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眷的日常生活》丞丞德音

10、陈提子

　　佘塘村今日热闹，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嫁人了，街上锣鼓喧天地吹着喇叭敲着鼓，村里的小孩都在接亲的队伍边上起哄，游蛇般穿梭在人群间伸手捡地上的糖丸吃。

　　仪仗队热热闹闹地敲着锣鼓，锣鼓声隔了一扇门的陈家，却是安安静静，偌大的房子就两位老人守在卧房里，更加显得死气沉沉。

　　“诶，老伴，儿子是不是动了。”陈父站起来，他在这跟着坐了三天了，几乎没出过门，眼下看见儿子指尖似乎颤了颤，有些怀疑自己眼花了。

　　陈母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强行往陈提子嘴里注了点清水，摇头直叹气。

　　谁能想到技术单位才来四五天不到，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回想起第一晚那热闹的宴席，仿佛像是好多年前似的。

　　“老大和小玉现在应该到A市了吧。”陈父想着，就给陈檀打了个电话：“喂，儿子，到地方了吗？”

　　陈檀好像很没精神，声音虚弱，他告知陈父他们刚下车，陈天眷的父母也已经回去了，后续看小玉他们公司怎么处理这次的意外。

　　陈天眷，这么好的一孩子，年纪轻轻又这么能干，老天爷怎么不眷顾眷顾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得多难过啊。陈父看着躺在床上不醒人事的自家小儿子，不知不觉就与千里之外的陈天眷父母共情起来。

　　陈天眷好像做了很长一场梦。

　　梦里有号啕大哭的段星星，有愣在原地的陈檀，还有泪流不止的孙玉和不知所措的肖尚与黄透。他们在难过什么？依稀地，他听到要火化，火化什么？谁去世了吗？再然后，他梦到廖建城成为了一组组长，对着自己高扬着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胜利。陈天眷觉得身体好累，他想让梦里的人别再哭了，听得他头疼，他也想告诉廖建城恭喜他如愿以偿，如果他还需要的话，陈天眷还想给他说一句迟到了十年的对不起。

　　梦境很混乱，众人的脸在脑海中扭曲折叠，又拼凑成自己记得或者不记得的事情，最后，他在梦境中，看到个少年行走在田埂上，少年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兜里，夕阳下一步一步地踢着石子玩，而田埂尽头，一个身穿红黄袈裟的和尚坐在郁郁葱葱的大树下闭目养神。

　　少年朝对方扔石子，起初只扔到衣服上，袖子上，见着这人好脾气地一动不动，他便捡起更大的石头，逐渐由胸膛砸到和尚光洁的脑袋。

　　最后一块石头很锋利，擦破了对方额角的皮肤，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最终在眼角停住，少年走过去，好奇地蹲在他面前，这时，这和尚才慢慢睁开眼睛。

　　像琥珀一样棕黄色的眼睛在血色的映衬下带出一模妖异，他定定地看着少年，一片落叶在期间悠悠坠落在两人中间的石头上，且听和尚轻轻呢喃一句：“罢了，不可教也。”便见他从华丽的僧袍中伸出修长的手，“啪”地一声，给了少年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诶！醒了醒了！”陈母熬夜蜡黄的脸由于激动突然有了血色，激动地捂住自己的嘴，站起身又蹲下来，挨近床头，轻声道：“孩子，感觉怎么样？”

　　对方只是微微睁着眼，眼神涣散，并没有回答。

　　但这已经足够让两位长辈高兴了，日夜坚守在床头已经三天三夜了，医生都看不出来是什么毛病，他们都准备叫陈檀这次去A市请相熟的医生下村来看看，还好老天保佑，孩子醒了，醒了就好。

　　陈父陈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轻声把门带上，准备给刚醒来的孩子做点热食。

　　人气被房门隔绝，整个空间陷入了沉默。

　　房内，陈天眷躺在陌生的床上，闻着房间里陌生的味道，他身体很虚弱，无法移动，于是只能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想他不是在民宿里吗？这又是哪？段星星那货又去哪了？不会下了药把自己卖了吧！他这么缺钱吗！

　　好像，自己身体有点不对劲。陈天眷首先意识到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像破风琴一样艰难地压着嗓子挤压出扭曲的尖利声，每次扯动喉咙，他都有种刀片划拉咽喉的刺痛。

　　窗外春风送暖，温暖的阳光从花窗投射到房间里的木质桌面上，桌上很干净，只摆着盆小盼菩提的盆栽。

　　陈母端着热粥走进来，将粥放到盆栽旁，她让陈父去找老中医去了，于是先把僵硬躺在床上的儿子扶起来，发觉他还是使不上力，就一口一口喂他粥。

　　陈天眷他然虚弱，但此时也明白了些什么，他三观受到不小的冲击，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房间，却浑身无力只能沉默地喝着热粥。

　　“小崽啊，你和你哥是打架打着长大的，我不想劝你，也劝烦了。”陈母把粥吹吹，又把勺子递过去：“可是你哥扛起这个家不容易，且不说每个月都打回来生活费，前两天，他朋友和你都出了事情，他两头跑，没一个晚上能睡着。”

　　“陈檀是你哥，不是你的仇人，你也听点话，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去省城念个技校好不好。”陈母苦口婆心地坐在一旁，她好像知道只有这个节骨眼陈提子能听她讲话，搁平日里，这调皮鬼早就捂着耳朵跑出去撒野了。

　　荒唐，离谱。陈天眷心中依旧震惊，他震惊于自己居然进入到了陈提子的身体里，那他自己的身体呢？陈提子会不会在自己身体里？

　　“你可真的别再乱跑了。”陈母将粥喂完后，把碗放到床头：“前几天，咱们村那家民宿的井里，掉下去了A市的设计师，也姓陈，好漂亮好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陈天眷：？

　　死了？自己原身死掉了？那这个陈提子怎么回事，自己是鸠占鹊巢了吗？还要还的吗？

　　好多问题交织在脑海里，但他说不出话，无法开口询问。这时陈母也发现陈提子面色涨红地捂着嗓子咳嗽，看着对方比划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意思。

　　“说不了话吗？”陈母关切地拿来一个小手电筒，照射陈天眷的嗓子。

　　十几分钟后，一身灰色布衣的老者也拿着个手电筒做着同样的动作，检查着陈天眷的喉咙，只见那老者摇头，苍老的双手放在大腿上，转身对着陈父陈母说：“你家孩子身体没什么问题，现在他也醒了，等他身体好些能走路了，你们带他去省城看看吧，那里医疗条件比我们这大山里好得多。”

　　什么病都没查出来。陈天眷觉得更加烦闷：莫名其妙掉到井里，醒来却在别人的身体里，偏偏哪里都不爽利，可就是查不出什么病。

　　陈父陈母送老中医出门，却又迎来了一位熟人。

　　聂扬植喜气洋洋地拿着伴手礼进屋，同陈父陈母寒暄两句，得知陈提子醒了，便毫不见外地进了他房里。

　　“呦呵，哥们儿，今个挺安静啊，躺着当病美人呢？”聂扬植人前一副游刃有余装地正人君子，在发小面前却丝毫不顾及形象。

　　陈天眷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够了够床头的温水喝了一口。

　　“你不会是装病吧。”聂扬植拧着眉，回头把房门轻轻带上，坐回床边上的小木凳，神秘兮兮地问：“前两天民宿那死了人你知道不，那个死鬼和你没关系吧？发现的时候掉在井里，真的吓死个人。”

　　陈天眷觉得一股无名火气，静静地瞪着聂扬植。没关系，怎么没关系，那个死鬼现在就坐在你面前呢！怎么没把你吓死呢！

　　“你不说话的时候真的恐怖。”聂扬植只觉得被他看地发毛，搓了搓大臂：“我是你救命恩人，你可别对我动手啊。”

　　说着，他眨眨眼八卦地凑过来：“我从民宿后边的田埂旁边找到你的时候，你脸上好大一片巴掌印，是哪个姑娘打的？这么泼辣。”

　　陈天眷伸出脚，想给他踹出去，这人啰里吧嗦地，吵得人心烦。

　　要不怎么说是发小呢，聂扬植一下子看出了对方烦他，但也不恼，只是伸手到衣服兜里掏了掏，掏出来五颜六色的喜糖，剥了一颗放到陈天眷床头的中药里。

　　“你忘了我妹妹今天结婚啊？”聂扬植看陈提子一脸懵的状态，觉得那一巴掌可能真的给自己兄弟扇傻了，怜悯地把糖果全塞他手里：“好兄弟，你要实在虚地不行来不了婚礼，记得红包还是要给的。”

　　陈天眷冷冷看着对方要笑不笑的表情，觉得这人肯定是在讥讽自己……虽然自己原身不虚，可陈提子虚不虚他就不知道了……待会，确实得去趟卫生间检查一下自己的各项指标和长度。

　　“哎呦，别自卑嘛，你好好睡觉，兄弟我先走了，我妹那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帮忙呢！”

　　陈天眷双手紧攥着被子两角，恨恨地目送着聂扬植出了房门。安静下来后，他靠上背后的枕头，回忆了一下以前去村里吃酒席的场景——婚礼啊，很热闹吧。

　　而几千公里的A市某小区楼内，一对夫妻眼神空洞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而段星星身着一身黑衣，把其他人送出门外。

　　他的眼睛红肿，已经有两三天没睡了，转头间看到段凡凡安静坐在陈天眷父母身边倒着茶水，这对夫妻将头深深地低着，背完全佝偻了，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三十岁。

　　段星星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痛苦，打电话继续处理白事要准备的各项事宜。

　　段凡凡劝他睡一会，对方只是说不累。而实际情况是，他并不敢睡，一睡着就会梦到枯井里的陈天眷。

　　太痛了，倒插着身子着地的，陈天眷痛不痛啊。段星星如是想着，双手握拳垂在身侧，大颗大颗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

　　悲伤压抑到了极点就变成了愤怒，他再也控制不住，理智让他冲出门跑到小区花园的角落里，抱着棵树哇哇大哭：“老陈你糊涂！你糊涂啊！脑袋着地！下辈子会变成傻子的！你变成了傻子我就认不出你了！你就，你就这么着急要投胎去当傻子吗！不要兄弟了吗！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