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状》深空的鱼

13、初夏·二

　　陈瑾发现，最近郁岑总有些奇怪的举动。
　　在后台休息时总是会不经意撞到那人直勾勾而又不知掩饰的视线，一对上视线那人又若无其事般移开，继续忙活手中的东西。一次两次就罢了，频繁的举动让陈瑾不得不生疑。
　　也许是察觉到陈瑾的注意，这两天郁岑的行为收敛了些许，只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被陈瑾逮了个正着。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一直盯着看？”冷不丁地，陈瑾坐在化妆镜前，开口道。
　　他的语气只是好奇，并没有夹带任何情感因素，但镜子的一角却映出了郁岑未来得及撤离的眼神以及略显慌张的面孔。

　　被抓包了。

　　“……没有，我只是想，找个焦点放空。”这个拙劣的借口显然郁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陈瑾也不拆穿他，只是笑道：“拿我当放空的焦点吗？”
　　郁岑不敢再次与他对上视线，默默应道：“嗯。”声轻可如蚊。

　　该说什么呢？其实郁岑自己也不明白。
　　从前两天在车上做了那个梦开始，围绕陈瑾的一切好像变成了一个他所不敢触碰的世界。

　　他与陈瑾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认识了。
　　他们因为音乐而在网上相识，靠的甚至是有些失真的语音在与对方交谈，在进入盛世之前，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却保持了长达三年的“知心友人”关系。
　　到后期，陈瑾开始尝试自作词曲，邀请郁岑来完成他的音乐，便有了让老板一锤拍板的合唱视频。
　　他们明明那样契合，却从未有人开口提出要在现实中延续他们的情谊。

　　盛世给他们抛出橄榄枝的那一天，他的心里蓦地生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就好像，他期待已久的礼物，终于要打开层层包装，露出最原本、最令人心动的模样。
　　只是现实总是比想象多了层层枷锁。从他们进入盛世起始，接踵而来的是繁忙的学习和练习生涯，虽说辛苦而充实，但郁岑似乎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和陈瑾离得那样近，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占据了大半，却没有机会像以前一样在热衷的领域里畅谈。
　　眼前的陈瑾好像是那个会与他说话谈心到半夜，明明困得连声音都黏糊起来却还不肯断了通讯的人，又好似相识不久，只是见面能够寒暄几句的朋友。

　　没等郁岑理清这怪异的感觉究竟是为何，他们的出道之日猝不及防地到来。

　　铺天盖地的行程中，他们的关系有了新的变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久了，不仅是白天，四处落脚的工作把他们的夜晚也联结在了一起。
　　陈瑾像一块被冰包裹的软糖，靠得近了之后，他会慢慢融去那一层层冰霜。郁岑觉得，现在的他无限接近于那块软糖。
　　照理来说，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们甚至成为了比那时更好的朋友，可以见面、可以触碰、会对他敞开心扉的朋友。
　　他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没有那天的南柯一梦。

　　陷入梦境的前一秒，他只记得自己在车里，陈瑾坐在旁边，打着游戏。这让他感到安心，不用担心车子往哪里开，自己是否会睡过头，因为身边的人总会顾好一切。
　　哪知也许就是这一眼，让身旁的人竟入了他的梦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郁岑像是抛去了一切记忆，重新用第一视角去经历与陈瑾有过的回忆。
　　他看到了休息室里大汗淋漓，湿透了满头满身的陈瑾，脱下上半身的衬衫，在狭小的淋浴间冲洗。水流淌过脸颊、肩颈、臂膀，在瘦得若隐若现的肋骨间画出道道曲线。
　　他顿时生出一种难言的扭曲感，好像……好像这个场景是那么地平常，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此刻的他，分明觉得自己不应站在这儿，像个偷窥者，不愿移开自己的眼睛。

　　恍惚间，那个让他变得不受控制的陈瑾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轻轻弯起嘴角，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在说——我看透了你的一切，看透了你脑海深处的不堪。

　　再往下、再往下郁岑就醒了。像是忽然被人从陷落中拉起，一下子睁开了眼。
　　明明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郁岑却觉得自己的前胸后背冒着热气，甚至有往脸上蔓延的趋势。

　　他陡然想起一句话——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在看清了梦里的陈瑾，梦里的自己之后，郁岑却也不敢抬起眼看那身旁的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件事，沉重的工作压力也让他们无暇顾及其它。

　　每一个露脸的机会背后，往往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
　　和后台的工作人员打完招呼离开之后，陈瑾率先回到了下榻的酒店。
　　张文董打来电话：”陈奚，你到酒店了吗？“
　　陈瑾一边顺了顺被发胶弄得硬邦邦的头发，一边利落地从服装包中翻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嗯，刚到，是有什么事情吗？“

　　电梯里忽然闹哄哄地挤进来一堆人，喧闹间散发着阵阵酒气，又上头似的高昂着声音阔谈。电话那头张文董的声音一下子被淹没了。
　　陈瑾默默拉低帽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等出了电梯，才继续将手机放到耳边：“……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陈瑾抿了抿唇，道：“张哥，我刚刚……”
　　还没等陈瑾说完，张文董就火急火燎地打断道： “我再给你简单重复一遍，九点，酒店二层西湘厅，西京的高层李总，邀请你共进晚宴，提醒你的事儿千万记住，我赶着开会，先不说了。”果断地挂了电话。
　　陈瑾看向手中黑屏的手机，一时无言。

　　罢了，总归是吃顿饭，随机应变吧。
　　看了眼时间，还早。陈瑾在房间里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上一身不算太正式的休闲西装。出门后找到酒店前台询问了包厢的具体方位，迤迤然走去。
　　在距离包厢还有十多米的时候，陈瑾顿住了脚步。他沉思片刻，拨通了手机上某个号码，低声交代了几句，随后不假思索走上前，礼貌地敲了几下厅门。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瘦窄的肩膀有些撑不起那套笔挺的西装，一看到陈瑾，就推起了满脸的笑褶：“是陈奚吧，等你很久了，快进来。”

　　陈瑾礼貌性地微笑点头，缓步迈入厅内。
　　里头是一张圆桌，不大，差不多坐了五、六个人的样子，在一个人群中看起来最年轻的男人旁边空出了位子。
　　陈瑾不经意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对这些人的身份约莫着有了个底。

　　一双双眼睛如同审视般看了他几眼，而后满不在乎地继续喝酒闲谈，仿佛陈瑾只是个不值得看两眼的东西。
　　那年轻男人倒是随和，对他招招手，道：“来了，坐下吧，只是吃个饭聊聊天，别拘谨。”语气仿佛他们相识已久。

　　陈瑾扬起一抹微笑，在男人旁边坐下，道：“感谢李总今天的邀请，我很荣幸。”
　　李缘慎不禁有些意外，“你认识我？”而后举杯相邀，“我们好像之前并没有见过面。”
　　陈瑾双手托杯轻轻与之碰撞，答道：“有幸参加了前段时间西京十五周年庆典，当时您在台上致辞，得以见过一面。”

　　李缘慎半真似假地回忆，道：“原来是这样，当天我也是临时上台说了几句，倒是错过了和你认识的机会。”随后笑道，“你这个年纪怎么说话跟那些老古板一样，一套一套地，我们这辈人不兴这种了，就当是朋友之间说说话好了。”

　　见陈瑾还是不那么放得开，李缘慎又道：“我每天和各种人打交道，听到的都是这类的话，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你应该也听得不少吧。”
　　语气不无俏皮与调侃，这下的确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李缘慎主动抛去了上层的身份，亲切地照应着陈瑾。

　　一桌子都是明眼人，看李缘慎那起劲的样儿，都心知肚明。原本一张张冷漠的面孔也舒展开不少，甚至有人把话头对准了陈瑾。
　　“这是，小陈吧，最近真是火，我女儿在家都一天天提起你的名字。”长相富态的男人眯起眼，不甚随意地喧了两句，口风一转，又道：“这好多节目的线啊，可都是李总给牵的。”
　　说罢，呵呵笑两声，“可见李总非常地……欣赏你啊。”话是这么说，那语气和神态中却无半丝正经的意味。

　　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是在夸奖陈瑾。陈瑾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刚想开口应付过去，就看到李缘慎朝那人摆摆手，又转向陈瑾，道：“老王这人就是爱夸张了说话，你不用听他胡吹。”
　　陈瑾见李缘慎把话头揽了下来，也不再多言，乖巧地点点头。

　　“我只是觉得最近的新人里你是很有潜力的，你的人气也说明了一切。推荐你上节目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你的节目收视率基本稳坐第一，这是双赢的局面。”
　　这话倒是不虚，以陈瑾和郁岑现在这势如破竹的冲劲，绝对是收视的保证。
　　可那李缘慎字里行间只字不提郁岑，把这全部放在陈瑾一人身上，倒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暗藏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