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chapter.12 ...
-
十二
如果,连那也不算爱情,可小嶋阳菜几乎以为自己会吻她的。
在半年后的如今,日比谷公园的古老樱树下,大约应该为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而愕然,又或者,是意外平静的心情。
可能是从年少时代起,阳菜大概就习惯了这种悖德而又能被无限合理化的愿望,也由最初的方寸大乱,渐渐演变为心平气和地对待一干纷乱的情绪。
压抑归压抑,但对此,其实她从未有过负罪感。和风花雪月或欲望都无关,只是单纯地笃信着,即使带着非分之想的亲吻,也会是虔诚而慎重的:柔软的触感,恰到好处的温度,气息相融,此时连拥抱都一定是万分安稳妥当的,无需宽恕赦免以及告解悔过,再也无需更多。
优子在从前是亲过她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像个敏捷灵巧的小动物一样偷袭上来,她每次躲避不及。戏谑、可爱,简直就像是——恶作剧,也许就是恶作剧没错。
有一次她照旧这么迅捷地蹿上来,不小心撞到牙齿,即刻两声痛呼。
拜托你能不能别这样啊,痛死了。阳菜皱眉,捂着嘴痛苦地抱怨。害羞或者不知所措,这类反应早已抛于脑后。
——小嶋桑太可爱了啊,然后就会想亲一下,没办法嘛。那家伙从来没反省过,理直气壮地扯着根本是歪理的借口。
用手背擦拭着唇上的血迹,大岛优子的眼眶里还泪汪汪的,比之她更像个受害者:嘶——啊,真的好痛,麻烦下次你能不能配合点啊。
瞪着她厚颜无耻开口要求的样子,薄而精巧的唇因方才的碰撞而显得格外艳丽,这才觉得自己唇上发热,小嶋阳菜慢了许多拍的羞涩终于泛了上来。
——你根本就是大叔伪装的对吧,皮剥掉让我看看。她故作镇定地掐她的脸,换来对方一阵哀求告饶。
假使真的是一场恶戏,那也实在煞有介事得让人不得不为之晕眩,十年一梦,白马轻裘的时光,华丽又促狭。
花瓣还在零零碎碎地飘降下来,香屑淅沥,感受着对方的视线和仿佛定格的时间,她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什么?
不顾对方的困惑,阳菜一声不响地转身就走。大岛优子立刻从染井吉野樱底下,担忧而慌忙地追出来,急匆匆赶上了她的脚步。
——阳菜,阳菜怎么了?她快步走在她身侧,仰起的脸上是大惑不解。
没什么,想到家里有点事。埋着头,她仓促敷衍地回应,一点儿都没放慢速度的意思,径直走出了好远。
哪里像没事了……不行。优子急了,一个箭步拦到她面前,一抬头就是分明不容抗拒的神情:可以说吧,到底怎么了。
小嶋阳菜差点撞上她,好歹怔怔地收住了。
凝视那个人蹙拢的眉头,眉心聚起的那些熟悉、细小的可爱褶痕,换做平时她大概就会想用指尖去触碰,虽说现在也是。而在这之下,一双玻璃珠子一样漂亮的浅棕色眼睛,目光正灼灼清澈,会犀利得极具穿透力,很大程度上是不自知的。
什么叫明艳不可方物,她年少时看着她的笑颜就理解了。最初阳菜从来没把那个人跟威严、魄力这些词联系到一块儿,理应很遥远,明明是单薄瘦弱的,拥有细致且骨骼清晰的手腕和臂膀,明明笑得孩子气而顽劣不堪。
在楼梯走道转角上,在偌大的工作间,在那些花样繁多的不期而遇中,她对她笑,她不耐烦地搪塞,她有意无意地逗弄,她不客气地回瞪,一次次的演练般循环重复着。很久以前,小嶋阳菜是不曾报以相对回应的,而对方却依旧和颜悦色、热情满溢。
因为如此,她不带笑意的时候似乎就在记忆里变得尤其深刻了。
十八岁,也可能是十九岁的年纪,傍晚车站的偶遇,当时小嶋阳菜身心俱疲地在月台上等候班车,人流熙攘。
电车进站,缓缓在眼前停下来,而一定是巧合的,透过厚重车身上镶嵌着的浅灰钢化玻璃,居然望见了窗口那副熟悉的面容。
近乎黑白画片般的视野里,那个K组的大岛正单肩斜挎着背包,少见的面无表情。雪白的衬衣袖子松松垮垮挽起在了肘部,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小臂,她抓着车上的护栏稳稳伫立。似乎并未注意到站台上的她,目光一直是放在别处的。
清瘦的下巴,明朗干净的线条,却是陌生的苍白冷淡。没有印象中浅光疏影下的灿烂,也不是会对她死缠烂打的小个子——嘴角放平,隐隐就是宁静出尘的冷漠倨傲。
别人都说除了优子,换个人来饰演部长角色的话,一定没那么合适——再后来,对这样的说法她就能分外赞同了。
——刚才还是好好的,突然就……挡在面前的人撤下了原先的咄咄逼人,放缓语调,似乎还透着不安及内疚:我惹你生气了?
动了动唇,仍旧是失语的。她移开眼睛,视线越过了大岛优子的肩头。
黄昏的卷积云和浮光覆盖着东京的危楼群林。头顶上空亮蓝的底色中,广袤的金红暮霭勾勒出大片大片繁花重叠的轮廓。
夕阳早已隐匿于铺张开的晚霞之中,薄光如缕,从交合的云层间穿透下来。
——阳菜?
即使不去看,她也能猜到那个人道歉时习惯性降下的眉梢,小心翼翼的表情,眼神,一定会是温柔的,至于瞳色,此刻会是歌海娜的深色还是金褐——哦不,你现在背着光。但无论哪一种,都会是值得赞美的,轻盈而温暖,一如往昔岁月里她无数次期盼过的绰约风景。
她望了望公会堂塔楼顶端的大时钟,黯淡金属色泽的罗马数字和指针构合成傍晚的五点十分。
远处树木葱郁,光线跳跃过茂密的枝叶顶端,抛洒了一地。日比谷公会堂砖红色的外墙上染满了橙色的明艳光辉,房屋外廓阶梯状的浅灰影子,斜拉着投落在了地面上。
公园里行人稀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这样的起头,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最后在嗓子里悄悄打了个转,再出来就换成一声叹息了。
对方始终专注、沉静,以聆听者的姿态,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下文。然而事到如今,几年以后的现在,还有什么好讲呢,于是她说:没什么了,你让我回去吧。
大岛优子无疑是错愕的,微张着嘴,仿佛始料未及地听到了今天最不可思议的坏消息。她像是没进入状态,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泄露了平日里掩饰良好的落寞,呆呆地看过来,问了一句:晚饭,不一起吃了?
啊,对啊。小嶋阳菜眼神躲闪,点了点头:我想回家——再毫无底气地补上:妈妈等着我呢。
逃一般地离开了日比谷公园,她是一个人在涉谷坐着这些年搭乘无数次的埼京线回去的,到踏进家门再到坐上饭桌前,无意中就一直维持着失魂落魄的状态。
今天玩得不开心?母亲打破了桌面上沉闷的僵局。所有人齐齐抬头,不约而同一致地朝她看过来。
阳菜被看得不自在,扯开假笑:不会,只是觉得很累。
——虽然说,你平时就老在神游啦。小嶋辽插进来,咬着筷子,还保留着一副赶完通勤电车后的惺忪困倦,衣衫不整:今天真不对劲,像死尸一样。他摇了摇头,俯下去扒一大口饭。
你可以纠正一下扭曲的人生观了。她不含蓄地回敬。
母亲咋舌打断:都多大了,姐弟两个还这样闹。然后将筷子的一端搁在碗沿上,她关切地打量着女儿:你跟优子挺久不见了吧,上哪去了,她最近怎么样?
跟谁?阿辽惊讶地抬起视线,恰好与她四目相对了,停顿片刻,而后眨了眨眼。他胡乱地扯松了领带,了然似的撇一下嘴角:哦,知道了。默默夹一筷子菜。
小嶋阳菜隔了一会儿,目光游移着回想:就是一些老地方,秋叶原,涉谷之类的,还有——她拨弄着碗里的白饭:日比谷吧。
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小嶋阳菜在那个人离开后不久也回到东京,而优子的工作很快就步上了正轨。凭着在一部电影里出演的配角,异常出彩,顺利再次踏入演艺圈,自此片源邀约不断了。
那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人,什么都能完成得妥帖稳当,基本确保万无一失地交待掉任务,无论场合,识大体地称职扮演着分配到的角色,想来这也算一种天分。大岛优子,属于人生的优秀舵手。
即使在AKB,勉强还得算竞争对手的时候,也许多少是有些不甘心,小嶋阳菜也必须承认,个性使然,在这方面自己明显难以望其项背。
那段日子,双方皆是忙碌的,几乎无暇抽身见面,对此其实阳菜颇有微词,但又是个性使然,多数怨言只有半路夭折的命运,不得不说相当遗憾。
难得有空闲的日子,一起外出反倒很少,互相去对方的公寓占多,理论上,阳菜情愿低调,打心底里更情愿只有两个人,所以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她愿意注视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熟练地摆弄一切器具,愿意看她抬起细瘦苍白的手腕,将鬓发挡到耳后。再一次,再一次感受着熟悉的声线,沙哑温和,最适合作哄人入睡的伎俩,接着是气息,衣物有浆洗后干燥柔软的味道,几乎嗅得到日光明媚如水,于是下一步,连阳台外的大好晴空和细浪叠起的树影也能在联想中一应俱全了。
秋季午后的流云从窗口斜斜地淌过去,阳光则散作了悬浮于空气中的金色微粒,她把埼玉的习惯带过来,习惯她的肩膀和拥抱,习惯于那些亲密到暧昧的举动,在心悸和从容最平常的接班轮流中,也不用伴随有更多余的想法。
记忆不出错误的话,她真的有道理以为,没人会比那时的大岛优子,更像她的情人。
纵使时间已不再绰绰有余,可是足以单独留守的短暂暇隙,流动过的一分一秒,想必都会是安定而迷人的。
小嶋阳菜很少会去考虑名誉、地位这类身外的东西,顺其自然是最好,再者回到本质上,根本无意于野心和抱负,换种直白点的讲法,等同于随遇而安式的没出息,当然此类评价对她而言本身无足轻重。
艺人,相较身份,大概更近于职业,因此她向来不适合把努力甩出来当作邀功的筹码,在成型的概念里,那仅仅归为本分罢了,而超出本职的“逾越”又被很理所当然地排除在思考及行动范围之外。
大岛优子则是相反的。独善之余还费心兼顾着全局,过分温柔体贴的性格总是很能招揽负担,况且,这个人似乎还背着针对梦想的固执情结。
——如果当不成□□,你又怎么想。在大岛家里,她曾经这么问过。
——应该。优子窝在沙发上,歪着脖子,手指一圈一圈绕着垂在胸前的深黑长发:挺遗憾吧。
埼玉临走前最后的晚上,河岸边,她说想换发型了,小嶋桑喜欢什么样的?
阳菜面对着那家伙笑吟吟的样子,忽而就别扭起来,装出不以为意:跟我喜欢有什么关系啊,你自己看着办。
唉——对方为难地拖长了音调,好整以暇地不改笑意,继续征询:所以,你看呢。
真麻烦。她抿唇忍住笑。过后,大岛优子真的如她所言,又重新改回了干净明快的黑色直发,尽管连连抱怨着看起来好像小女生。
——那对你就真的很重要?小嶋阳菜双臂圈着膝盖,挨着她靠在沙发背上,低头轻轻摩挲着修整精巧的指甲:我说梦想。
哎怎么讲呢。优子的手臂垂下来,搭在膝上:换做几年前我就真心这么相信了,现在的话,倒是看清了很多。但努力一定要,毕竟半途而废也太废柴。另外,我也想赚钱。
——啊,我没听错吧,你也会说这种话?阳菜诧异地调笑。
经济基础是人格独立的根本啊小嶋桑。对方老气横秋地戏谑道。
——好吧赚钱,然后呢。
啊然后,然后……大岛好像被问住了,轻咬下唇,脸色渐渐转变得困窘,沉吟着偷瞥了她一眼,难得扭捏地半天没挤出来。
阳菜莫名有些紧张起来,居然掺着微小而微妙的期待:然后什么?
对方一拍脑袋,跳转了话头:小嶋桑,有空跟我去枥木吧。
唉?压下一阵小小的失落,她思索着,懒散地搭腔:小山有什么呢。
神社神社,和神社吧。优子面不改色,一本正经。
她默默无语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嘴角抽了抽,慢腾腾地把脸转开了。
啊哟别这样啊,你又不是没来过。对方挫败地撑着额头,开始莫名其妙地埋怨:我们那边神社真的比路边公厕还要多呢,什么嘛。
小嶋阳菜干脆挪往沙发的另一头,斜着身体倒在软绵绵的扶手上,无视那个笨蛋一样的家伙,朝天花板干瞪着眼自言自语:午饭吃什么,我饿了。
——阳菜。
——嗯?
继而她感觉到手腕被扣住了,温度覆盖在手背上。下意识地扭头,却发现那个人挂起在嘴角边的浅笑,眼神干净,像镜子,然而踌躇着一低头之下,就尽显少年腼腆笨拙的稚气和诚挚了: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秋天,山上的枫叶会很漂亮的,温泉之类的也刚好吧。
——要是,你抽得出时间我是说……呃,可以跟我,回枥木吗?
到底是有没有答应,记忆在这一部分如此混乱着,很奇妙,每当回忆到这里,小嶋阳菜总免不了疑虑:她在大岛优子的公寓里,或者别的地方,眼前是那个挂念着的人,或者是别的不相干的人。
而那令她惶惶不能自已、心里的某一根弦仿佛开始铿锵作响的请求,又真实存在与否——你看这该死的,简直美好得像个白日梦,当阳光在半梦半醒之际轻叩窗方,可能就会有一整天和煦的好心情。
但只有一个结果毋庸置疑,最终是没有去成的。
冬天,持续着令人困扰的繁琐生活,见面的机会变得更少了。大岛优子反常地不再主动提出邀请,这一点不愉快的突发性变故使她接受不过来,也搞不明白原因,焦灼中带有明显可以察觉的怒气,但很老套的——个性使然,小嶋阳菜疏于先发制人的举动,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儿。
无形中拉开的距离,是能鲜明体会到的,谁也不清楚问题出在了哪儿,她的不安逐渐于无声中升格为一定程度的惶惑,并随时间推移而倾向进一步扩大化的趋势。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很想她——不是眼下总找出一堆理由来证明自己有多忙碌的人,而是何时何地,在她的牵挂里,干净得像镜子,笑得犹如花开四季的女孩子。
最好说服自己,暂且丢开这些无聊的顾虑和忧患。
不过际遇通常要比想象中来的决绝,在她从头到尾把一切——从东京的剧场舞台到往复的日头与月影,乃至埼玉的漫长夏季,再到如今,这些梳理清之前,更糟的局面就大模大样闯到了视界里,迫使她不得已,非要重新捡起一些为难自己的问题。
母亲的横插一脚是在计划外的,甚至可以说天大的漏算,虽说小嶋阳菜并非一个精于计算的人,甚至还有点儿乐意犯迷糊。
起初她的抵抗十分激烈,言辞态度统一非常坚决。母亲对于这种偏执很不高兴,表示无法理解如此顽固不开通的心思。
当然,她也不打算进行解释,毋宁说不知道该如何去阐述,只能干巴巴用一系列相差无几的词汇反复进行着拒绝的工作,直至不耐烦而保持消极的沉默。
作为懒散、随遇而安,对生活不抱有过高指望的人,可能也是首度以如此倔强的姿态坚守着一个人孤独的战线,即使那个原本也许有责任站在身边的人并不在。
谈不上什么坚贞的信仰,只是这么多年里,有些原本极有机会轻描淡写的东西,阴差阳错,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胸口成长得过分根深蒂固,再也无法轻而易举忽视:执拗的心意,伴有痛苦的思念,以及其他——她曾经期待或不曾期待的,相匹配的默契。
人生走到这一步上,迟来的叛逆,并非十七八岁小孩子的游戏,照例来讲不存在被简单原谅的优惠条件。
可但愿神能谅解,这太不妙了。她从来没有像想念大岛优子一样,思念过任何人。
你永远不知道,世界的下一秒将会怎么样。后来的发展,无论如何都是极具讽刺性的逆转。
就好比你准确预计到了赌桌上的局势,连暗庄老千都摸透,却万万料不到居然看走眼自己手握的牌面,终于输得一败涂地。
那天她是在斟酌再三之后,半个月以来第一次主动拨通那个人的电话。脑海里整理清楚的条理和模式,以及预演过的对话,却在听到大岛优子声音的那一刻全线溃不成军。
电话的那一头,久违的熟悉音色依然温和,带着磁性的沙哑,淡淡向她问候,恰似午后路边最平凡的邂逅,她还能想象她在阳光底下招手的样子。
——嗨,好久不见。
小嶋阳菜抓着手机搁在耳边,竟然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前所未有的委屈在一瞬间反涌得排山倒海,彻底放弃了循序渐进的打算,劈头就是一句:妈妈给我,找了相亲对象。
听筒里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得只有细碎的沙沙声,接着,对方就仿佛没半点意外,使她惊奇又失望的冷静沉着: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那么,阳菜去见他吗。优子接下去徐徐地说,口吻延续着先前的平静: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呢,伯母应该很仔细挑了。
她以为,不是耳朵出了问题,就是心脏有差错。
大岛优子。她脱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如果有力气朝她咆哮和质问,小嶋阳菜大概不介意自己这么干,可惜连如此的立场都够不到,声线是细而软的:你觉得我应该去?
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对方重复了一遍,音调低下去:你妈妈,为你着想吧。
大岛那边,工作人员似乎在催促开工,一阵喧嚷,优子将手机拉开距离,随意仓促地应了一声等下就来。
那个人再次转回来,静默了良久,声音像呢喃似的,只适合用来说情话:阳菜。
——是。她答应着。
陡然就感到了海水在心房心室里上升着,水压使胸口堵得发慌,咸涩而冰冷。缓缓沉没到海底般的错觉,四周迫近来的液体,浸透过衣物亲吻着她的身躯。
——也许,会是个好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贯迷惘,一贯在矛盾中徘徊,兜兜转转地走过来。习惯你所有的好,习惯春风过尽而惟独你在身边,一千遍一万遍复习着你的背影,好不容易,以为总算有勇气可以不再迁就命运的。
然后你就,推开我了啊。
纵使明天是不可预见的,她也想预购光尘彼端遥远的未来,并且自以为是地打算抓紧,就像从纸牌中抽出了最笃定的一张。最遗憾的是,小嶋阳菜不够精明,真的不是称职的赌徒,真的。
前前后后,连这起落间的始末都是迷迷糊糊的,而何为思念,何为期待,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向那个人叙述这样的事实,现在整个只像一场滑稽且有点悲哀的戏码,就要落下重重帷幕,草草了结了?而几分钟之前她还期盼着,那个人能解释自己的反常,以及安慰,或者更多。
年少时一份荒谬的心情,就此踩住刹车的话,于所有人而言,皆大欢喜。再也没有动摇彷徨,再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愿望,从此中规中矩走上约定俗成的路,其实是幸福的,从此回首往事她就可以大方磊落地去想:你依赖她,喜欢她,但那并不是爱情。
可是自始至终,小嶋阳菜都没有想明白,我需要你,和我爱你之间,到底有多么的不同。
——谁知道呢。她对着话筒勉强地挤出笑声,眼角湿润,不可抑制地透露出鼻音轻颤。
高大英俊,款款深情,开一台黑色宾利,简而言之,一个好男人,拥有女人眼中全部理想的优势。正如母亲和优子所说,一个不错的人。
初次见面的时候,约在家附近的公园。远远地望过去,他就站在枝影稀疏的法国梧桐下,零星的几片叶子在冬日里自然光线的照耀下,在树梢上跳舞。
从树顶渗下来的如水日光,流淌到了他的西装和白衬衣领子上,黑发梳理得整齐服帖,身板挺拔,背后就是那辆庄重却颇低调的进口车。黑色鞋底踩在分割得整齐划一的铺地砖石上,修身玉立。
理论上来说,不仅没有失望,反而还是带来惊喜的。阳菜就此和他展开一段郑重而融洽的恋情。
她不是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自正式的交往以来,阳菜倒是再次认同了这个观念。脱离了年少懵懂的关系层面,两人之间定位必须是成熟的,恍恍惚惚,又像停滞了太久的进化,经由一个男人,重新开始转动齿轮。
总体上,还是合得来的。事务所和身份的缘故,来往本身较为隐秘,台面下而已,约会也不频繁。不过凭着女人的直觉和自信,看得出来,对方很喜欢她。
争执在所难免,但宽松的氛围,各自独立的空间,对方显然是聪明的,在此方面能把握得非常游刃有余。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她得感谢这种出自男人绅士式的体贴和包容,并再次审视了少女时期模糊的分类性别观念,作出某种程度上的修正——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而爱情,大约就是用来钝化那份尖锐差别的过程,留给磨合的余地,以达成契合的最终版本。
期间,小嶋阳菜没有初始认为的那样,时时刻刻忍受着三心二意的折磨。事实上,她很少会不停想着那个人,想她的名字,声音,走路的姿势,只是不经意从脑海里一带而过。不要刻意去想,这应是最好的。
她和大岛优子依旧会是很好的朋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生命里的某一个春天,你就在那儿伫立。良辰美景,惟吾与子,就算只成就了谊切苔岑,也足以刻骨铭心。
年终一轮忙完了,优子再次空闲下来,从头经营一段历经多年的友情,以为会产生的隔阂,也在相视而笑的那一刻化解为无。阳菜还把现任的男友介绍给她,气氛是和睦的,大岛的得体也在这里表现得很完善。真是有模有样了,越来越呈现出鲜活的图景,友谊和爱情双收的圆满。
然而,大概她们都感觉得到,有一种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延迟了那么久,终于沉沉降到了心坎上。
正是白石河堤上草长莺飞的季节,优子和她漫步在新柳成荫的岸上,风来蒿艾气如薰,低矮的沙草一丛一丛青黄相杂间,盛开着白色野菊。露水打湿了足踝。
优子说好久没有闲功夫了,累得死去活来啊。
阳菜赞同:我也是,最近工作多得要命,前脚跟后脚地挤过来。
对方呵呵一笑:不是挺好吗,要恭喜才对。
不怎么好……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望着底下沉静的河水,它正以稳定的速度流淌,水面映出了天空里云彩的花霞。
唉?大岛不解了。
她歪过脑袋,想了一下又说:我不知道呀,反正,时间老是感觉不够用,但日子也就一天一天过下去,没什么特别的,就这样。
哎呀呀既然时间珍贵,那你还跟我在这儿磨蹭。大岛浅浅地笑了,老样子逗弄她:改天他跟我生气怎么办。
阳菜停顿了半秒,反应过来,眉毛轻轻拧起来:没事,有什么好生气的。
大岛优子捏着河边新抽芽的细软垂柳,微仰身体凝视着绽开在头顶的层层嫩绿颜色,好一会儿才问出口:他会不会带你去柏青哥这样的地方玩。
阳菜望着她落在颈间的三两缕黑色长发,和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侧脸上是娴静柔媚的神色。她别过头,将目光投向了河的对岸。
——不会,从来没有。
优子又笑出声来,眼里落满了温存的曙色霞光:小嶋桑哟,你这样谈恋爱可真敷衍,有空多陪陪他才对。话题再次转回去了。
看着办吧,现在这样也好,成不成得了都是缘分。阳菜摆出听天由命的神情,笑得轻轻闲闲。
可能她那态度也实在成竹在胸了点,对方听了发愣,就问:那要是成不了呢。
她回过去,大眼瞪小眼的,觉得大岛那水汪汪的眼睛认真得太可爱了,可爱到让她必须反省对青春岁月作过的告别。于是戏言道:那就成不了啊。
如今想来,什么叫一语成谶,可能就是这样无意插柳呢。
这一年的秋天,她和男友正式结束了这场尚且算和平、相敬如宾的恋爱。原因也讽刺得有些值得让人扼腕叹息。
那天刚准备下班,收拾妥当。前田敦子突然就一个电话过来了。
对方语气很急促的样子,打头就问:你在哪里?
她说马上要去约会,怎么了。
前田哎哎哎地先一阵叹,再简明陈述一遍,和优子合作的戏,不小心发生事故导致大岛受伤,左膝盖好像出了问题,疼得不行的样子,刚才送去医院了。
阳菜当即颤了一下,手机差点儿滑下去。
——我都被她吓昏头了……敦子这时恍然大悟似的:我们在爱知啊,你从东京新干线……哎算了算了。
东海道新干线两个小时。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完对方想说的。
也不管前田怎么会想到心急火燎地致电向她报信了,打听完医院位置,小嶋阳菜立即绰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慌慌张张跑向了楼下的繁忙大街。
从拦下的士赶往站点,到搭上新干线的列车,在座位上坐定为止,感受着胸腔里心脏还未平息下来的激烈跳动,她才准确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方寸大乱,仿佛被捕获后塞进笼子里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一阵胡乱冲撞,不得安身——因为那个人,她最好的朋友。
男友的电话又接踵而至,迫使她烦躁地想起早已丢之脑后的约定。无奈地注视着屏幕上的号码,她扶了下额头勉力恢复冷静,起身走进洗手间接起来。
一如惯常平和又宠爱意味十足的语气:你到哪里了,我开车过来等很久了啊。
避嫌的需要,他不会直接来工作场所,也是阳菜要求的,另约地点等候。
之后,就是预料中的转折了。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失态的面貌,积久的怨怒——即便只有声音:你知不知道今天是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知道的吧,我说过的,两个星期前就说了。
当然,她记得。打算送给他双亲的礼物还落在工作地的休息室里没拿走。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想理就理,不想搭理丢一边就行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还不如你一个朋友重要?她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她比较重要你怎么不找她谈恋爱。
对方激动的调子,透过金属机械零件过滤,冷冰冰在她的耳畔撞击着,而脚下的列车也正朝着西南方向疾驰,一刻不停。淡淡消毒药水气味弥散在空气分子的夹隙间,幽闭的狭窄空间里,是看不见窗外景色的,视线里充斥着一片苍白和银灰。
总觉得,是在听人复述着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对不起。小嶋阳菜低低应了一句,掐断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