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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齐聚符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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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江初安服下定神护心丹的第一天,也是停了麻沸散的第一天。午膳时分,三堂只留了苏煜,其余人都去膳厅。
苏煜坐在凳子上正在吃饭,但眼神并没有落在饭上,反而目光炯炯盯着床上的江初安。裴五问说了,江初安两日内必醒。
江初安这些天一直都在做梦。战场上敌兵的武器都指着自己,每个人都很激动,或因为升官发财,或因为家仇得报,眼睛圆瞪,呲牙咧嘴,嘴中都在叫嚣着:死!死!死!画面一转便是自己五岁时,因为打碎了祖父的茶盏被父亲罚在祠堂跪了一夜,所有人都为自己求情,但父亲丝毫没有退让,而门外母亲的哭泣声断断续续,陪了自己一夜。这样的梦境还有许多,有自己每次授衣假回家时父亲询问自己学业时的责怪,也有自己武学毫无进展时父亲的冷漠。自己的命运从出生被立为逍遥王府世子便已注定--自己只能是十族谋划中的一颗棋子,一颗注定下场的棋子。
江初安觉得自己很累,一步一步走来,都是被规划好的,自己每次的自作聪明结果都在自己父王的谋划之中。
他斗不过的。
什么十族性命,什么万世敬仰、权重望崇,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要不还是死了吧。
念头刚出现,梦境又开始变。
是观星台,上任国师陆云正在看天象来推测江初安的命运,幼时的江初安则是在一边和陆斯道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陆云。陆云是江初安到如今见过最温柔的人,比阿娘都温柔,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管江初安和陆斯道在司天台如何打闹,都只是拿着手帕给二人擦汗,告诉二人今日宫里又拿来什么糕点,并不责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的陆斯道如此不羁。
也许结果不如意,陆云从满天星辰中移开眼,看向江初安,眼中满是难过和不舍。
“初安”。陆云的声音温润,江初安很喜欢他叫自己的名字,拉着陆斯道向陆云跑过去。
“老师\师父,怎么样了?”江初安和陆斯道异口同声。
“斯道,你去将宫中今日拿来的蜜汁蜂巢糕和樱桃蔗浆取来。”
“是,师父。”陆斯道知这是师父的借口。
见陆斯道消失在拐角处,陆云将身边的江初安抱起,二人一大一小就这样对视着,一滴泪从陆云眼中流出,江初安见状急忙用手擦,边擦边说:“老师不用在意,初安要做什么,会变成什么,初安都知道,老师不用介怀。”
陆云看着怀中奶声奶气的江初安,心下也有许多无奈,这个计策在十族中并不是全部认可,但少数服从多数,虽有反对,但潮水来去,介士何以能挡。
“可要学观星占卜?”
“老师所会皆不可以外传。”
“你不也每日在门外听着吗?”
江初安被揭穿也不恼,头埋在陆云的脖颈处咯咯笑个不停。
“明日斯道要进密室学习,你从静尘室进去和他一同学习吧。”
“我若以后行军打仗,定然会向皇兄求来老师,让老师帮我的。”江初安年纪还小,并未将陆运的话放在心上。
陆云看着江初安的样子,心中无奈,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颜色渐暗的一颗星,“初安,明日我也在密室。”
“那我会去找老师和斯道的。”
陆云瞧见门口处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并未戳穿,接着说道:“我若不在了,凡事要多和你师兄商量。”
“师兄?”
“初安,你并非只能按着你父王所说之策来活着,万事你都应该有自己的考量。人生在世是不可能万事顺遂的,所经挫折不要都放在心上。你身边的朋友皆是心善之人,有些事儿可以不瞒着他们,将原委告知,他们都将会是你的助力。你虽小,但心地善良、讲义气,你父王待你不恭,你虽有介怀,但并不怨恨。你是个好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定要坚定心中所想,不要被万事纷扰。总而言之,不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计划不是这样。”
“他们的谋划是纸上谈兵,你是躬行者,目的已定,但道路可不是只有一条,一些决定权不还是在你这里吗?”
“老师,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你要远行吗?”江初安对于这一晚上的陆云很是不解,陆云平日话不多,也不唠叨,只是偶尔给他讲一些传说故事。
陆云摸了摸江初安的头,“老师过些天要出一个很远很远的门,也许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门口的陆斯道也并不知陆云的计划,闻言从门口探出头。
“那司天台怎么办?”江初安盯着陆云的脸,认真问道。
“陆斯道尽得真传,现在能力不输于我,完全可以······。”
“师父!”陆斯道出言打断,端着托盘快步从门口走过来。
陆云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陆斯道放下托盘后站在陆云身旁。
三人抬头看着璀璨星空,心思各异。
“斯道,以后不论如何都要护住初安。”陆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陆斯道的头顶。
“嗯,知道了。”陆斯道点点头。
“初安”,陆云见江初安不搭茬,边颠胳膊边说道,“江初安”。
“老师,您又要说什么?”时间已晚,江初安有些犯困。
“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你都要活下去。江初安,活下去!”
陆云的言语有些激动,江初安和陆斯道都微微一怔,陆斯道反应快,伸手戳了戳江初安。
江初安冲陆云甜甜一笑,“啵”一声亲在陆云的脸颊,“老师无须担心,学生定然比蕣椿还要活的长”。
陆云也没有质疑他,反而点头。
而在这晚的一月后,永安二年八月二十一,陆云于静尘室羽化,这是世人皆知的。但事实上,陆云是暴毙而亡,死状可怖,并未留下什么,只在日前让徒弟陆斯道将三封信交给江初安。
画面再次转变,江初安一身素衣,坐在观星台的石凳上,由于身子矮,旁边陆斯道身着道袍,站如青松,稚气尽脱,眸光幽暗,让人看不出其中神色。江初安打开了第一封信,信的内容在梦境中从纸上漂浮到空中:活下去,一切皆有转机。
江初安看着信皱眉,“斯道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陆斯道回头看着小初安,正愁眉苦脸,“你日后便会知道”。他在成为司天台监后,也曾为江初安占卜,他想告诉江初安的也只有一三个字——活下去。
像是感应到什么,陆斯道看着江初安站着的地方,目光炙热。小初安见陆斯道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地方,“斯道哥哥,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初安,不管如何,活下去,听到没有!”陆斯道盯着江初安站的地方,一字一句严肃说道。
“嗯?斯道哥哥,我已经和老师承诺过了,我要比蕣椿还活的长。”
江初安站在角落看着陆斯道盯着自己,抬手捏捏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身子,好像没人能看见自己吧。
陆斯道看着江初安的一举一动,忍俊不禁,冲江初安笑了一下。
“若是还犹豫,看一看师父留给你的第二封信吧。”江初安脑海中传来了陆斯道的声音,江初安整个嘴惊讶到变成圆形,他不是在做梦吗?怎么还可以互动!信,还有信,老师的信都在自己的荷包里,梦里也有吗?想着便开始在身上摸索,果然摸到了自己的荷包,从中取出了第二封信,打开信封便开始看,字也不多,一眼就看完了。
陆斯道看着江初安的面如锅底,心知师父留的话可能太过直白。意料之中,江初安的身影开始从场景里消散,陆斯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自己元神归位。
苏煜也没胃口,吃了几口菜便端起一杯茶,掀开茶碗盖吹了吹,不知又想起什么,端着茶碗的手又放下,望着江初安出神。江初安的手动了一下!苏煜放下茶碗,瞪大了眼睛,又动了一下 。苏煜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江初安的右手,按耐住心中的激动,稳了稳心神,喊道:“安伯,安伯。”
江初安费劲睁开了眼睛,左眼被裴寂然盖着一片棉帛,只能隐约见一些光亮,江初安以为左眼瞎了,但也没什么表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苏煜见状,将江初安慢慢扶起靠在软垫上,倒了一杯水,又让门口的白未几去通知在膳厅的众人。
江初安看苏煜瘦了一圈,面色不佳,也知自己这几日让他担心,又说不出话,只能反手紧紧握住苏煜的手。
苏煜勾唇一笑,拍了拍江初安的手,“军中诸事都有顾无肆处理,一切妥当。给天和城和怀远城的奏章都已经送出,你答应将士们的陵墓也在修缮,就等着你来定名字了。”
江初安将苏煜的手掌摊开,写了一个“人”字。
苏煜抬头看了看门口,见没人来,心中也是苦闷。江初安又拽了拽他的袖子,催促他。
“安伯,你现在情绪不可以起伏过大。”
江初安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谢老将军战死,无当卫只留下伤员九百五十三人,云中玄骑六千九百八十五人,勇毅营只有二百三十一人,左都卫受伤三百二十七人,其他将领无大碍。”
江初安的神情从知道谢宁战死就开始变幻,听完苏煜的话,右手紧紧抓住褥单,牙齿紧咬,眼睛瞪得其大。苏煜见状,急忙上去握住江初安的右手。江初安话又说不出,嘴唇微动,看着苏煜,眼泪夺眶而出。
裴寂然等人进门就见到,苏煜抱着江初安在小声说着什么,江初安的右眼红红的。
想着后面的杨慕予,白执权在进门时咳嗽了两声,苏煜立即松手,将江初安扶着靠在软垫上。江初安看看苏煜,又看看门口进来的人,严重充满疑惑和不解,但在一身蓝衣,头戴斗笠,脸带面纱的人进门后,江初安的满心疑惑便烟消云散。
江初安面带笑容扫了众人后,换了一副乖孩子的笑容看着在床边凳子上坐下的裴五问和鬼遗真人。
鬼遗真人还好,修道之人,再加上曾在江初安幼时带过江初安一段时间,所以免疫,并未在意江初安。但裴五问可不是,江初安扑闪扑闪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又刚刚哭过,梨花带雨的,也不说话,身后还有一群人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整个人觉得不舒服。
苏煜刚要张嘴说些什么,便被裴五问的一个手势打断,江初安的伤重危命,但身体恢复速度却如此之快,他早有好奇,江初安如今醒了,他想第一时间探究江初安的身体状况。
“左眼可以感受到光吗?”鬼遗真人见裴五问在号脉,便直接开始问江初安的身体状况。
江初安点点头。
“那就好,左眼向来是没什么大碍。那你左边肩膀和胳膊,我这样捏你有感觉吗?”
江初安摇头。
鬼遗真人叹口气,“身前和身后都有重伤,内力流失大半,我和裴神医会尽力帮你修复的。”
江初安还是不语,只点头。
裴五问见江初安只点头、摇头,心中也有不满,“直接描述,这样我和真人可以更直接了解你的伤情”。
江初安笑着点点头。
鬼遗真人见江初安还是不语,顿时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念头,“初安,你,是不能说话吗?”
江初安呆了一下,看着两位名医身后的众人皆露出担忧的神色,心知自己是瞒不住了,也有些释然,点点头。
裴五问和鬼遗真人见江初安点头,皆是一怔。后面众人更是都欲张口询问,却被白执权抢先一步,“前辈,这是何故?”
裴五问和鬼遗真人二人对视,两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
“初安,你左眼能感受到光吗?”鬼遗真人又问了一遍。
江初安看了一眼众人,心虚低下头,“看不见。”
“啧”坐在角落一直未出声的顾无肆冷不出了声响,裴寂然看着江初安挑了一下眉,其余众人并未说话。
裴五问将一股真气传入江初安的手腕,眯上眼睛开始感受江初安体内的静脉状况。
鬼遗真人则是掐指算着什么。
“脑内瘀血阻塞经脉,故而看不见,但体内经脉损伤还未见好。”裴五问语气认真。
“此次多亏你身上的天蚕软甲,不然你怕是会难逃一死呦。”鬼遗真人笑眯眯的,语气轻松。
江初安如芒在背,尴尬一笑。
老两位商量着江初安的药方,边说边往丹室走,一众小辈拱手行礼,无人相送。在二老迈出院门后,都目光灼灼看着江初安。
江初安摆了摆手,示意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自己身体如何,各位都已亲见,就都出去,各忙各的事情。
裴寂然不以为然,走上前去,在他师父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下,开始把脉。白执权见状也在一边坐下。
二人把过脉后,也准备前往丹室,但白执权的衣袖被江初安紧紧拽着。二人不解,随即反应过来,白执权身上穿着丧服,应是还没有人告诉江初安缘由。
“祖父去世了。”白执权也干脆利落。
江初安低头不语,黯然神伤。
“六月初六去世,今日是六月二十三,半旬有余,已经安葬在王陵了。”白执权起身揉了揉江初安的头,便转身出门。裴寂然相随。
众人见江初安心情低落,都自觉退出去。
现下房间里只有江初安、苏煜和杨慕予。苏煜见杨慕予没有出去的意思,自己关门出去,江初安醒了,又要写一堆折子通知各方。
江初安经过这一番,已是面露疲相,见杨慕予远远的坐着,不说话,叹口气,招了招手让他走过来。二人因为年初的一件事,气氛有一些尴尬。见江初安主动,杨慕予将斗笠和面纱摘下放在桌上,走过去并未坐在床边,而是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又见江初安比比划划似乎有话要说,便将手掌摊开。
杨慕予看着江初安在手掌中写的“回家”二字,心中五味杂陈,又想起江初安年初时的一番话,实在委屈,并未回答,也没有其余动作。
江初安太困了,在杨慕予手中写了“睡觉”二字。
“你睡,我在旁边守着你。”
江初安试图往床里挪,但一身伤,实在是行动不便。
“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江初安自己挪不了,杨慕予又没有心思帮他,心中郁闷,“哼”了一声强撑着眼睛看着床帐。
二人僵持了一会,杨慕予见江初安不断的哈欠,无奈顺了江初安的意,二人抵足而眠。
六月二十四,拂晓时分,顾挽枫回来了,带着七坛兰生酒。刚进院门便听卫士告知江初安醒了,心中多有欢喜,嘱咐卫士将五坛兰生酒带给裴五问,自己提溜着剩下的两坛走到江初安门口,见房门紧闭,白未几则是叼着一根草在院中逗少黧。
“昨晚没人陪着吗?”顾挽枫将两坛酒放在廊下,朝着白未几走过去。
白未几朝着房门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有,杨公子。”
“谁?”顾挽枫的声音噌的一下飙高。
白未几急忙捂住顾挽枫的嘴,“小点声,昨晚折腾了半宿,没睡多长时间。”
“折腾?”
“天气太热了,殿下睡不着,杨公子扇风扇了一晚。”
“可是宋先生来了,差不多一柱香之后就到了。”
二人同步看着房门,又看看院门,无奈。
苏煜也去看过,江初安未醒,自己又熬了一夜,刚刚歇下,现下府中除了打扫和做饭的仆人的动静,别无他声。白己吾刚刚来通报过顾挽枫回来了,宋彧攸也要来,自己得抓紧时间时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