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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拈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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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伯齐代阿伊苏全族,谢陛下恩典!”乌伯齐跪拜老皇帝,不吝行汉地大礼。老皇帝要面子,受制于人的旨意还说得那么体面。这点体面,乌伯齐觉得自己还给得起。
老皇帝在异族所行的汉礼里昏昏沉沉,最后彻底昏厥。乌伯齐起身,却并不急着出门。
事情还没完。
凌引还在。
他走到凌引面前停下。
两人僵持着,离得很近,乌伯齐却仍未感受到对方的杀意,那清霜剑的剑气仍未起。
凌匿不肯下死手,下给他这位兄长的大抵是什么能暂时压制人内力的毒。乌伯齐想。
他踅回脚步,又望覃昀琰,覃昀琰极力瞪视他,眼神还是一点也不可怕,乌伯齐觉得有趣。
“殿下,清霜剑凌引可是你的心腹?”乌伯齐问。
“凌大人与我投契。”覃昀琰道。
“可凌大人今夜面圣,佩剑入殿,实是狂放无形,”乌伯齐道:“此人不守为臣之道,若不除,日后定是大患呐。”
日后……定是大患。
覃昀琰无声。
半晌,他盯着乌伯齐的乌刀道:“二王子贪得无厌了吧。”
“不不不,”乌伯齐否认,“我只是前些日子温习汉学,恰好习到了那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事已至此啊殿下,因小失大、功败垂成之状,乌伯齐着实不愿看到。”
覃昀琰不响,转身往火炉走去。
“亲王殿下?”乌伯齐轻声唤他。
“你惧怕凌公子,对吗?”覃昀琰平静,“那你怕不怕我?”
乌伯齐哭笑不得。
“你若执意如此,便是要本王性命,本王的命没了,在你的大计里,又算不算是另一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覃昀琰无力道:“你知道,何为拈花一笑吗?”
“拈花一笑是种毒药。”他又自答说。
“毒药”二字出口,有一瞬乌伯齐是真的慌了。眼前惨惨戚戚的斯文公子要是真被逼急了,毒死别人他不信,毒死自己,乌伯齐觉得他真敢。
覃昀琰叹口气,垂眸看了看身边早已被浇灭的药炉炉火,“拈花一笑这名字,意思是说此毒在世间无解。”
这世间,有明便有暗,有白就有黑,万物伊始,也是对立之初。
这世间,有人行医,便就有人用毒。中毒者寻医,得解。有毒药,便有解药。
传闻皇宫大内之中,有一味毒,无解。
拈花一笑,不过瞬时,瞬时里,医毒一念,对立使然,何需解药。
“不过…,”覃昀琰看凌引,话锋一转,“这拈花一笑的本意,是会心。”
世尊拈花,众人默然。唯有伽叶,一笑应之。
“会心?”乌伯齐想了想,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你刚才说你和凌引投契,有多投契?”
覃昀琰重新端起盛着拈花一笑的茶具向凌引走去,经乌伯齐时,他脚步停了停。
二人一向外一向内,比肩而立时,覃昀琰答说:“如世尊迦叶,又如伯牙子期。”
有水流声响起,一张桌案之隔,覃昀琰与凌引相对而立。
覃昀琰放下茶具,俯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下的红豆茶。
他执杯盏在手,乌伯齐飞身上前,攥住覃昀琰手腕。他问覃昀琰:“殿下要喝?”
“这杯无毒。”覃昀琰笑笑,“真的无毒。毒不在这红豆茶里,在陛下的药炉里。”
乌伯齐严肃,“你觉得我信吗?”
“乌伯齐我明白你的意思,大褚摄行政事之位,一人足已。公主还是亲王,二选其一你刚刚已经选了。而现在,你有要在公主和凌引之间,选一个活下去。”
乌伯齐不反驳,看覃昀琰要自饮红豆茶。
“殿下可想好了?”乌伯齐加重声量,“凌引不死,我的乌刀一样杀得了人。”
“殿下。”凌引开口。
“凌大人!”乌伯齐看向凌引。
“九幽地狱,不过九转轮回便入往生,”凌引却只向覃昀琰道:“臣与殿下不同,这些年江湖行远也算看过了山河表里,如今厌倦了,也不畏往九幽之地,走一遭看一遍。”
凌引退后一步朝覃昀琰深深一揖,“殿下,凌引…愿入九幽。”
他微笑,抬眸一瞬与覃昀琰目光相碰。
只是一瞬,一个词却陡然闪入覃昀琰思绪。
九幽草。
凌引曾将九幽堂的传闻,说与覃昀琰听。他说九幽堂是江湖大宗,堂中人却如九幽归魂,非出手时,无可寻踪。
九幽堂里,有一味药,叫作九幽草。服此药者,历时九载,改头换面。是谓,入九幽,历生死,一生一死间,九转轮回,脱胎换骨。
九幽草非毒,但服下者状若毒发,观之与身死无异。
凌引已身中九幽草。
他感受得到自己体内的变化,知道他现下根本再无力与乌伯齐一战了。
入殿前,他自昏迷中转醒,靠着院墙,听到旁边覃昀瑛正质问他的弟弟——你以为九幽草是什么,你只骗他服了九幽草,你想你兄长死吗?
他继而被覃昀瑛转身扶起,听她说——以九幽草,骗过乌伯齐,此局得解。
她告诉他,内殿煮了红豆茶。
以九幽草,骗过乌伯齐,此局得解。公主年轻,却…算无遗策。
只是,九幽轮回,九载年月方成。自此后,世间便再无清霜剑,也再无凌引了。
覃昀琰在凌引平静无澜的声线里惊觉。凌引微笑,朝他道:“往后年月,再不能护殿下周全了。”
一时间,一方寝殿,三人站定,无声无息。
“红豆茶,锁相思。若相思,先分离。这意头不好,”覃昀琰握住凌引执起茶盏的手,抢下茶盏把满盏相思泼了一地。
凌引怔怔地,定定地,看着覃昀琰往盏中把清水倒了满,再转向自己时,满眼潸然。
茶盏被交回凌引手里,凌引的手顿了顿。
他听到覃昀琰对自己说,“一盏红豆不及一盏澄明,相思饮尽,红豆难在。白水入喉,‘清’字长存。”
“清”字长存。
清明的清,清霜的清。
凌引看着那一盏清水,倏然间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一尘不染,只是……多了几分无解的遗憾。
他抬眸望一眼覃昀琰,神情释然。
他叹息,又重复:“往后年月,不能再护殿下周全了。”
话音落地,茶盏也落地,翠玉乍破碎裂,无一点水浆迸溅,徒留一地怅然。
盏中清明,凌引已一饮而尽。
万事尘埃落定,覃昀琰却倏地颓然,他蹲身,伏着桌案,蜷缩着失声痛哭。乌伯齐站在他身后,垂眸落下一丝悲悯。
“哭吧,大哭一场,然后,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