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有酒不翼

47、灵雪

　　唐明一直觉得谢扶云很邪门，但那是以前他对谢扶云的认知了。
　　现在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改变了这个想法。
　　当谢扶云出现在他背後的时候，他感觉肩上落了一只手，与主人的温和嗓音不同，这只手是凉的，隔着秋衣也感觉到的凉，不仅是肩膀，他後颈更像是被人喷了一层冷气，凉得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转头时，唐明的视线隐约看见一道宽大袖袍在自己眼前闪过，追过去时还隐约看到了垂落在袖袍之上的黑色长发。
　　那一眼，让他感觉身後站的不是人，而是从山上下来的神。
　　可当他彻底转身，对上谢扶云的眼睛後，一恍神，刚才看到的东西都不见了。
　　谢扶云穿着T恤外套黑长裤，头发不长不短，零碎刘海下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除了他身上隐隐约约泛着的冷气和有些苍白的脸，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小七……”唐明一出口就哽咽起来，手一松，感觉有什么东西‘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
　　谢扶云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温声安慰。
　　“小七……我以为你死了呜……”
　　“没有没有。”
　　“小七……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呜……”
　　“不会不会。”
　　“小七……”
　　“吱吱吱！！！”
　　人类你恶心死了啦！
　　……
　　谢扶云的未死之谜在唐明看来并不值得深究，因为他知道谢扶云不是普通人，而且说到底他们也没有多深的渊源，谢扶云没主动说什么他就不会主动去问，而且唐明本身就是个很少好奇的人。
　　他们走在树林小道里，时间接近傍晚，烈红的秋日夕阳渡在他们身上。
　　谢扶云带着他和小白走出仙山管辖范围，小白长舒一口气，在谢扶云外套的帽子里睡起觉来。
　　因为唐明提前联系了老家的家人，所以当两人徒步几公里回到村里之後，天色虽晚，但还是有人给他们掌灯烧饭。
　　这个村子叫马房村，是唐明自小离家的地方，他每年都会回来住几天，开春又会回到大城市打工，而且村里发展得也很好，唐明这几年回来的时候总嘟囔着要在村子里种水果，然後开个大车去市场上卖水果去，老人们就都玩笑着要把他打出去，让他别在村子里瞎偷懒。
　　……
　　唐父唐母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就很惊喜，听到他说要带男朋友来的时候更加惊喜。
　　二老当年看到谢扶云的第一眼就非常喜欢，而谢扶云开口之後那和气温柔的嗓音更加让二老喜欢，而且自从谢扶云和唐明在一起後，唐家自己经营的农产品生意发展得越来越好，按村里的神仙说的就是有福临门，所以唐父唐母对谢扶云喜欢得更加不得了。
　　所以说唐明当初的出柜之路走得其实并不那么艰辛。
　　……
　　唐家大门外，唐父唐母让他俩赶紧进家。
　　唐母进院子里招呼屋子里的人把饭桌摆好，有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听到声音就跑了出来，看到唐明就跑过去蹭着他的腿喊“小叔叔”，其中一个比较腼腆，跑过来之後就静静站在一旁，抬头看了看谢扶云，脆声声地喊“小叔母”。
　　谢扶云认出了他，俯下身却没有摸他的脑袋，而是弹了下他的脑门，冲他笑道：“叫哥哥。”
　　唐尧捂着脑门，扁着嘴跑走了。
　　唐父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牛肉，身後跟着唐明的大哥二哥和两个妹妹，都端着很多吃的，几个小孩叫完小叔叔就被唐母赶去搬桌子，唐明怕他们磕到碰到，就跟着去了。
　　桌子摆好之後，肉菜一一上桌，最後上桌的是酒。
　　谢扶云笑着说不能喝酒，唐明便扬言要把所有酒都替谢扶云喝了，小孩都说他是酒桶，唐父唐母也玩笑着奚落他。
　　或许唐家老小都看到了谢宅的新闻，所以他们对谢扶云的态度非常小心，既没有问他们回来的原因，也没有问他们在市里过得好不好，这倒是让唐明松了口气，不然他根本没办法解释他工作辞了的原因。
　　饭桌上，小孩坐在桌角闹哄哄地边玩边吃，孩子父母都在忙着和他们的小叔叔对酒说笑，只有离他们最近的谢扶云不喝酒也不大声说话，所以孩子们想吃什么都会甜滋滋地叫一声“小叔母我要那个”，这话听得多了，谢扶云便不给他们拿了，非逼着他们都改叫了哥哥才给拿。
　　一顿饭其乐融融地结束，家里大人第二天还要去地里，便率先带着孩子们去睡觉，唐父唐母带着谢扶云和唐明去三楼选了个房间，自从农村新改革之後，每家每户都建了三到五层的自建房，空房间特别多。
　　谢扶云挑了个尽头靠近月亮的房间，唐明憨笑着先把父母送下去休息，回来後才跟谢扶云说他去别的房间睡。
　　但不想，谢扶云叫住了他，让他在这个屋子睡就行，免得第二天起晚了被唐父唐母发现。
　　唐明挠了挠脑袋，脸色有些泛红：“这，这张床不是太大，我，我们俩……”
　　谢扶云笑了笑：“我今晚不在这睡。”
　　唐明的尴尬戛然而止，一脸懵逼道：“那你去哪？”
　　谢扶云瞥头看了眼仙山方向，垂眸缓声道：“回山上，看看我师弟。”
　　唐明恍然大悟。
　　哦，他以前好像确实说过他有个师弟，如果张嘉佳他们在这，肯定要说没想到仙山竟然收了两个亲传弟子吧。
　　“你师弟在山上啊？”唐明疑惑道，“怎么不叫他下来看你？”
　　“他下不来。”谢扶云勾着有些浅淡的笑，“他养伤呢。”
　　“啊？”唐明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是捉鬼的时候伤到了？你们这行真的好危险啊。”
　　他还记得谢扶云说过他师弟特别厉害来着。
　　“不是捉鬼伤的。”谢扶云却道，“是做了好事，为了救人。”
　　“哦哦。”唐明了解了，“你师弟真是个好人。”
　　谢扶云只是笑了笑，起身出了房间，并嘱咐唐明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
　　谢扶云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师弟是好人。
　　以前就有很多人说，有同僚有後辈，有黎氓有贵胄，甚至有人为了感谢段清都要把自己女儿或者妹妹送给他，但他每次都不答应。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有个员外家里闹了鬼，段清当时本在临县捉妖，与入魔大妖打斗後受了点伤，听说附近有厉鬼作祟後，不顾伤势立即前往，收服厉鬼後在员外家小住休养了两天，那员外也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说之言，以为采阴之法能帮助修士快速恢复，当晚便送了几个青馆小妓到段清房内，段清当然受惊，一气之下翻窗而走，冷着脸回了仙山继续养伤。
　　谢扶云知道後便一直笑他，直到把人笑得拂袖而去也不收敛，反而追了段清好几条街，反复问他“那员外也是一片好心为何不应”，而那时段清对这个问题极其回避，被缠得烦到不行了才回了一句“本命救人，不为凡俗”，谢扶云这才不再逗他。
　　他的好人师弟一直都是这样，有一份力气就出一份力气，独行多年一直改不了遇人危难就要挺身而出的毛病。
　　这不，这回他师弟为了救人，傻乎乎地拼着残缺不全的一片金身就出来替他挡招，要不是他当时反应过来，及时把人捞住渡了灵力过去，恐怕这千年好不容易等来的第一缕旧人魂就要彻底烟消云散了。
　　……
　　谢扶云走出村子，朝着仙山而去。
　　村里月光浓稠，像银河泄在人间，将谢扶云悠悠前行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白仙山静静矗立在谢扶云前进方向的尽头，待谢扶云挥手避开屏障站在山道口，仙山才冷冷出声――
　　【你是来带走他的吗？】
　　仙山的声音有超脱俗人的冷质，听不出男女，带着微轻的回响，平常人听见都会不敢无视，但谢扶云只是垂眸盯着月影下的蜿蜒长道，没有回话，抬步踏上了第一阶。
　　那一刹那，周围灵炁飞动，轻风携着寒气围着谢扶云从下到上绕行一圈，他的模样就变了――
　　先是白玉长靴，步步踏在石阶之上，再是鎏金袍摆，随风曳动，再往上便是潋云宽袖，乌发垂袍，映月如山雪。
　　那毫无变化的普通容貌更是越看越令人惊叹，分明相同，却又不同。
　　在他身後，小白落地惊醒，被眼前的白色身影吸引，欣喜地跟上去，一蹬一蹬地跳在主人身旁，没跳一会儿就被捞起来放进怀里。
　　【为什么不理我？】
　　谢扶云右手抱着小白横于腹前，垂眸一步步走上山道。
　　【世初。】
　　谢扶云走了有一阵，直到看见雪顶，才开了口――
　　“我知道你不待见他，我带他走就是。”他语气平淡，上了雪顶便抬步朝某处雪洞走去，“不过是每日用心头血温养而已，我又不知疼。”
　　【你可以用你的灵力……】
　　仙山兀然止语。
　　“我的灵力？不是好好压在灵池，不准我动分毫么。”
　　【……】
　　到了雪洞口，谢扶云将洞外结界撤去，拂了拂身上的雪尘，将身上唯一用作装饰的古旧锦囊摆了摆，好好垂在腰侧。
　　千年前，他的灵力是天赐金灵，精纯无比，世间生灵无不仰拜憧往，但自从开山之乱後，他讨议天道不公，抵抗仙寓三百年，最後也只是用一身灵力换了一缕微若尘隙的乾坤之力。
　　……
　　进入雪洞之前，仙山突兀开口――【是你要带走的，不能养没了又怪我。】
　　“自然不会。”谢扶云的声音回响在洞内，弯曲洞道抵御洞外寒风，到达洞内深处时气温愈暖。
　　洞内有一壁坑，正好嵌进去一个人。
　　【灵池灵力很多，你拿一些也无妨。】
　　说完这句，仙山便再也不说话了。
　　谢扶云将段清沉睡的金身收回锦囊，转身出了雪洞，背身挥出结界罩住洞口，抬步走向不远处的灵池。
　　仙山灵池凌波浩荡，千万年来养育生灵万千，周围山雪满目，林涛阵阵，仿若世外靡弥之音入尔天地间。
　　池边妖兽繁多，或闲濯皮毛，或卧池饮水，倏然，众兽立耳，顷刻警惕奔散，与此同时，一汩细若针丝的莹金韧流从灵池内腾升而起。
　　谢扶云静然立于池边，片刻後缓缓抬手，任那被剥换数年的灵力落在掌心，归于原主。
　　他手掌轻合，漫不经心若接住一片往来无根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