劫后余生。等所有工序顺利地结束,我除此之外不能有更多想法了,然后真心地祈祷,虽然过去就过去了,你看过程和结果都不坏,可麻烦不要有下一次机会,一次都不要。她字音清晰,咬着舌尖强调那个数词。

      ——讲得漂亮些,可以找一千个理由,为了家人朋友的信赖和支持也得再坚强一点,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自己,好吧再坚强点我说,逼到没退路也许就勇敢得起来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总选举,拿到一个好位子不代表就会满心期盼着再来一遍……嘿别这样瞧着我,不骗人,此刻对你很诚实小嶋小姐。好的我明白这不像自己会说的话,但我也是人,胆怯就是胆怯,没谁会喜欢来上一百次的。

      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人趴着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谢天谢地,现在我好像又荣幸地得再尝试一回。她的话语尽数闷在棉絮之中,因而呜呜咽咽般口齿不清:如果可以不去面对,当然,前提是逃掉也没关系,准备着后路呢,即便不巧妙、很蠢,我太乐意离那些破玩意儿远远的,真的,最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小嶋阳菜倾听着,很少插话。为数不多的机会,那个争强好胜、不甘示弱的人,在这里满腹牢骚,也算得上一个奇迹。很不合适的念想出现在脑海里——或许她得对她的病痛心存感激,感谢这片刻的松懈和低落,尽管阳菜并不喜欢看她的沮丧,尽管她们两个都并非喜欢骗取同情的人。

      无论作为友人或者别的什么,无论在不同的道路上分开走得多久。

      哪怕有一天,你说你要独自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我们将会拥有各自的事业和家庭,各自的人生。

      我再也无法像很多年前一样肆无忌惮想念你的名字,声音,走路的姿势,不会在大街上看见相似的背影就心跳猛烈加速,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而所有期盼与让步的最后底线——犹然互相需要的证明,可能仅仅就是借出一个肩膀和拥抱的动作,一次也好。

      优子你怕死吗。阳菜注视着她弯曲在纯白枕面上的一绺绺头发,摸上了她的后脑勺。

      ——不怕……不,也许怕,等等,这跟死搭不上关系吧,小小的腿部手术而已。对方稍翻过一点身,露出一边眼睛。

      嗯对呢,我也那么觉得。她平和地笑笑,连自己都不了解到底用了多温柔的神色,去完成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大岛呆怔着,直愣愣地盯过来,然后咧开嘴,笑的时候一样有一对八重齿,但苦闷得不加掩饰了:阳菜啊,应该能明白的,别同情我……要是觉得我哪里可怜没出息,谁都可以算了,只有你,我从来不愿意让你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她向来固执,也许那镶在她眼中的认真,固执得有点悲哀的味道,总而言之小嶋阳菜再也无法对这位友人去想更多了,所以顺应自己的愿望,能做的只有把她揽进怀里。

      对方的身体瞬间僵硬着,随即便适应了如此过于温存的举动。

      第一次主动抱她是在拍摄《传染歌》,出于剧情需要罢了。在夜深无人的桥上,那个人靠着栏杆刚通完电话,而自己突然从背后袭上去搂紧了她的腰,再于是对方一声惊叫。玩笑般的恶作剧,即使并非纯粹玩笑,也是桐子对夏野杏子的期待,和她们半点关系都沾不上。

      这个场景拍了两三次。初春的风还很冷,钻过衣料缝隙贴着皮肤拂过,她在桥上被吹得迷了眼睛。桥底下是沉暗的河流,水面荡漾着歪歪扭扭映满了岸上的橘色路灯倒影。

      圈进臂弯中的腰身相当纤瘦,触碰到了清晰的肋骨线条。阳菜那时候就无谓地想起来,听别人讲,自背后拥抱的姿势,其实总有点不好的寓意,如同哀求与挽留。

      ——我一直以为你说心里话就会死呢。她抚着那个人的背脊,隔着单薄的病服,清瘦而骨骼分明的身体,能完全摸到脆弱的影子:从前明明像个蠢货,莫名其妙就口无遮拦说点听了都不好意思的东西。

      大岛优子本来安静地伏在她胸前,这时动了动:你这是要我感动还是伤心啊。

      ——还想看你跳舞的样子,快点好起来。她倚着那个人的头顶,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间,低声细语:我会陪你的……所以不要怕。

      对方一声不响,而后在她肩上蹭了蹭,咯咯笑出来:真不像小嶋桑会讲的,凶恶又别扭的小嶋桑哟。

      ——混蛋死栗鼠你还是皮痒得那么惹人嫌。

      优子嬉皮笑脸地竖起食指挡在自己嘴前:嘘——

      深夜值班护士细微的足音,从外面空旷寂静的走廊上掠过,接下去又恢复成了安稳无声的夜。狭窄的床铺,并不紧密的拥抱,彼此的体温,还有可以互相信赖的心情,这些就是幸运。

      ——再说一句真话。谢谢你,今天就算腿断了也应该高兴。

      第二天大岛优子离开名古屋,迁往东京以骨关节外科著称的大学研究所附属病院,手术计日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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