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有酒不翼

93、神侍

　　关于仙山神侍的传说有很多。
　　有人说他亲手封印自己师弟後因过度悲伤而自戕了。
　　有人说他最终淡泊凡俗，已经修炼成神归往外界了。
　　还有人说被鬼王缠覆的人其实是神侍自己，而泯阴阁首辅趁此机会退位轮回了。
　　总之，五花八门的奇怪说法有很多。
　　婩月年年都能听见不重样的猜测，但他觉得没一个猜测是靠谱的，包括他现在看到的一切。
　　他才活了不到两百年，七十三岁的时候任职全妖委副会长，对全妖委的前身泯阴阁并不了解，对泯阴阁首辅和仙山神侍之间是什么样的纠葛他更不了解。
　　千年前的恩怨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让他猜测一个被封印在仙山北脚千年之久的人为何一出来就要寻死他更是猜测不到，连个苗头都猜不到那种。
　　所以当他听到这位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神侍’提出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时，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决定。
　　“理由。”婩月注视着脚下结界内闭着眼的人。
　　“我很痛苦。”那人道，“我不想活。”
　　婩月好心建议：“你可以直接撤开结界。”
　　对方却道：“我想走得体面。”
　　婩月沉默了一下。
　　半响後，他摇头道：“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
　　那人叹了一声，将灵识撤回时说了最後一句――
　　“那就麻烦你把剑留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那人嗓音温和，仿佛临死都在为他人着想：“你的剑来历如何，我想不用我多说，你只管丢下，任何理由都可以扣到我身上。”
　　婩月犹豫了一会儿。
　　他这把剑确实来历不明，而且自从他拿到这把剑之後，找这剑的势力就没停过，他倒不是不愿意把剑上交，就是每一次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总觉得不该这么做。
　　他主修卦术，所以非常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这次出任务也是，虽然玄龙今天让他走前阵让他很不爽，但他也冥冥中感觉到了，此行他必须在场。
　　婩月最终还是把剑扔向了脚下的结界。
　　他不是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所以他很乐意满足别人的死志。
　　绝不是因为这个人死的时候他就可以把这把剑趁乱销毁了。
　　婩月低声命令脚下的飞行兽偶，结果刚退了没几米，就见那处封印地突然发出一阵非常强烈的黑光。
　　有人或许会疑惑，黑暗的物质怎么会发光。
　　但眼前的一幕确实是这样的，如果要形容得再准确一点，那就是有什么液体一样的黑色东西裹着光面，从地底挣扎着想逃出来。
　　这一瞬间，婩月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入魔大妖本是不顾一切冲撞着结界，但那黑色物质腾起之後，失去意识的它们竟然害怕似的想往相反方向逃窜。
　　浓稠的黑液张牙舞爪地从结界里窜出来，把向四周飞逃的几只飞行大妖捉住，牢牢拖了回去。
　　‘邕邕――’
　　飞行大妖与彼此和鸣，挣扎了没多久就一一被黑液吞噬，再不见踪影。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内。
　　婩月此刻後悔也来不及，只能回头冲傻了一样的几个下属大喊：“起结界！”
　　下属们猛然回神，远远站好自己的位置，配合同伴快速起了个围绕黑液的封印结界。
　　婩月挡在下属和那诡异黑液之间，以自己为阵心，骂骂咧咧割破手掌，混着血线和法印将结界加强。
　　他叫了声自己副手的名字，并命令道：“联系玄龙！”
　　副手抖着嗓子应道：“是，”
　　然後又小心翼翼提醒：“您该说玄龙会长。”
　　婩月骂了一声：“老子干完这次就退休！谁都他妈别拦我！”
　　对于大发牢骚的副会长大人，其余全妖委A级管理员表示不想做评价。
　　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们费心在这种事上。
　　哪怕有婩月在中间挡着，站在远处的几人也分明感觉到了那诡异黑液里涌动的阴邪之炁。
　　那种不似鬼不似妖的炁息非常诡异，但在场的所有馗师都熟悉得很。
　　他们通常把这东西叫恶业。
　　“这玩意真是神侍？”
　　“想屁呢，神侍身上会有这么多恶业吗？”
　　“用词严谨一点，神侍身上怎么可能会有恶业？”
　　“也是。”
　　“这玩意胆真肥，都压到仙山底下了还不安生，还明目张胆地冒充神侍。”
　　“喂，不过你们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啊？”
　　“怎么了？”
　　“你们试着停一下灵力试试。”
　　“这种节骨眼你还想着偷懒？”
　　“那我倒是能偷成啊！你们试一试！”
　　“……”
　　“怎么样，停不了吧？”
　　“你特么幸灾乐祸个屁啊！”
　　婩月自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他们的灵力仿佛被定在结界中一样，眼前的黑液看似被结界压制住，其实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玩意仿佛一只贪婪的地食兽一样，正伏在地上舔舐什么。
　　还能舔舐什么，当然是他们的灵力！
　　又特么着了道！
　　婩月觉得他正常退职和因公殉职的比例正在慢慢倾斜。
　　灵识中再次传来仙山南面那些下属的声音，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有其他纰漏，如果这封印里的东西想调虎离山就糟了。
　　婩月再次给仙山南边的下属们传音，让他们好好待着继续警戒，并下达了谁敢过来增援就把谁踢出全妖委的狠毒命令。
　　虽然仙山就在眼前，但所有馗师都知道，这位世间唯一的山神之长从来不会插手人间恩怨，自从开山之乱後，它对人类的漠视更加溢于言表。
　　但这一切结果都是命数、轮回、自然给予的结果，说难听点，人类真的没资格说什么。
　　此刻在场的全妖委成员都知道，他们哪怕全部惨死在仙山脚下，仙山恐怕也不会渡下一丝灵力帮助他们。
　　婩月咬了咬牙，换了几种印法打进结界，虽然稍微阻止了一点灵力流逝的速度，但想要彻底抽回灵力的话看起来没有半点可能。
　　要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顶级馗师，任谁也抵挡不了这种程度的吸灵，普通馗师恐怕一两秒就得成干尸了。
　　“副会长，”婩月的副手嗓音像哭丧一样，“会长把传音符主动掐断了。”
　　“我就知道。”婩月咬着牙恨声道，“那老变态，肯定是早就不想看见我了，妈的，用得着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么，明明一个辞职通知的事……”
　　眼瞅着副会长嘟囔的事越来越不吉利，其他下属赶忙叽叽喳喳阻断了婩月的自言自语。
　　但就在他们还有闲心苦中作乐的时候，隔了大概一尺之下的土地中，几股黑液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结界底部。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馗师在发展过程中有过不少因很小的失误导致极大损失的例子，所以馗师的各项技能总是频繁更新，高级技能书的内容可能变化不大，但基础入门手册的内容变化却与之相反。
　　就比如，几百年前的入门手册中，对结界起设的描述本来是不要求馗师设置全闭合结界的，但因为一次团队任务中，不少全妖委外勤管理员和其他散户馗师因为没把结界设到地底，从而被土系大妖钻了空子，一夜间死伤无数，这条有缺陷的教导内容就被染上了血的印记。
　　那件事的教训让结界起设的严格程度高了不少，所有馗师在学习保护结界的时候都要尽全力做出闭合结界，哪怕他们脚下踩的是金刚石。
　　当然，此时此刻团结一心的全妖委成员自然不会忘了地底的结界设置。
　　但毕竟惯性使然，他们终究是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地表之上的结界里，地表之下的结界就变成了结界的薄弱部分。
　　黑液在地表之上有多狰狞，它在地底的分支就有多安静。
　　像一柄沉默扭曲的利剑，带着不可一世的丑陋意识，猛然击碎结界薄弱之处！
　　在所有人眼底浮现出愕然和黑液的张狂倒影时，一道极其低沉的兽鸣从不知处骤然响起。
　　‘昂呜――’
　　在这瞬间，时间流逝仿佛被隐形之手捏紧。
　　众人难以遏制地寻着声源望去――
　　苍云盖顶，身渡无疆，从雪山顶飞掠而下的白色巨兽根本无法用肉眼估算体型。
　　黑液在它的吼声中仿佛触电般扭曲抽搐，所有人劲道顿收，即将被自身灵力反噬时，兽鸣再次响起，一圈在寒冬中显得温暖许多的风轻轻环起，自四周围绕过来，缓慢却稳稳当当地将所有人散乱的灵力席卷而出，借力冲向天空。
　　天上云层骤散，空鸣闷响。
　　而等那巨兽来到近前时，令众人瞩目的却不是别的，而是它那无暇的白色毛发底下，颌骨与耳後延伸交叉的某一处，有两个古法烙制的金色字体。
　　看到那样的字体时，所有人心中都想起了一个不算太奇怪的规定。
　　妖兽也是可以认主的，和偶差不多。
　　在这样一个位置烙下的字，代表这妖兽所属之人的名。
　　巨兽落地，脚下狂踩黑液，直把所有蠕动的黑液踩服踩蔫。
　　它的怒吼在天际回荡，脖颈处的烙字微微一闪，令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其主，世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