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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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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从指扇的检票口出来,业已深夜。她站在駅站的屋檐下,天外星斗疏朗,深紫色横幕上镶缀两三点微微泛白的光亮,流云缭绕间,忽明忽暗。
盛夏的风吹上来,还带着稍许细腻的冰凉湿度。车站到家有一段路,说不上遥远,却也绝对不近。午夜没有公交车班次,光这样想,就愈加低落无奈。握着阖上的手机,小嶋阳菜步子拖沓地走着。
到入口处的花坛附近,隐隐约约地看到孤零零歇着一辆单车,以及十分眼熟的娇小人影正在边上垂头坐着。阳菜讶异之下,揉了揉眼角,下意识停在原地。
而这时对方忽然仰起脸来,在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几秒的空白,紧接着就是笑靥灿烂。
夜色朦胧中隔了点距离,本来是看不真切,但她没来由地愿意相信是在笑,在笑的。
对面那个人蹭地从地上弹起来,随意掸了掸裤子,朝她快步走来,最终在她跟前收住脚步,抬头——借着路灯投射可以看清,棕色的波浪长发,线条明丽的削瘦下巴,脸型很小,薄唇,笑着笑着,两颗长而尖的虎牙就冒出来了。
好晚啊,担心死我了,你可真叫人不省心,阳菜……阳菜?
大岛优子举起手掌在她眼门前晃了,这才回过神。小嶋阳菜有些不明的紧张,动了动一边肩膀,让下滑的手提包回到原位,半晌挤出来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摆明了来接你啊。对方抽了下嘴角,挑起一边眉毛:你不是电话跟家里讲可能晚回来吗,我想一个女孩子大半夜走夜路不好……
你也是女孩子啊笨蛋。她打断,凝视着她一副大而化之的神情,低声问:等多久了?
大岛好似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局促地眨着眼:一个小时不到吧……哎哟没差啦,我不记得了。说着一把拽起她就要往脚踏车方向走:算了,看我多好心,载你回去吧。
阳菜扯住她,对方疑惑地扭头,两两相望,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夏夜的风吹得优子刘海飘飘摆摆,有一搭没一搭遮在眼眉上方——此时瞳仁是墨紫色的,白皙面容上不经意又引出了一层青涩、稚拙,然而温和得叫她真心喜欢。不打折扣的安心和依赖。
她将牵着的手收紧,咬着下唇,脸上可能还有点发烫:不用了,我想跟你一起走。
就这样,大岛优子推车,她在一旁跟着,丝毫不仓促。不比都心繁华的灯红酒绿,乡间的路面上已经见不到人影,长街空空荡荡地往前延伸,两边排开着有棱有角的房屋建筑,暗影幢幢。高高吊挂的照明灯一盏接着一盏,相互隔开十来米的距离,在宽阔冷清的马路上降临了雪白浮光。
偶然有野猫于道旁草丛里咻地穿身而过,她立马靠过去挽对方的胳膊,相当悚然。
星夜下四野宁静,万籁蛰伏于安详睡梦的怀抱,暗雾中水一般绵软的寂寥里,渗透着地脉的平稳呼吸。埼玉夏季难得的多云天气,月亮隐蔽于天际流转的珍珠色云霭之中,基本瞧不见端倪。
从车站出口起,沿着57号县道步行了两百多米,来到邮局所在的三岔路口,小嶋阳菜停下来,四下环顾了一周,说你带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哪儿?
——河岸。
可是这么晚了耶,家里……大岛优子犹豫着,摸了摸下巴。
没关系啦,就一次而已。阳菜开始装可爱地嘟嘴。
……受不了你。大岛为难地缴械投降。
就说车子班次晚点?她随即开心起来,盘算着,转念就打算丢烂摊子了:我打阿辽手机,让他去应付好了,他应该还在打电动?
横卧在埼玉西区北部,川越线的高架升起于平地,成为将指扇一划为二的天然屏障,冗长地直直伸向了平旷草野,轧着防洪护城堤而过,跨越荒川河面的上空,末了的终点站,将会是对面日高市的高丽川。
大岛优子骑车载她穿行于邻近列车高架的街道上。车是问阿辽借来的,本来坐垫太高,优子够不着,特意让他调低了。据说他原先想自己来接姐姐的,但优子执意代替,临行前阳菜的父母还千百个不好意思不放心。
耳畔是呼呼的气流,裙裾在反复滚动的车轮边,繁花般绽开层叠纯白,轻盈地飘啊飘啊。阳菜抱着她纤瘦的腰,松松垮垮环住而已,肌肤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能感受到延迟片刻传导而来的温度。
那挡在眼前的脊背,和宽厚根本沾不上边,彻底就是女孩子才会有的单薄孱弱。从肩膀的流线,到撑开的双臂,再到腰身,无一不属于一个女人生来具有的姿态。
不存在性别的隔阂。拥抱的时候,身体会有最恰到好处的吻合;可以有最简单站在同一阵线的默契;不存在交流中洁癖性的抵触困顿;甚至从来无需担忧灵魂的差别——正因为是那么相似的两个人,我们。
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其实神说,对立与统一。分类的意义,并不在于永远的隔离惩罚。恰恰是为了再次契合。
大岛优子在往日一直被大叔大叔地称呼。这是个举止经常出格到不像话的家伙,天性大概跟造作无缘,并非能使人惊艳,却最容易让人喜欢上。
严谨和率性,两面整合得如此浑然天成的人,几乎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估计丢到哪儿都可以脱颖而出,因而不出预料在各种人群中间普遍受到欢迎。AKB的后辈里,抱着尊敬心态来对待她的人还真的很多,与此同时,却奇妙地能抛开资历差异。
小嶋阳菜时常看着她和一堆女孩子玩闹,又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底下,不自觉阴沉下脸。
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撇开感受地想,那个人的举动很符合逻辑,女人的亲密大部分归作游戏,这里不需要隐讳,而大岛优子又是个感情强烈的人。
当种种不满具象化为可以意识到的嫉妒,或许为时已晚,早已不知如何去想。
这样一来,她似乎很没有信心来自作多情了。尽管,那么多人和事在提醒着特别性的存在,不过处在含糊暧昧覆盖下的一段关系,谁又清楚玩笑能开得多大呢。即使在玩笑以上,那又能如何。
小嶋阳菜错综复杂的期待,一直以来摆在连自己都怀疑是否正确的位置上。
单车攀上了按力学原理斜切着护城堤修筑的道路,她明显感觉到那个人前倾身体,肌肉紧绷起来,加重脚下的力度,一鼓作气登上了坡顶。
顺着倾斜的坡度陡然滑行而下,落差里,腿边的车链子在齿轮上发出紧凑密集的连贯嘶嘶声。
借着惯性作用,很快就滑开了一大段路程,车子驶上了河原辽阔草野间狭窄的小路,再没有路灯照耀,黑暗迎面打开了厚重而磅礴的色彩。
高架的水泥桥墩,规格一致整齐排列在右手边的原野上,从身侧不断迅速倒退着掠过。大岛优子长至背当中的头发,扬起在身后悠然飘动着,轻轻扫过她的脸侧。
也许,只是在一念之间,有什么呼之欲出。阳菜加重了手臂里圈起的力道,拉近两人的距离,将脸靠上了她的后背。
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衣料和发丝间柔和到醉人的淡淡馨香,柔软温暖的触感,从这一瞬间起,超越过患得患失的思念,是能够拥之入怀的——哪怕只在此刻,谁在乎明天的去向。
——你怕黑吗?优子问得很突然。
嗯……没关系。埋头在她的背上,小嶋阳菜轻摇脑袋。
满地蒿草簌簌摇曳开来,伴着电车在轨道上渐渐由远及近的声音,混杂糅合进回旋的上升气流里,浑浑然高亢呜咽着低空过境。如同烟花绽开的万千个火星子,在心底里涨满了玫瑰红的明亮潮汐。
我可是怕得要死哦,这里好暗啊!大岛优子扫兴地提高了声音,欲哭无泪的腔调。
……啰嗦,再吵推你下去!她气恼地威胁。
前面那个家伙发出一串嗤嗤贼笑,而后——啊,月亮!
阳菜顺着声音抬头,正在这个当下,深夜班次的电车从右侧的高架铁道上隆隆呼啸而过,她瞪大眼睛——探照灯刺目地跳跃闪动,风驰电掣着在瞳底留下重重残影。
大地仿佛在脚底下嗡嗡震颤,气旋声势浩大地扑面而至,草浪汹涌,铺天盖地吟啸着滚滚轧过。
——而在这之上,洪荒浩瀚的夜幕尽头,是明月当空。
下游的荒川,流速极度沉缓,已经起不了波澜。
风流云散,舒展在视野里的天空变得深邃而清澈。银白色的月光垂降下来,碎瓷片般流动在河川与草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混合着水汽的冷酸味,她坐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大岛优子时不时将一些小石块丢进泛着月色的幽黑镜面中,激起一簇接一簇水花,水声轻促,涟漪环环相扣着荡漾开来。
之前大岛问她过来做什么,一边打量着四周黑压压一片,感慨:荒郊野外的,杀人毁尸的好去处啊。
你能不能讲点好听的。阳菜不屑地瞥她一眼,转头眺望向河对岸古谷本乡的绿地,它们首尾相接连作了一片漫长的墨色。她口吻平静地说:只是,突然想来罢了。
对方目瞪口呆,像被塞了一整枚鸡蛋在嘴里:现在是几点啊几点,小姐你还真是突然做很多事情啊!
优子跟她道歉,语调低声下气又温柔得都让人害羞,果然她受不了,低头躲开,欲盖弥彰地回以: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对方简直哭笑不得:小嶋桑,这样让我很没立场耶——她扶了一下额头,犹犹豫豫,眼神闪烁吞吐地问:那,那,那个呢?
感受到她扎在前襟上的视线,小嶋阳菜当即明白过来,指尖暗自在衣袋里稍稍摸索了一下,碰到细腻纤薄的花瓣触感:我丢掉了。
优子双手掩面,作出悲痛状:我就知道。
——你活该。
——你真傲娇。
被说中了,她恼羞成怒,默默地没再辩驳,下巴搁在膝盖上,安静地蜷着身体。
月光下靠近岸边的浅滩里,一些水生藻类浮游在河面上,泛着粼粼液态的微光。夏虫蛰藏于丛草之间,发出一阵阵短促而清的嘶鸣,顺着风向在辽阔河原上低回盘桓。
近在身旁的荒川大铁桥正横跨于河道上,连架着两边的川越线铁道,金属构架的桥身上钢筋和一条条悬挂的电路线,复杂地在深紫色的空中纠结。月亮是不圆满的,落在这之间。
阳菜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大岛打破沉默。
不是。小嶋阳菜摇了摇头:以前在AKB什么都习惯了,在怎么忙的日子还不是过来了。
AKB啊……AKB。优子长长地叹息,双臂支在身后,昂着脖子闭了一会儿眼睛,目光又渺远起来,自嘲地笑两声:一提起来还挺伤心,就这么,扫地出门?——回头看了看她。
啊扫地出门。阳菜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秋元制作人那副抱着胳膊,永远高深莫测的形象就在脑中一闪而逝:其实也不算吧,只不过年龄到了,想留也留不下来。
那么,小嶋桑是想留着的?优子的嗓音沙哑,听起来反而空灵。
——认识那么多人很高兴的,这些年,肯定会舍不得。她答道。
西方有满天星辰,银河在半透明的夜空里静谧而璀璨,她把它们想像成撒开的巨大白色织网,收拢下来,就将是一地绚烂辉煌。
回忆和回忆,流水涨涌一般的回忆。优子提起了每天睡眠不足地赶赴工作,在走廊上急匆匆一路小跑着进入更衣间和休息室,而打着呵欠的时候昏聩感分明还在头脑里盘旋。还提及剧场舞台色彩纷呈,各色灯光像硕大的凤蝶在脚下和眼前切换着飞舞。
她说小嶋桑拿着话筒会翘起小指,很可爱——还有小嶋桑运动神经好迟钝,一直都让人打中了恶整真可怜,不过也好可爱。
纷纷叠叠的往昔,一起度过的日子,有那么多那么多,然而时光荏苒,是谁在无声中将流年替换了,取而代之的,已然物是人非。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Persona出场的时候喊你的名字。大岛优子突然拍了一记大腿,表情兴奋地亮起来。
她歪过头,心中悄悄勾勒着那些熟悉的影像,舞台,错乱的灯光,现场沸腾混乱的局面里,眼花缭乱,而那声清越的呼唤,一下子突破声浪传达耳际——于是笑影就在唇边漾开来:我听到了,听得很清楚的。
嗯,所以我是真的很开心。微卷的发丝垂在脸侧,那个人印着月光的面容上,有一层苍白透明的银霜,五官的线条变得不再清晰,异常温婉美丽:能和阳菜一起毕业,而不是别人,对我来说已经太幸运了。
萤火从草丛里晃晃悠悠升了起来,淡黄光晕宛如雾化的柔霭,两三抹稀薄的流萤光点,在两人之间摇摇欲坠,恍恍惚惚地闪烁。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嚅嗫着,只能漏出这样的音节,就差哽咽——当然,彼此彼此。虽然这一点,她没有告诉她。
再接着,靠上那个人的肩头,大约也是太自然不过的事情,无需剧本安排,无需任何矫情的机缘巧合。对方不似平常逗弄人地表现出受宠若惊,超然平静地接受。
总觉得,和脸红心跳之类的真的搭不上关系,而应该是更简单更单纯的心情——十七八岁,在世人看来大概会认为幼稚的境界,冲动固执,执迷不悟,藐视一切到近乎愚昧,但那才是最纯粹、无暇的感情。正因为互相需要,所以才会在彼此的身边。
她问她今后打算怎么样呢。
大岛优子开玩笑:干脆我给你家打长工好了,拖地抹墙端茶倒水一应俱全,请雇佣我。
阳菜拿胳膊肘捅她一下,心里却是迷糊到犯傻的喜悦:别闹了,说正经的。
哎我不知道啊。对方无所谓地摊手。
那你还笑得出来。她从她的颈窝间稍稍抬起头。
不然怎么办。优子气定神闲地咧着唇,神色万分轻快明朗:总不见得哭对吧,谁喜欢看一脸晦气啊。还不如趁有力气的时候多笑笑,不吃亏的。
小嶋阳菜重新躺回去,动了动脑袋,对方就顺势揽上她的肩膀,侧脸偎依着她的头顶。
你以前不是挺能哭吗我记得,表情丰富声泪俱下。难看死了。阳菜把玩着手里那朵清晨摘下的小花。
是啊,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优子赞同,也不管她话里嘲弄的意味:除了毕业那天,再也没有。
都想通了?
没有哦。她的瞳底映下了今夜残缺的明月和星河。
——长大以后,在哭出来之前,就知道要怎么忍住了。
是夜迟归,第二天受到了父母的责问。优子言辞恳切地道歉,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对不起,是我带她在外面闲逛,明知道深夜很危险。
——喂!你干嘛……阳菜着急地想要阻止她,但被对方拉了拉手,示意安静。
然后她继续低头义正言辞:所以说,请原谅。
小嶋太太坐在桌边上,在胸前兜着双臂,接二连三地叹气,目光如炬地从大岛优子身上,移到她脸上,来回往复了好几遍,让她忐忑不已。最后停在自己女儿这边,犀利得近乎逼视:阳菜啊,我说你怎么那么……
小嶋阳菜抿紧唇线,一言不发地等待风雨莅临。
——你不是小孩子了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母亲的语调兀然激动起来,用手指神经质地叩击光滑的桌面:两个女孩子啊……说到这里又像有所顾虑地收住了,她眼里透明的火焰也慢慢熄灭了下去,将头别向一边,语速放缓:大半夜在外面晃荡,像什么话。
一直不做表态的父亲放下手里的报纸,为她们打圆场:好了你也别生气,都是大人了,该怎么做心里有数。
他推了推眼镜,转向两个人:今天就算了吧,下不为例。
事情告一段落,总算有惊无险。大岛优子当天照例去指扇的便利店工作。她本来心烦气躁不愿意呆在家里,想要随同,但被对方婉拒了:你刚犯事就别再往外跑了,再说没工作好好休息吧。
她听从了劝告,不过实在很不情愿,十分不痛快地抱着一堆零食窝在地板上,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将网页乱点一气。
到小嶋辽进来,他那张脸立刻失望万分地塌掉了:什么啊,你好歹是模特呢,你是等着身材走样被解雇对吧。
闭嘴。她头也不抬:还有下次记得要敲门。
我敲过了的。阿辽摇头晃脑,慢吞吞地在她旁边坐下来:哎呀呀,你把房间弄脏的能力这么多年都是一流。
嫌脏就滚出去啊。阳菜沉着脸色,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按来按去。
小嶋辽默默地盯着她审视了片刻,出其不意从她手里抢走薯片,也不顾姐姐的怒目,捏在手里饶有兴趣翻来覆去地看,又整个塞进口中。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意味深长地向她投来眼神。
母亲的发作是出乎意料的。一向宽容、性格大方开明的中年妇人,除了偶尔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啰嗦的通病,姐弟两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受求全责备。阿辽小时候不听话,结实地挨过几次皮肉之苦,至于阳菜,记忆当中,只有一耳光。
小学的一年冬天,小嶋阳菜任性地不肯穿上厚外套,为此不知天高地厚和母亲顶撞。于是盛怒之下,她抽了女儿一巴掌。下手并不重,阳菜当时完全是被吓哭的,捧着半边发红的脸,瑟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再往后,就没有动辄犯过狠了。
因为可能是一生一次的事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左边脸颊,五个指印。
阿辽扯谎电车晚点,母亲得知后表现得很担心,在客厅里坐等了挺久,还几次三番开门去看,他努力哄着劝着,才肯进房间去睡。
——结果你们居然混到那么晚才回来,我都捏把汗。小嶋辽皱着眉,连连摇头:到底干什么去了啊。
丢开手里的零食,小嶋阳菜背靠着床沿,把散落在颈侧的几缕长发甩到身后:不是说了吗,我让她带我去河岸上。
就这样?他好奇又怀疑地凑过来。
你还想怎样。她心虚地羞涩,避开目光,一把推开了他的脑袋。
最好是没什么……阿辽掩着嘴角偷笑,笑完后,转成一本正经的表情:姐啊,不管你往后的日子做什么选择,就算支持不了,我一定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小嶋阳菜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系出相同血脉的年轻男人,干净、微乱的黑发上染上了一层窗外阳光的橘色,面容上犹然带着未褪去的,男孩子的故作勇敢,还有懵懂但诚意的忧虑。
压下感动,她摆出嫌麻烦的神情,使劲揉了揉他的头顶:知道了知道了,真吵。
实际上,小嶋辽在八月开始就很少全天蹲在家里了,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务,学校那头,未来的筹划,还有联谊。
八月底,他带了一个女孩子回来。中等个头齐肩直发,不算漂亮,但干净大方,个性从模样就能一眼见底了。严格来讲,和他一贯找上的孱弱文静美少女不在一个范畴内。
阳菜还颇惊讶,头一回见他把女朋友往家里带,破天荒:天要下红雨了?
弟弟那素来不正经的面孔居然红了一下。大岛优子了然于心地笑,戳他:啊呀,这少女情怀呢。
阿辽打开她的手,愤然道:你们两个别那么齐心协力成吗,什么人啊。
不就是替你高兴吗。两人一致挑眉,恶意地笑容可掬。
行了行了。他认输地摆了摆手:别来这套,谁信呢。
说是联谊上认识的,特别开朗外向的女孩子,在一堆陌生人面前一点儿也不拘谨,但跟长期在外面玩的女人又有明显差别。属于看着就能让人有好感的类型。阿辽好心帮着她把一个喝醉的朋友送回去,由此才有了交集。
你再来失恋我是不会同情的。阳菜嘲讽。
没你想的那么糟。小嶋辽有种百口莫辩的困窘,抓了抓头发,正色:是该认真了,活了二十年出头,再不拿点态度出来就真蠢了。
女孩子确实落落大方,见家长的时候没有丝毫怯懦的态度,礼数周全。父母很喜欢她,总之气氛相当良好,过程无比顺利。在看到阳菜和大岛优子的那一刻,她瞬间把眼睛瞪得滚圆,激动惊喜之情难以溢于言表,双手捧着下半边脸,只差没扑上来拥抱:我是你们的fan啊!
然后扭头看阿辽:你你你,你没跟我讲啊。
小嶋辽灰心丧气地摸摸鼻子:哦,不就是那两个家伙吗。
晚饭过后,小嶋辽送对方回去。母亲对来人和这次会面都是满意的,说终于不胡来了,这次总算像个样儿了。父亲点头称是,身有同感,显然是欣慰的。一天之内,儿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好像达成了急速翻盘。
别以为很理解孩子,他们一转眼就长大了。好啊,真好。小嶋太太一手支着下巴,眯眼瞧向光色斑斓的电视频幕——正播着无聊肥皂剧,说得有点伤感。接着转向优子:唉,小优子没有男朋友吗?
大岛似乎被这突击搞得无所适从,呆怔了一下,说没呢。
电视扬声器里俗套的对白嘈杂地涌出来,聒噪得让人心烦。情节枯燥无味。
母亲的神色有些说不清的怪异,试探地问:不打算找一个?
优子尴尬地笑了笑:现在没这个打算。
小嶋阳菜抓起遥控器把频道切换了。
大岛优子大概是个恰如其分的人,不知不觉中就变成知趣得有点可恨。九月上旬,她表露要告辞的意思的时候,阳菜的这种感觉强烈得无以复加。
——打扰了那么久,我也没这个脸啊。她心气平和地解释:而且,经纪公司那边来消息,有工作要我接。
小嶋阳菜无话可说。投机取巧的幸运,那并非真的无尽头,一帆风顺,那是理想化的一厢情愿。而愿望之所以称之为愿望,正出于其不确定性和有偿性。
一句挽留都讲不出口,如鲠在喉——你觉得好就行。依然言不由衷。
九月中旬,临行前的晚上,她坐在床上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蹲在地上,把行李一件一件摆进旅行箱叠放好,有条不紊。长而卷曲的棕发软趴趴地覆在背上,背影缩成一堆,显得格外单薄。
——你还会来吗。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问题,阳菜自己都觉得哀怨又奇怪得不恰当。
优子笑嘻嘻地回头:舍不得我走?
她不作反驳,静默地望进那个人的眼底,琥珀般绚丽的瞳仁里滤出了精致的色彩。握紧垂在身边的手,她鼓足勇气:再陪我去个地方,就今晚。
——但是,很晚了啊。你妈妈又会生气的。
——不管了,你到底去不去。
——好,我明白了。她放下手里的衣服,站起来转过身,满眼的澄澈和坚定。
三年后,那是正值秋季的黎明时分,初阳还未升起。月台上早雾依稀,清晨的露水仍环绕在肩头。
西边泛白的天空里,残留着月亮虚弱浅薄的光华,而朝霞的淡淡金红已经隐现在东京都的城市上空。远处的建筑物笼罩着一片昏黑阴翳,有橙色浮光依附于曲折的屋脊线之上,在青蓝天际的尽头。是日出的前兆。
晨风凛冽,吹来数公里外东京湾咸涩的海水味道。估计港口的集装箱码头早已开始了一天初始的忙碌,白色的海鸟在内海上空无章交错着盘旋而下,啁喳鸣叫。
阳菜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白底红圈的日之丸国旗,滚满了一身皱褶,迎着曙光飘扬在桅杆的顶端。而呜咽呜咽的悠扬汽笛声,将伴着浪涛缱绻,随航船渐渐离港。
小嶋阳菜为友人送别。大岛优子在赴往北部的青森以前,今天先得去一趟伊豆,一走就要半年左右。
时间过早,车站的旅客稀少,经纪人和几个工作人员已回避,是优子拜托的,留下两个人独处。
并肩而立,漫无目的地将目光眺望向了远方。
看来会是个好天气。她搭话。
是呢。对方言简意赅地接道。
继而又是漫长的沉默。沉默到这眼前片刻的时光仿佛会无限拉展延长。但其实她知道的,分别在即。
——穿得太少了,天气很凉啊。阳菜要好好照顾自己哦,我不在的日子里。大岛笑了,轻巧从容。
——知道了啦,又不是小孩子。
——嗯,也对呢。优子发出促狭的笑声:时间过得好快。
谈话总是游离于正题之外——虽然阳菜根本不清楚什么才是主题,可无端这么觉得了。不过一搭接着一搭的言语,并不让人厌烦,也许放在别的日子里,就会是一种享受。
她说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拨弄着鬓角回想:十七岁?哦不对,你是十八岁。
对,十八岁啊,我记得是春天。阳菜点头:小优是二期生嘛。
这么说来。对方仰头,感慨着:还差几个月,我们都快认识十年了啊。
小嶋阳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上去了。
近十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够相互之间充分了解。作为朋友,这一点她绝不退让,实在联想不到还有谁,会比自己更熟识大岛优子,一同笑闹哭泣的年岁,反复的日影,铁证如山。她知道她走路的姿势,知道她思考时的动作,甚至睡觉习惯性侧向哪一面。
身边这个人,会开无伤大雅或出格的玩笑,会不计形象地扮丑耍宝,也是会吟出——与君相遇,应为春,这种文邹邹的川柳的。
这情分,重如千钧。然而,年华无声。
她们等待着,等待着,东海道新干线的列车由远而近,在一片隆隆声中终于驶入站点,拖长了音调在眼前缓缓停下。
经纪人走过来,指指手表催促,要上车了。
等一下,请再等一下。优子抱歉地鞠躬恳求:请先登车吧,我随后就来。
她转身面对着她,久久地凝视,目光里有着复杂、一言难尽的感情色彩。
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大岛优子开口,问得弱气。
于是心照不宣地伸开手臂拥抱。再来优子向她告别,在雾气消散尽的晨曦里,弯腰郑重道别,微笑过后从此再无言语,转身踏上即将发动的列车,一次都没有回头。
还有什么来不及说,或许有,也已无从出口。
小嶋阳菜望着车身移动起来,由慢至快,直到那个人所在的车厢在视线中快要看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悸动从胸口喷薄而出,她拔足向着远去的列车追上去,逆着打算归去的二三人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底下,凭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冲动,焦急而不顾一切地奔跑。
纷乱的人声在她身后越飘越远,裙摆不断拍打着脚步。风露入新秋。
当年月色迷离,绿草遍野的河原上,她问那个人,你还会再来的对不对。
对方愣了好一会儿,经过长长的对峙,咬着唇用力点几下头:是,要是你希望。
她们仰望中秋分外通明的月亮,秋水长天里,白茫茫一片雪银的原野上,风声草浪十里浩荡。
她记得那个人说——以后,我也只想跟你看这里的风景。
在那一年的冬天,母亲的诱导驱迫下,小嶋阳菜妥协,交了第二任男友。
她追着追着,恍然间觉察什么,又放慢了速度。眼看逝去的车尾影子,远在他方,走几步终于停了下来。
小嶋阳菜喘着气,鬓边细细发丝凌乱地遮到了颊畔。
繁琐的花束红酒,或者任何一个或英俊或温柔或勇敢无畏的男人的宽厚胸膛,都不是想要的啊。
她想要的,真正不能替代的,也只是彼时月光漫漫似水,在漫天的星空下,安静地携手走过。夜凉如霜。
爱情就像四季的花朵,随心而开。
但如果,连那也不算爱情,那么她浸入骨子里的痛楚,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