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寻声》圆月柚子

3、第 3 章

　　林父只说周寻声是骑摩托车时出的车祸，具体情况他并没有多说，也许是不了解，也许是不想说，林逐影也没多问。

　　她麻木地洗漱完，关掉灯躺在床上，抱紧被子，在黑暗中终于放肆地流起眼泪。

　　倒不是说周寻声死了她有多伤心，此刻萦绕在她心头最强烈的情绪，大概叫做兔死狐悲。

　　她和周寻声差不多大，总忍不住顺着他的事想到若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老爸该有多难受。

　　然后就越想越无法接受。

　　周寻声死了，周叔叔他们该怎么办呢？

　　假如人死后，没有灵魂停驻于世间的话，大概也看不到活着的亲人到底有多痛苦吧。

　　鼻腔像是被堵塞了大半，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泪渐渐干涸在脸颊和太阳穴两侧的鬓发中，沾过泪水的皮肤带一点黏意，绷得发紧，林逐影哭着哭着睡着了。

　　……

　　“小影快起床，寻声来找你玩了！”

　　寻声是谁？

　　周寻声？

　　他死了来找她干什么，又不是她杀的！

　　意识因为惊恐瞬间清醒，林逐影从朦胧黑暗的梦境中挣脱，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映入眼帘的景象有些不对劲，林逐影呆住，一动不动地愣在床上。

　　卧室还是她的卧室，但床单被罩以及窗帘的纹样，全都变得陌生又熟悉。

　　北欧简约的纯色床品变成了土土的绿色大印花。

　　林逐影摸着被子解锁了回忆碎片，她在小学毕业以前似乎是用过这样的东西。

　　卧室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幼小的人影欢快地挤进来：“影影~”

　　居然是个大眼睛小男孩，穿着蓝毛衣和卡其色裤子，运动鞋底踩一踩还会闪灯，七彩的炫光晃得人眼晕。

　　林逐影一惊，下意识扯起被子遮住身体，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光着，迟了一拍的怒气猛地冲上脑海，她气愤地吼道：

　　“喂，你是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滚出去！”

　　话一出口竟然是稚嫩的童声，凶巴巴的带着点奶气，说话的口吻就像假装大人一样滑稽。

　　小男孩被她一吼，委屈又不知所措地瘪了瘪嘴：“对不起嘛，几天不见你变得好凶哦……”

　　“那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就脚踩炫光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林逐影却没心思关心他的动静，她正低下头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双非常、非常、非常小的手，居然离奇地长在她手腕上。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她一定是没睡醒。

　　林逐影闭上眼睛“咚”地倒回枕头里，塞满草籽的硬枕头重重地拍向她的后脑勺。

　　“嘶——”

　　脑后一阵闷痛还隐约有点扎，仿佛是在提醒她，此时的枕头还没换成日后柔软的羽绒枕。

　　她回到了小时候，她没在做梦。

　　横尸于床面，林逐影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灵魂。

　　她真的，不想重生。

　　世界上有那么多充满遗憾的人，为什么老天独独要将这么宝贵的机会送给她？

　　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就走了，重回到这个尴尬的年纪，依旧见不到妈妈。

　　除此之外，想不到任何后悔到值得重生挽回的事。

　　她是鱼的记性，哪怕经历过一些不好的小事也都忘了，说来也算幸运，从小到大她虽然平凡，但也没有遭遇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伤痛。

　　难道是老天见她活得太舒服了吗？

　　对于她来说，重生更像是一种惩罚，是西西弗斯将石头推到顶峰又滚落悬崖。

　　重生发大财是无稽之谈，首先她不是做生意的料，其次她记不清任何彩票中奖号码，甚至连新闻大事件都不记得多少。

　　重回小时候，还意味着她要再读一遍书，她最讨厌读书了。上辈子她学习就不太好，这辈子肯定也强不到哪里去，她压根就不是那块学习的料，作弊是不可能作弊的，中高考题早就被她忘了。

　　越想越绝望，林逐影动了动眼珠，盯上了挨着床的那面白墙，估算起自己一头撞死在墙上回归现实的概率有多大。

　　与白墙僵持片刻，不敢死也不想活的林逐影开始找理由与重生和解。

　　回来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她爸又变年轻了，这会儿身体应该没多少毛病，还算硬朗，又能多陪她几十年了。

　　回来其实也挺好的，她上辈子艺考，这辈子再画画也不是从零开始了。

　　回来其实也挺好的，白捡了十几二十年的青春，周寻声还来找她玩……

　　等等，周寻声来找她玩？

　　记忆瞬间回笼，林逐影又从床上“噌”地坐了起来。

　　说起来，刚才未经允许就闯入她闺房的小屁孩，好像就是周寻声吧？

　　靠，她重生这事不会就是周寻声害的吧！

　　她这次重生了，最大的得利者是谁，不就是他周寻声吗？

　　她记性不好没错，但周寻声的尸体还是热乎的，她知道他会在哪年哪月哪日死，也知道他的死因，只要提醒一下，他不就死不了了吗？

　　妈的，周寻声不会是世界的亲儿子吧，他两眼一闭死了，还要让她辛苦重生把他捞回来。

　　凭什么这种任务要交给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做啊！

　　不该是他老婆重生吗？再次也该是他爹妈吧！

　　林逐影越想越气，但又怕自己记性不好，以后把周寻声的事给忘了，日后他再死了让她背上一条鲜活的人命。

　　她跳下床，翻了翻自己的书桌找到一个小学生专用习字簿，咬牙切齿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大字：

　　【该死（划掉）该活的周寻声因骑摩托车死于2022年8月14日！！】

　　笔迹深刻，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划穿了本子脆弱的纸页，足以看出写字之人的怨气。

　　“小影，你躲在屋里养蜗牛呢，快出来吃饭了！”林父洪武有力的声音响起。

　　“来了老爸！”

　　听到催促，林逐影赶紧把本子和笔往抽屉里一丢，拉开卧室门跑进客厅。

　　年轻版林父和幼崽周寻声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了。

　　见她终于出现，林父忍不住调侃：“公主终于肯露面了？我和寻声等的花儿都谢了。”

　　林逐影狠狠瞪了老爸一眼，但看到他平整的脸上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又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

　　“怎么这么看你老爹，心里又冒什么坏水儿了？”林父忍不住搓了搓脸。

　　林逐影撇了撇嘴没再搭理他，目光自动略过周寻声，看向桌上的菜。

　　木质方形餐桌上摆着可口诱人的四菜一汤，在林逐影有记忆以来，家里的饭就是她爸做的。

　　如今又闻到熟悉的饭香味，林逐影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林父和周寻声面对面坐在桌子两侧，两人身边各有一个空位，林逐影跑到林父身边的凳子处准备往上爬，却被她爸按住脑袋制止：“别跟我挨着，坐你小老公旁边去。”

　　此话的杀伤力不亚于雷劈，直接把林逐影劈下了板凳，没站稳摔在地上。

　　林父从地上把她拎起来，无奈道：“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林爸爸，都是我不好，刚才没敲门进影影卧室把她吓到了……”周寻声的声音绵的像是鹌鹑，说话语气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简直荒谬，他还委屈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进了周寻声的卧室呢！

　　而且，他居然还管她爸叫林爸爸，他凭什么，他算老几？

　　不好说是因为重生的迁怒还是周寻声自己招人烦，总之她现在看对方哪哪都不顺眼。

　　“我没被吓到！”林逐影气呼呼地坐到他旁边。

　　“好啦。”周寻声乖乖地应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像扇子般晃了晃。

　　“好了好了，快点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林父笑着看两小屁孩斗嘴。

　　三人拿起筷子正式开始吃饭。

　　被美食安抚，林逐影的脑子稍微冷静下来，一边吃，一边用余光瞄旁边的周寻声。

　　曾经模糊的记忆似乎又清晰起来。

　　周寻声小时候长得是挺可爱的，说话就跟猫叫一样，总是轻声细语，谁能想到后来是个留着长头发玩摇滚的。

　　别说摇滚，就周寻声现在这样，她戳两下就能让他躺在地上摇晃打滚。

　　“影影，吃肉。”

　　估计是她目光太刺了，周寻声忽然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小声说道，“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玩。”

　　谁要跟你玩啊！

　　林逐影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他了。

　　过了几秒她又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周寻声还是个小兔崽子，她一个大人跟小孩计较什么。

　　就算周寻声真的害她重生了，那也是玩摇滚的那个大号作的孽，眼前这个小号还在玩尿泥的年纪，勉强算是无辜的。

　　“小影不给你小老公也夹个菜吗？”林父忽然开口。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林逐影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有些崩溃地叫道：“爸，别说了，他不是我小老公！”

　　林逐影恨不得拽着她爸的脖领子大喊：这家伙不仅不是她老公，上辈子还是别人领过证的老公，你个老小子还去吃过他的席，说他老周家发达了！

　　看她爸笑得跟大姨父似的，简直像是磕到了邪门CP，但她俩现在的年龄，加起来还没他鞋码的一半大好吗？

　　究竟是怎么嗑起来的？

　　嘶……等等，死去的回忆忽然发起攻击，她好像记起来了。

　　她想起来她爸一直拉郎配的原因了。

　　她和周寻声，似乎、大概、也许是订过娃娃亲来着？

　　她爸曾经说过，年轻时跟周寻声的父母关系极好，当时周寻声刚进他老妈的肚子，她还没影子，两家人就口头约定，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订个娃娃亲。

　　后来周寻声早她半年出生，见是一男一女，两家人果然订了娃娃亲，还为此起了两个很般配的名字：林逐影，周寻声。

　　在林逐影看来，她跟周寻声两人的这段娃娃亲，简直就是父辈友情的牺牲品，他们倒是友谊长存了，完全不顾她俩死活。

　　好在后来周家搬走，两人长大变得生疏以后，两家人见她们没什么火花，就说一切随缘，没有强求这桩荒谬的娃娃亲修成正果。

　　但眼下这个时间段，两家关系正是热乎的时候，俩小孩也懵懵懂懂，分不清什么娃娃亲和好朋友有什么区别，叫声小老公，就跟说“嘿bro”一样丝滑。

　　而且周寻声对她爹的称呼还是亲昵的林爸爸，她叫周叔叔两口子也是周爸爸、周妈妈。

　　被大人们使坏操控的两枚小木偶罢了。

　　但说句实话，林逐影觉得周寻声并不是完全无辜。

　　“没关系，林爸爸，要是影影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我哥哥的。”

　　你看，在她那句反驳小老公称呼的话出口之后，周寻声又楚楚可怜地开演了。

　　看着这小王八蛋一脸委曲求全的模样，林逐影真想把他拎起来狠狠揍他的屁股。

　　这家伙小时候居然这么欠打吗？难怪她的童年记忆那么模糊，肯定就是不愿意想起这些糟心事。

　　林爸爸也纳闷地挠了挠头：“小丫头片子，今天怎么跟个炮仗似的，碰一下就炸。”

　　“别闹别扭了，好好吃饭，爸跟你道歉，不开玩笑了。”

　　好在她爸也有优点，脾气好，从不在她跟前摆大家长架子，见她不开心就立马道歉，永远都会支持她的决定。

　　林逐影垂下眼眸认真地往嘴里扒饭，吃着吃着，饭开始变咸了，回神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又掉了几滴眼泪，鼻尖泛着酸。

　　她想爸爸了。

　　虽然坐在对面的也是爸爸没错，但假如她这次不是重生，而是穿进了平行世界，那她之前那个世界的老爸发现她不见了或是死了，会怎么样呢？

　　林逐影不敢往下想了。

　　“对不起……”周寻声又小声向她道歉。

　　他脸上挂着不知所措，不明白影影为什么哭了，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要当哥哥的事让对方不高兴了。

　　以己度人，估计没人想当小的那个，于是他又道：“你来当姐姐好吗？”

　　林逐影摇了摇头，她现在暂时不是很想说话。

　　林父在她对面坐着，嚼菜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他撂下筷子，忽然站起身去阳台取了瓶橙味饮料，回来后给两个小孩各倒了一小杯，自己拿着玻璃瓶喝剩下的大半。

　　平时为了孩子的身体健康着想，饮料的摄入量是要严格控制的。

　　但今天小朋友的心情好像很不好，甜甜的果汁应该可以安抚回来吧。他想。

　　周寻声双手端起饮料杯，眼巴巴地看着林逐影：“影影，干杯。”

　　这两人一直围着她转，低声下气的，林逐影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重生情绪脱离控制，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拿起饮料杯，终于跟周寻声碰了碰：“干杯。”

　　觉得影影跟自己重归于好了，周寻声抿了口饮料，弯眼笑了，两颊漾出明媚的酒窝。

　　林逐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心下叹息。

　　算了，都好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