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 P》至幸

13、童年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山林间还吹着残冬的冷风，刚刚盛开的山花还未完全伸展开自己的花瓣，如少女般羞涩。清澈的溪流上还漂着零散的几块浮冰，在初春阳光的照耀下，最终融成雪水，随着那溪水流向更远的地方，用不停歇。刚进入春季，那些在土中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动物们都懒洋洋地苏醒过来，纷纷回到地面上，争先恐后地呼吸地面上新鲜的空气，享受阳光的馈赠。

　　蛇也不例外。它们慢慢地从土中钻了出来，在下水沐浴洗净它们身上的泥垢之后，便纷纷朝着一个方向爬去。光滑的腹部贴在地面上，与残叶和砂石摩擦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蛇穴。

　　蛇穴中十分阴冷，但再往里面走一些，便是灯火通明。一股暖流袭遍全身，驱走了尚还留在体内的冬天的寒气。洞穴的尽头，便是蛇王的玉座。用玉石制成的宝座华丽高贵，却冰冷坚硬。

　　当山林中所有的蛇都聚于一堂，修炼成精的，便化为人身，站在洞穴中央。那些导航尚浅的就保持着蛇身，盘在洞穴两边的石壁上，静候蛇王的到来。

　　不多时，一条青色的巨蟒慢慢爬了进来。众蛇立即恭恭敬敬让出一条大道来，全都低下头去，眼中充满了敬畏之情。

　　青蟒缓缓爬上玉座，化为人形，是个英武挺拔的中年男子，双目如炬，身材魁梧。一进洞，气氛便马上变得与方才完全不一样，安静，肃穆，无敢哗者。

　　他就是蛇王青烈。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座下的每一条蛇，突然蹙眉。低声唤道：“青原。”

　　座下的一个少年噤若寒蝉，慢慢走出列来，“是。”

　　“她哪儿去了？”青烈问。

　　“她……这个……我不知道。”青原摇摇头。

　　“去！给我找回来！”青烈有些恼火。

　　“是是！”青原接到命令，急急忙忙地退下了。

　　在距离蛇穴十几里之外的一条溪流中，正静卧着一条青蛇。不久，便稍稍动了动。在水里真是惬意啊！都不想上岸了！好不容易又挨过了一个冬天，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这青山绿水的了！

　　“簌簌！”它刚把脑袋探出水面，便听到了从林中传来的声音，吓得它立即又将脑袋缩入水中、利用溪底的石头将自己伪装了起来，静静地望着岸上的动静。

　　不久，它看见一条青蛇从林中爬了出来，随即化为人形——是个英俊的少年。

　　不妙！一定是来抓自己的！才不要去那个冷冰冰的洞穴呢！那儿多无聊啊！

　　那个少年竟径直走向溪流，一脸坏笑地看着溪流中正试图伪装自己的青蛇。

　　糟糕！被发现了吗！

　　他走到溪边，蹲了下来，嬉皮笑脸地看着它。“别装了，你的技术太差，出来吧！”

　　唉！怎么每次都这样啊！它极不情愿地露出了脑袋。

　　他温柔地摸摸它的脑袋，笑道：“青河乖啊！快点跟我回去。”

　　它慢慢从水中爬了出来，直接爬上了他的身体，蜷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便化成了人形。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笑嘻嘻地从后面用手绕上他的脖子，撒娇道：“哎呀！回去多无聊啊！不如你留下和我玩儿吧！”

　　“那哪儿成！待会儿父亲大人该生气了！”他正色道。“几乎每一次都是我把你找回去的，你再这么顽皮父亲大人要骂我的。”

　　“你怎么那么听父亲的话啊！”少女有些不耐烦地松开他。神情也慢慢黯了下去。“父亲大人……自从当了蛇王之后就变成那个样子了，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父亲。”

　　少年闻言，也低下头去，完全不像刚才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的少年。“是啊……以前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会带我们去踏青的。可是现在……”说着，少年握紧了拳头。“不理我们就算了，还那样对母亲和同族们！”

　　“哎呀！想他干什么！”少女突然又笑了起来。“要么干脆咱们俩都别回去了！好好玩儿一下！怎么样啊！”

　　“嗯……”少年想了想。“好吧！今天就咱们兄妹两个玩儿！不带别人！”

　　“哥哥你太好了！嘻嘻！”少女用手捧起溪水，往少年身上泼去。

　　“哎！好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臭丫头！”

　　“哈哈哈哈……”

　　傍晚，来参拜的蛇们都早已各自散去。蛇穴内依旧灯火通明。青烈坐在玉座上，目光比冬天的

　　冰雪还要冷厉，看着两个疯玩了一天的孩子。

　　“跪下。”他冷冷道。两个孩子立即乖乖跪了下来。

　　“青原！”他开始发火了。吓得青原立刻低下头来。“孩儿知错……”

　　“叫你去找青河回来，不是叫你们两个去逍遥！”青烈怒道。

　　“是……”青原低声道。

　　“父亲大人……这不是哥哥的错啊，是女儿不好，是我叫哥哥陪我玩儿的……”青河怯怯地开口。

　　“闭嘴！”青烈吼了一声。“族里就你最无礼！没大没小，我堂堂蛇王怎么有你这种没有教养的女儿！你们两个今天怎么没有死在外面？”

　　兄妹俩都没有出声。

　　突然，只听青河大叫：“那您大可不当这个王啊！谁稀罕啊，像以前一样多好！”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洞穴中回响。父亲的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青河幼嫩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青河！”青原忙伸出手去，轻轻揉着妹妹被打得红红的脸颊，恨恨地看着父亲。

　　“青河！”母亲急急忙忙地抛了出来，上前察看女儿的脸颊。

　　“一群废物！”青烈低吼一声，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

　　“父亲大人！您别太过分！青河也是您的女儿啊！您下手太重了！”青原冲他大吼道。

　　“混账！”青烈走到儿子面前，一只手便将他整个拎了起来，就像拎着一只兔子。“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和父亲说话的！”说罢，轻轻一甩，却将青原甩出好远，“砰！”一声，撞在旁边的石壁上。

　　“哥哥！”“青原！”母亲与妹妹的声音同时响起。

　　“咳咳……”青原刚落地，便咳出一口血来。

　　“青原！”母亲忙过去将他扶起，一脸心疼，几乎要哭出来。“青烈！你还有没有良知啊！青原青河都是你的亲骨肉啊！”

　　“别跟我讲这些东西！”青烈冷哼一声，“我们蛇本身就是冷血动物，何来什么浓厚的情感？真是笑话！”

　　“你……”母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罢了罢了！”青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快给我下去吧。真是越看越心烦。”

　　“走！咱们回去！”母亲牵起两个孩子的手，恨恨地看了一眼丈夫，道：“青烈，你变了。”

　　青烈背对着自己的妻子与儿女，不发一言。

　　“啊！”——第十三条。青原和青河静静地躲在蛇穴的角落里，它们仔细地数过，这是父亲大人今天当着众多同族的面残杀的第十三条蛇。若要从他当上蛇王那天始算起，残杀的同族少说也有一千三百条，何止这区区的十三条？

　　“哥……”这样血腥的场面，看得青河直发毛。怯怯地往青原那边靠了靠。

　　“别看。”青原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眼。

　　好熟悉的动作……似乎什么时候，也有人这么对她做过，可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为什么……”青河将手覆上她眼前的手掌。“父亲大人他……”

　　“算了，青河，我们除去吧！”青原叹了口气，带她出了洞穴。

　　“饿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点吃的？”青原问。他正试着转换话题，让妹妹尽量不要去想这些事。

　　“不饿。”青河轻轻摇了摇头。“我想睡了。”

　　“那好。”青原就地坐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道：“你睡这儿吧！”

　　于是，青河枕在哥哥的大腿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阳光穿过大树，在兄妹俩的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星星点点的阳光在青河细长的睫毛上反复跳跃。她沉睡时，宛如夜色下清潭中的明月，恬静美好。

　　初春那带着寒意的风轻轻拂过。青原温柔地替妹妹理好吹乱的发丝，喃喃道：‘睡吧，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河，青河……”正熟睡着，一声声轻唤闯入她的梦境。她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哥哥着急的面容。

　　“怎么了？哥？”青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着他。

　　“蛇穴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你听。”青原蹙眉。

　　像是起了什么暴动，从蛇穴中传来了器物破碎与尖叫声，紧接着，就看见同族们纷纷从蛇穴中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向四处逃去。林中不断响起同族们迅速爬行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青河，要不要回去看看？”青原警惕地站了起来。

　　“一定又是父亲大人，有什么好看的？”青河摇摇头。

　　“还是回去看看吧！快起来。”说着，青原拉起妹妹的手，快步朝蛇穴走去。

　　“母亲大人！”刚走到父亲座前，他们便看见了这骇人的一幕——他们的母亲大人，正被青烈狠狠地踩在脚下，上半身还保持着人身，下半身确实鲜血淋漓的蛇尾，痛苦地呻吟着。

　　“叫你不要多管闲事！”青烈冷冷道。

　　“我……我只是不忍看你残杀同族，它们并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啊！”母亲无力地说，声音中充满了乞求。

　　“哼！妇人之仁！”青烈冷哼一声，才松开了他的妻子。两个孩子马上冲了上去，伏在母亲身上大哭。

　　“别……哭……”母亲伸出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温柔。

　　青原此刻是气得青筋暴露，稚嫩的脸上是他这个年纪不应该出现的仇恨与愤怒，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生父。

　　“青原，你这是什么表情？”青烈似乎从儿子的眼神中读出了他对自己的仇恨与愤怒。“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青原紧紧地抿着双唇，不发一语。

　　“昨天才教训过你，今天就忘了！”说着，走到青原面前，正准备像昨日那样教训儿子。

　　“不要！”青河尖叫一声，扑上去将父亲推开。“不要打哥哥！”

　　青烈冷冷地看了女儿一眼，将她拎了起来，像丢弃废品似的将她丢到了母亲的身上。“走开！”

　　“你想怎么样？”青原攥紧了拳头，恨恨地看着他的父亲大人。

　　“母亲大人！不！”突然只听身后的青河尖叫一声，未等青烈反应过来，他的颈部已经被化为原形的妻子死死地咬住了，毒液正一点点地渗入他的喉管！

　　“啊——”青烈轻呼一声，他没有料到妻子竟会这么做。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脖颈，厉声道：“贱人！你还想置我于死地！可恶！”说罢，他忍着剧痛将她从自己的脖颈上硬扯下来，她尖尖的獠牙上还沾着残余的毒液和丈夫的血液。

　　“啪！”一声，母亲被丈夫甩到地上。“贱人，还想和我斗么？”说罢，他也显出了原形——一条藏青色的巨蟒！

　　青蟒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尖的毒牙，慢慢朝不远处那条奄奄一息的蛇爬去。

　　“不要！”青河尖叫着要扑上去，却被青原拉住了。“不要去！”青河大吼一声，一把把妹妹拉进怀中，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他的泪水也随之落下。“不要去……危险……”任凭青河怎么拼命挣扎，青原就是不放手，他相信，母亲大人一定也是希望自己能这么做，她也一定不希望她的两个孩子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青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慢慢缠上母亲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绕上去，然后慢慢发力，将气息尚存的母亲大人，如绞死猎物一般绞死在怀中！之后，弃尸而去。

　　整个洞穴突然安静下来。在青原怀中的青河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也愣了一下，便放声大哭起来。

　　青原也哭了，但他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他深知自己是个男子汉，母亲死后，他就一定要连母亲的那一份爱一起，好好照顾妹妹，决不能在她面前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因为在这世上，青河唯一能信任与依赖的人只有他的，她最亲最爱的哥哥。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内，他们从未进过蛇穴，也不愿意进去。似的，他们已经不再当蛇王是他们最敬爱的父亲看了。他们现在就是两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又是初春时节，参拜蛇王的日子又到了。所有的蛇们再次向蛇穴中聚集，参拜它们的蛇王。

　　兄妹俩则静卧在溪流中，看着上千条蛇急匆匆地往蛇穴里赶。

　　“我最讨厌今天了。”青河冷冷道。

　　“算了罢！不如我们还像那天一样玩儿吧！打起精神来！走，咱们上岸玩儿去！”青原笑道。

　　许久，青河也笑了起来。“好呀！咱们去玩儿！”

　　两个孩子把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像前年的初春那样，在山林中嬉笑玩闹，自由快活，无拘无束。就像这漫山遍野的山花，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它依旧殷红，美丽，奔放。

　　正玩到兴头上，从树丛中突然窜出几条蛇来，吓了它们一跳。

　　“怎么了？这个时候你们不是应该在蛇穴参拜父……青烈的吗？”青原始终叫不出那个称谓。

　　“哼！”几条蛇冷哼一声，随即全部化为人形，轻蔑地看着二人。“青烈？”其中一个道。

　　“你们还真是不谙世事啊！连蛇族中发生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青原立即有种不祥的预感，神情也严肃起来。“族里发生什么事了？青烈怎么了？”

　　“他？他前几个月就失踪了。当然你们也可以认为他死了。”另一个幸灾乐祸地笑道。

　　“失踪了！”青河惊讶地张大嘴巴。心里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受。

　　“是啊！所以说现在的蛇王是我的父亲！你们那个凶残暴虐的父亲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真是可怜啊！”

　　“现在，处于基本的礼貌与教养，你们都有必要回去参拜新王，明白吗？”

　　青河不敢相信地看了看一旁的哥哥，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到底要不要去？

　　“……好的，我们知道了。”青原平静地应了一句，对青河道；“走吧。”

　　蛇穴。

　　时隔一年，兄妹两个再次踏进了这个久违的地方。当年母亲和众多同族惨死的痕迹早已经不复存在，石壁上光滑如玉，却依然冰冷。

　　刚一踏入洞中，站在两旁的同族们马上开始了窃窃私语。

　　“哎呀，这两个就是青烈的孽种啊！”

　　“不会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凶残吧！”

　　“毕竟还是孩子嘛……”

　　“啧啧，两个祸害啊！”

　　“还好青烈失踪了，否则我们蛇族又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哩！太可怕了……”

　　……

　　兄妹两人心里都很清楚，现在在同族的眼中，他们就是那个凶暴的青烈的子女，是罪恶之子。

　　“由于你们的父亲青烈，在为王期间曾经对我们犯下暴行，可他现在却逃到别处，或是死了。总之就是不见踪影了。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偿还你们的父亲所欠下的血债？”新一任蛇王问道。

　　“你想让我们怎么做。”青原直接问道。

　　“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死的。”蛇王神秘地笑笑。“你们就留在我身边，为我奴役一辈子吧！”

　　“你！”青河想对他这般无理的要求进行反驳，却被青原拉住了。“哥哥你……”

　　“没问题。”青原的语气依旧平等。“并且原本属于我们家的，父亲原来留下的所有财产全部归您所有。只要您放过我妹妹。”

　　“哥哥你疯了吗？”青河惊叫道。

　　青原不理会她，继续道：“我愿意替她，替我父亲偿还全族的血债，随叫随到，绝无半点怨言。而且我们家的万贯家财全部归您所有。”

　　“这样啊……”蛇王想了想。“我答应你。但是你妹妹一定不能再留在族里。”

　　“不！哥哥不要！”青河快哭出来了，拼命地摇着哥哥的衣袖，却被他狠狠甩开。

　　“你走吧。”青原低下头，接着跪了下来，对蛇王道：“我青原，愿一生一世，供王驱遣，绝我怨言。”说罢立即起身，走到蛇王身边，再也没有看妹妹一眼。

　　“好！”蛇王拍案道。“青河，你现在已经和蛇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现在可以走了。离开这儿。”

　　“我不走！”青河倔强地仰起头。“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青原！”蛇王厉声唤道。“把她撵出去！”

　　“是。”青原微微对蛇王鞠了个躬，走到青河身边，道：“走。”

　　“不！”青河大叫。

　　青原马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她拽了出去。

　　“你放开我！”青河好不容易甩开他的手。“你真的要赶我走吗？哥哥，你不要青河了吗？”话音刚落，她便被青原抱在怀里。

　　“哥……哥……”青河一时愣住了。

　　“青河，哥哥不是不要你。只是，我相信你在外面总比在这里好。”青原轻轻道。

　　“不……没有哥哥的话，哪儿都不好。我怕，你别丢下我！哥哥……别丢下青河一个人……”青河又哭了起来。

　　“傻妹妹。你总要学会自立啊！你到人类世界去吧，那儿相对安全，我相信，母亲一定想让我好好保护你，不要让你再受到同组的侵害。我身为哥哥，一定要保护你！不让母亲失望！你懂吗？”说完，他才将她松开，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放心，哥哥在这儿不会有事的。你快去吧，去人类世界去，好好生存下去，知道吗？”

　　看着哥哥真诚的脸庞，青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青原终于又露出了笑颜：“青河真是懂事了。那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颀长的身影，渐渐堙没在黑暗的洞穴之中。

　　哥哥……青河一定会，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请哥哥珍重。

　　于是，她在这片山林中洒下了最后几滴眼泪，穿过他们曾经一起编织的童年与幻想，最终，离开这片那曾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山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片荒漠的。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偶尔看见的几只青蛙，都被在大漠上生活的其他蛇抢先一步吞掉了。还好，蛇是可以一个月不进食的。但她始终不是在大漠中成长起来的，对这儿干燥热烈的环境十分惧怕，甚至不知所措。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她仍旧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孤苦伶仃地漂泊，又饥又渴。还得成天为脚下的流沙与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提心吊胆的。偶尔还会遇上挑衅的同族。这些，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噗！”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她一头栽倒在大漠上，动都不想动。

　　哥哥……你要青河……怎么办啊……哥哥……母亲大人……

　　突然，风沙骤起，青河忙下意识地用长袖掩住口鼻，眼睛紧紧地闭着。

　　许久，她也不知道风沙停止了没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笼罩在自己身上，一时好奇，便慢慢睁开了双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幢幢广厦与金碧辉煌的宫殿。街道上的人类正在进行频繁的贸易来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副和谐美好的笑容，看上去一派繁荣安详。

　　这……这就是人类的世界吗？真好啊！

　　恍惚间，她突然发现，那些广厦，宫殿与人们都是半透明的，有种虚幻之感，若隐若现，亦真亦幻。

　　“怎么会……”青河吃力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哥哥……青河……青河终于来到人类世界了！你和母亲都可以放心了吧！

　　她孤身一个女子，神情恍惚地走在蜃城的大街上。来往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这个左颊什么也没有的女子看。

　　“包子！香喷喷的包子！”随着路边小贩的一声吆喝，青河的目光随之转向路边那个包子摊儿。清瘦的小贩慢慢打开笼屉，仿佛是被大赦天下了一般，一打开笼屉，那一团团热气便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带着包子的香气，刺激着青河的嗅觉与味觉。原本就已饥肠辘辘的她，此刻更是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将那一笼的包子吃光。

　　但她没有那个叫“钱”的东西。她什么也买不到。只能愣愣地望着那一笼香飘四溢的，却可望而不可即。

　　“姑娘！”小贩见她在自己摊前站了那么久，便开始招呼起来。“三个铜子两个！怎么样？来几个不？”

　　“可……可我没钱。”青河怯怯道。

　　“没钱？没钱你来这儿干吗？“一听她没钱，小贩立刻板起了脸，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去去去！别妨碍大爷我做生意！”说着粗鲁地推了推她，好几个月没吃饭的她就像一片落叶，根本经不起这一推，不支倒地。

　　人类的世界，就是如此无情与势利吗？

　　“让开让开！”突然，一队士兵快步走了过来，一边举着手中的长矛拼命往街道两边抵着，挡住了欲上前围观的市民。

　　接着，几个黑衣大将骑着白马深赤色的马走在前头，大喝一声：“城主驾到！还不快跪下恭迎圣驾！”

　　不久，一辆豪华的紫辇徐徐驶过，辇上的紫色华盖上绣满了淡紫色的莲花，还有一些奇怪却精美神秘的图腾，华盖四周整齐的深紫色流苏上串着黑色的晶石，在车辇的轻轻摇晃下左右轻摆着，辇上还有无数能工巧匠精心的雕镂，还镀上了一层金边。用“宝马雕车香满路”来形容这华丽奢侈的紫辇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这……这就是人类的车吗！就是蛇王出行，也未乘过如此奢华的车辇！

　　如此壮观的情景让青河赞叹都来不及，她仍沉浸在这紫辇带给她的震撼之中，全然忘了自己正处在大路的中央！

　　“喂！小姑娘让开！”领头的黑衣将士十分没礼貌地用马鞭指着这个挡在路中间的大胆的少女。

　　“我……”青河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羞红了双颊。道路两旁的行人们都低声嘲笑着这个无知的少女。

　　“怎么了？”一个骑着白马的劲装男子慢慢朝这边走来。

　　“啊！左侍大人！一个大胆的女子挡在路中间……这……”

　　听罢，男子的眼光便转移到她身上，道：“小姐，这是城主的御驾，请快点让开。”

　　“我……我没有力气了。”青河委屈地说。“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吃东西了。”

　　“哈哈哈！”顿时从人群中炸开了一阵阵讪笑。“谁信啊！你还是不是人？”

　　他并没有追究下去，而是盯着她的左颊问：“你是叶国人？”

　　“不是。我是……我是……”青河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

　　“什么？你是什么？”男子的目光突然严肃起来。“说。”

　　“我……”青河还未来得及说，便由于过度的饥饿与劳累而显出了原形。

　　“妖怪啊！”“天啊！”“她还真的不是人啊！”人们又开始了纷纷议论。

　　“蛇族？”男子微微惊了惊，蛇族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木落！”突然从车内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臣在！”男子急忙返回车辇边。

　　“出什么事了？”

　　“回禀城主，一个蛇族女子晕倒在路中间，请问……”木落小心翼翼地征询主子的意见。

　　“哦？蛇族？去带过来。”城主似乎起了些兴趣。

　　不一会儿，木落便双手捧着那条青蛇来到城主面前。

　　“蛇族啊！”城主的语气听上去让人捉摸不定。“湘平。”

　　“在。”车边的一个白衣男子立刻躬身相应。

　　“交给你了。”城主道。

　　湘平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湘平明白。”说罢，从木落手中接过青蛇，直接放入自己的白色长袖中。他那宽大的白袖似乎能容下世间万物，而且稳稳当当的不会随意掉出来，十分神奇。

　　“起驾！”随着领头黑衣将士的一声高喊，豪华壮观的车队继续向前缓缓驶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榻上，榻上垫着的是上好的莲绡，屋内的陈设古朴雅致，案上摆了一只铜制香炉，但并未点香。整个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是贵族甚至连贵族也不一定用得起的奢侈品。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而这地方的主人又是哪位富贵显赫之人呢？

　　突然，一阵香味飘进她的鼻子，那不是熏香的香气，而是一阵浓浓的肉香！

　　青河忙走到正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大理石桌上，竟摆满了无数山珍海味！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及水中游鱼，无一不有。连饭后的瓜果都被摆出精美的莲花图案。她吃过的，没有吃过的，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石桌上！天知道这儿的主人过的是怎样的奢侈生活！

　　在大快朵颐之后，青河正琢磨着该赶点儿什么。这时，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清俊男子，高贵儒雅，那张沉静的脸如寂夜中的静月，明净高雅。他的左颊上，一朵怒放的金莲赫然入目。更加彰显出此人身份的不同寻常。

　　“吃饱了吗？”他问。

　　“嗯……多谢款待。”青河微微作了一辑。“请问这儿是哪里？”

　　“这儿是蜃城皇城，也就是蜃城城主居住的地方。我叫湘平，是蜃城的大神官。”说罢，走到她面前，伸出食指在她的左颊轻轻一点，一朵粉莲便在她的左颊上悄然绽放，略带瘙痒之感。

　　“这……”她不解地用手抚着左颊的莲花。

　　“这是蜃城人的标志，以后会随着你的官位的变化而变化。”湘平解释道。

　　“官位？”

　　“不错。你知不知道，方才城主的车队在大街上行驶，全城的百姓都乖乖地让开了道路，就你一个人拦在路中间，使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后来你因为饥饿而失去知觉，显出原形。城主不但没有杀你，还将你带进宫来。”湘平道。“带你回来，不是真让你白吃白住的。为了报答城主的不杀之恩，你就流下来供城主驱遣吧。”

　　“又要听人使唤？”青河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小声嘀咕。“这和留在蛇穴有什么不同呢？”

　　“怎么？不愿意？”湘平微微一笑。“那就只好把你杀了哦！”

　　“什么！这不是强人所难么？”青河气愤的反驳。

　　“你不是人，你是蛇啊！”湘平打趣道。“再说了，你拦住城主的去路，这就已经是死罪了。”

　　“你！”青河说不过他，但转念一想：那个城主，似乎挺好的，若是我留在这儿，便衣食无忧。就是给他使唤个一两年，想必也没有什么大碍吧？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她答应下来。

　　湘平轻轻一拂袖，道：“跟我来。”

　　浴血池。

　　浴血池不是真的只有一方池子，而是一个在皇城深处的试炼场。城主的左右侍便是在这儿选拔出来的。里面有男有女，每天相处的都很融洽，彼此间都互相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甚至是爱情。然而到了试练的那一天，他们必须互相残杀。用同伴或者是恋人的鲜血注入浴血池。最后剩下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将会在浴血池中，以曾经的同伴或爱人的鲜血沐浴，才能成为城主的左右侍。

　　许多人认为他们是能够做得到的。可孰料，最后还是一样逃不过那无法抗拒的七情六欲。最后能胜出的那两个人，在将自己同伴与恋人的鲜血注入浴血池中时，也将自己的情感一并倒掉了。或者深埋心中。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埋在了什么地方。于是就这么孤寂冷清一辈子了。

　　“从今天起，你就要在这里接受严酷的训练，明白吗？”在细细讲述完规矩之后，湘平才说出此次带她来这儿的目的并不是观光。

　　“什么？！”青河张大了嘴巴。“这种恐怖的地方，我才不要来呢！再说了，我也许会失败呢。”

　　“是么？如果失败了那就死在这里呗。”湘平说得云淡风轻。“再说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负责监督你们，好好干啊！”说罢将她推了进去。

　　试炼场内都是些年级与她相仿的少男少女。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玩闹说笑，一点都不像个试炼场，反而像个闹哄哄的书塾。看着如此和谐的画面，谁能想象当他们面对试练时的样子呢？

　　他们每天做的事情，除了修行术法外便是在一块儿玩闹。湘平也从来不管他们的纪律，整天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完全是由着这帮孩子的性子来。

　　蛇天性聪颖，无论学什么，青河总是学得最快并能够熟练掌握。因此常常招来同伴们嫉妒而又羡慕的眼光。湘平也是经常对她开小灶，私下教会她另一些稍为高级一点的攻击性术法，使她小小年级便成了同伴中的佼佼者。

　　但她一直放不下的，就是这情感。

　　在第一轮的试练中，许多平日要好的姐妹们全都因为放不下情感而被其他人杀死，将她们的鲜血注入浴血池。还有那些平日里经常照顾自己的大哥哥们，都因为无法对自己下手而死在她手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勇气。湘平还要求她亲手放掉他们的鲜血。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自己也因为胆怯与情感，差点被别人打死。终于被湘平逼得来到浴血池前，浓重的血腥味儿直冲她的脑门，若是别人，早就恶心得吐了。可是，她在放血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异象，就像在放水一样。开始她还有些怯懦，可是当她放干第一个人的时候，她便突然熟练了起来，神色平静地放干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鲜血。湘平远远地看着，嘴角扬起一个奇怪的笑容。

　　第一轮试练下来，原本三千多人的试炼场竟锐减到六百余人！而这死去的两千多人中，十有八九都是因为放不下情感而死于他人之手。

　　“今天你怎么回事！”湘平大声质问道。“你的资质很优秀，就因为一点情感而险些命丧他人之手！这样值吗？”

　　一天下来，青河杀了无数个同伴了。她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同伴的血迹。她都不知道，今天的第一轮试练，她都干了些什么！面对湘平的质问，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自己那双白净的手，这双漂亮的手，今天到底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啊！

　　“青河。”湘平抓起她的手，在她面前晃着。“你看，你这双手已经满是鲜血。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怕什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身为蛇族，就应该深明这一点！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规律！”

　　弱肉强食。胜者王，败者寇。

　　“还有，青河。”湘平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今天你在杀人的时候，虽然很害怕，但是，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杀人的快感呢？”

　　听到湘平的这句话，她猛地颤了颤，抬起头看着他。

　　“看样子是有了！”湘平轻道。“这才是你的本性。你是冷血动物，但是本性是嗜血的。所以你今天在放血的时候对那些腥臭的血才毫无感觉，甚至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你是蛇，你知道吗？你终究不是人。我说的对吗？”

　　青河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的什么本性。但是，今天在试练时的杀戮，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有些害怕，但她还是杀了不少人！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要生存，就不能手软。你懂吗？放下你那些多余的感情。”湘平抬起她的头，看着她澄澈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着。

　　“生存……”青河的眼神突然变得空灵，青原的话萦绕在耳边。

　　“好好生存下去，知道吗？”

　　好好生存下去。

　　“对。为了生存。那些失败的弱者只能一生一世听从强者的安排，像奴隶一样，你要变成这样的人吗？”湘平道。“青河，释放你的本性。让他们尝尝你的厉害。就在五个月之后的第二次试练。”说罢，拂袖而去，留她一个人呆呆地在屋里。良久，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腰畔的剑，剑身在月光的辉映下闪着骇人的光芒。

　　在接下去的练习中，她越来越发现杀人的乐趣，这些，都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给予她的。渐渐地，那份原本只有在战场上才有的冷漠与沉着已经变成了她的习惯，甚至到了后来，冷静，不知怎么的，又衍生出了冷漠，安静与沉默寡言。现在即使不去想父亲，自己也能轻松地血刃一个又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伴。

　　湘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便是关闭自己所有感情的征兆。

　　然而就是因为失去了情感，十年之后在湘平的叛变之中，她才会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昔日的老师与恩人挥剑斩下。

　　最后，青河竟连剩下的最后一名少年也给一并解决了。在三千多名同伴的鲜血中沐浴，左颊的粉莲，似乎也被鲜血染得通红。那朵象征着右侍的艳红色莲花在她的左颊悄然绽放。

　　不想，几年之后，另一个男人却找到了她当年感情的埋葬点，正在试图打开她那闭塞的感情。尤其是——爱情。

　　那晚他的唇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丝，他的指尖如玉石般名贵地划过她如雪的肌肤。在身与心都在燃烧的同时，她未曾发现，他正在将她深埋感情的拿一堆腐土慢慢地拨开。

　　悄悄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