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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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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安们村,夙婴恍如隔世。沈栖迟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当他舟车劳顿累着了,到家后掸去椅子上的灰尘,让他在厅堂里坐着,便挽袖开始收拾屋子。
打水,浸湿粗布,拂动毛掸棕刷,沈栖迟忙碌的身影与他初次出山来到这间屋子时悄然重合,然而他已不是那个对凡世一无所知对一切好奇不已的蛇妖,那个幻境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心头还残留着逼迫沈栖迟啃噬自己爱侣血肉以苟活的扭曲快意。
夙婴坐在椅子上发呆,大抵是脸色过差,沈栖迟担忧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夙婴慢半拍摇了摇头,抓住沈栖迟的手:“我很好。倒是你,没有我的内丹还习惯吗。”
“话说反了。”沈栖迟笑盈盈点了下他额头,“我本来就不需要这东西,我怎么也算个赤脚大夫,知道怎么来对自己最好。再者我如今的年岁在凡人中正值壮年,一切都好,别一副愁眉苦脸得吃不下饭的样子。”
夙婴勉强提起精神笑了笑,仍有点神游天外。
沈栖迟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只是发呆,没什么身体不适,便接着去收拾。一盆水很快脏了,他端着走出屋子,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打水的声音。
接着打水的声音渐消,俄顷又响起模糊的说话声。
夙婴起身走到门口,便见沈栖迟正隔着竹篱与萧悯交谈。
“……学子们想你想的紧,乡亲们也念叨你,指望你再教出一个榜眼来呢。你还回来教书么。”
“过段时间吧,得先问问家里人。”
萧悯瞧见门口的夙婴,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揶揄地眨了下眼:“结契了?”
沈栖迟没否认,含笑道:“萧兄慧眼。”
“也好,瞧你们这样子像远行方归,正宜歇上一段时日。你若是这会儿回来教书,指不定十里八乡的人都将自家孩子送来了,届时便是你忙的过来,我也有的头疼。”
两人又寒暄几句,萧悯便托辞离去。
沈栖迟走回井边端起水,朝主屋走来。夙婴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水盆:“我来。”
沈栖迟朝他笑笑,顺从松了手。
夙婴将水盆端进屋,学着沈栖迟挽起袖子,浸湿粗布再拧干,擦拭起一旁的桌柜。沈栖迟走到药柜边上,开始清点还能用的草药。夙婴时不时便要看他一眼,仿佛只有这样心中方能安定,次数多了沈栖迟想不注意也难。
“怎么了,”沈栖迟将不能用的药材拨到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夙婴身边,温声问道,“从蛟庙离开就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还在想那晚的噩梦?”
“……不是噩梦。”夙婴抿了下唇,“它教我……认清了自己的心。”
沈栖迟怔愣一瞬,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旋即问道:“都梦到些什么了?”
夙婴摇头不语,他不想让沈栖迟知道那样的自己,也不愿让沈栖迟经历那样的痛苦。
沈栖迟也不勉强,只倾身抱了一下他,“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这里。”
夙婴笑意苍白:“我知道。”
他们收拾完整个屋子,拆洗旧的床褥晒到院中,换上干净的,夙婴倒掉最后一盆污水,用新打上来的井水洗刷了木盆,和洗净的粗布一块晾到阳光下,四下环顾,沈栖迟正把仓廪中仅剩的一点面粉搬往厨房,看样子是打算用于准备晚膳。
夙婴去仓廪看了一眼,那些农具还好端端地堆放在角落,不见锈迹,他去到厨房,有点拿不定主意地问沈栖迟:“要去田里吗?我们的田荒废了大半年。”
不知话中何处戳中沈栖迟心坎,他放下面粉,心情颇佳地转过身来,靠着灶台道:“不,今年太晚了,我们不种田,去县里买粮食就可以。建个地窖怎么样,可以存放蔬果,还可以酿酒。”
夙婴下意识道:“不要松醪酒。”
沈栖迟笑得眉眼弯弯:“那要什么酒?”
夙婴后知后觉感到窘迫,胡乱报名字:“梨花酒,桃花酒,随便什么酒都可以,就是不要松醪酒。”
“还没到时节呢,梨花和桃花还要小半年才盛开。不过地窖建好也要一段时日,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酿点桂花酒和米酒,当然你若是喜欢果酒,我们也可以去山里采点野果。”
夙婴不由开始憧憬沈栖迟话里话外描绘的平宁生活,幻境带来的阴翳在充实的家长里短和沈栖迟真实康健的笑容中缓缓消散,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只要是我们一起酿的,我都会喜欢的。”
“这都是以后的事。”沈栖迟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去,“现在我们需要睡一觉。”
“现在?”夙婴歪了下头,“可现在是白天。”
“白天也可以睡觉,我们都需要休息。”
夙婴有些畏怯地缩了下手,自蛟庙过夜后,他几乎不敢合眼,生怕一睡着便再次深陷梦境,梦中又是些他和沈栖迟花样百出的生离死别。他不敢让沈栖迟发现,只好在沈栖迟入睡前合眼假寐,再在沈栖迟熟睡后睁眼,然后彻夜不眠地盯着沈栖迟,再在他将醒之际合眼假装自己还没醒。
沈栖迟不知是发现了异常还是真的想休息,坚定地拉着他进屋,走到床榻边按着他坐下,又在他反应过来前除去他的鞋袜、外袍,推他躺下,随后利落除去自己的衣物,推了他一把:“往里些。”
夙婴行动快过思绪,挪了挪位置,腾出一个身位来。沈栖迟在他身侧躺下,扯过被褥一并盖到夙婴身上,下半张脸缩进被褥里,微微舒了口气。
不知怎的,夙婴也随之放松下来。这间村舍里的床褥一如既往的松软,带着阳光、草木与沈栖迟独有的味道,夙婴翻了个身,长臂一伸搂出沈栖迟,学着他埋脸于被褥下,只露出双紫灰的眼瞳,幽幽盯着共枕之人。
“你不回去教书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
“没想好。”沈栖迟往他身上靠了靠,望着素雅的床顶,“也许以后会回去,我想不论何时萧兄都会欢迎我,那些孩子需要一个夫子。不过,也该许我清闲几月。”
夙婴静了片刻,忽道:“我们不成亲了,好不好?”
沈栖迟讶异地朝他投去一眼。
“成亲也没什么好的。”夙婴闷声道,“除了将你我的关系公诸于众,我们的日子不会有任何变化,还可能给你带来不好的言论。”最重要的事,夙婴不想往后有任何一件事与那场幻境有所重合。
沈栖迟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你不需要管那些……”
不等他说完,夙婴固执地摇了摇头,任性重申:“我不要。”
沈栖迟没多久便退让了,凑过来吻了他一下,“好吧,听你的。”他拉开点距离,捂住夙婴双眼,低下声音,“睡罢,别想太多。”
掌下双眼眨动了几下,最后缓缓阖上。沈栖迟收回手,看了夙婴一会儿,最后也阖上眼。
一夜无梦。
鸡鸣随着东方鱼肚白响起,混着几声遥远的犬吠,夙婴睁开眼,屏风上神采奕奕的翠鸟精正在啄弄被晨露沾湿的翎羽,几颗新鲜采摘的野果安静躺在屏风底下。
见他醒来,翠鸟精啾了一声。
夙婴尚未彻底清醒,见状竖起食指示意噤声,但怀中人已被这一声叫醒了。
“它说什么?”沈栖迟没睁眼,迷迷瞪瞪的。他现在听不懂妖精在说什么了。
“它说给我们找好了酿酒的果子。”
沈栖迟莞尔,睁眼瞧了眼天色,方意识到他们一觉睡到了隔日。
“那我们也要早点勤快起来是不是,不然山中要没果子了。”
啾啾。
“它说不着急,山里还有很多。”
沈栖迟轻笑,转过身抱住夙婴,将脸埋在他怀里,“那再睡一会儿。”
夙婴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嗯了一声。
山居的日子平淡,宁静,但出乎意料的美好。沈栖迟最终还是回到了村塾,但夙婴没再回去做助教,他觉得家中有一位负责养家糊口就可以——何况他们并不缺银钱,教书治病更似茶余饭饱之外的消遣。夙婴学着洗手做羹肴,让沈栖迟不必同时操劳于家内外,他将他与沈栖迟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无需术法也能驾轻就熟地做好一切。
每日晨时,他与沈栖迟共同起床,携手做好简单的早膳,吃完后他送沈栖迟前往村塾,与村塾门口往来的学子先生一一打招呼,目送沈栖迟进了村塾后便回家收拾碗筷;上午,他会在麻利洗完前日换下的衣物后动身前往庄稼或山里,依据时节浇水,采摘成熟的蔬果,或在山里摘些野菜野果,顺道采些家里用完的药草,尤其秋日时,山里的板栗挂了满树,他便化出真身爬到树上,在翠鸟精的配合下采满满一袋,带回去烤熟,给沈栖迟吃。
沈栖迟喜欢吃。
他会掐着时辰回到家中,做好午膳,等午间休憩的沈栖迟回来;当然也有忘记时辰的时候,回家时沈栖迟已在厨房中忙碌,他便放下东西,上前帮忙,不小心和沈栖迟对上视线后凑过去交换一个轻柔的吻。
沈栖迟下午课时短,夙婴早早去接他,往往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凭心情待在家中,在村中闲逛,去山里寻一个高阔的地方等待日落,总之,每日都会做些不一样的事情。虽然在沈栖迟看来,他们的日子未免太平淡——他总怕夙婴对此感到无趣——但在夙婴眼中,每日的沈栖迟都不同于前日,因而即使做些重复的事,也因沈栖迟不同的衣着、神态、话语而变得格外独特。
夙婴开始数日升月落,每日都要看院中的日晷,他去县城买了一本黄历,每晚临睡前定点翻过一页。偶尔沈栖迟忘记节日还要他出言提醒。
于是就这样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他在给沈栖迟梳发时发现了第一根白发。
他握着那把头发,不知所措地顿在原地,铜镜中的沈栖迟抬眼和他对望,倏忽意识到什么,向后转身。绸缎般的青丝自掌心滑落,夙婴几乎不敢看沈栖迟的双眼。
“不早了,我……我去田里看看。”他落荒而逃,混乱中不知自己跑到了何处,等回过神来,哗哗轮转的水车近在眼前,金黄麦浪在山腰随风摇摆,送来阵阵谷香,方意识到自己当真来到了庄稼地里。
他和沈栖迟细心呵护的麦田在蓝天下静静摇曳,夙婴脱力坐到田垄上,心中懊恼顿生。
他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沈栖迟会怎么想,他本来就将自己对他的爱太过归咎于容颜,眼下他一跑了之,沈栖迟肯定会误会。
夙婴想站起来立马回去,然而,心中的恐慌不合时宜淹没了他。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坦然面对沈栖迟的老去,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仍畏缩不前。可他应该让沈栖迟拥有凡人的一生,而不是最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夙婴抱住膝盖蜷缩起来,多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以往这个人通常是沈栖迟,也只有沈栖迟才会那般耐心地教他,但如今这个问题只能由他自己去寻求答案。
“沈小先生?”一道惊讶的声音响起。
夙婴抬起头,看到村里常在路上碰见的一位妇人垮着菜篮站在自己身前。菜篮子还是空的,看样子是来田里择菜的。
“大清早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只穿这么点衣裳,瞧瞧,脸都冻白了,沈先生要是知道了该心疼了。”妇人半是关切半是打趣,旋即看了眼他的脸色,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和沈先生吵架跑出来了?”
思绪纷乱下,只要不是沈栖迟,不管来者是谁,夙婴都会病急乱投医似的抓住去问。他点了下头,又摇头,哑声道:“没有吵架,是我自己因为一些事情闹别扭。”
妇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嗐了一声,“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哪有不闹别扭的,今日你闹,明日他闹,都是寻常家事。别说闹别扭,就是吵得天翻地覆也不稀奇,打个盹儿吃顿饭,要不了多久就翻篇了。”
夙婴有些惊异地看向她:“您知道……?”
妇人咯咯直笑:“村里人谁不知道,也就你们小两口不说,我们便也当作不知道。”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刚开始是有点稀奇,毕竟没见过不是?但日子是自过自的,门一关,旁人怎么样那都不是自己的家事,没必要手伸太长。再说你和沈先生都是好人,日子也过得踏实,你不知道村里有多少人羡慕你们日子和美嘞。”
夙婴抿了下唇,心绪稍霁。
妇人已上了年岁,笑起来眼角都是扇一样的细纹,夙婴迟疑一瞬,问道:“您和您丈夫也吵架吗。”
“那多的很,三天两头吵一次。哎呀你都不知道他,平时懒得很,从外头回来顶着满身臭汗就往床上躺,邋里邋遢,哪像沈先生一瞧就是个香的,还笨手笨脚,做个饭能把厨房烧了……”妇人絮絮叨叨,数落起自家男人的不好,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夙婴静静听着,末了问道:“既然他有百般不好,您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呢。”
“有百般不好,也有千般好呀。”妇人说道,“他每回打猎回来,都会把最好的皮毛留给我,剩下的再拿去卖。虽然笨手笨脚,做出来的饭第一口总是盛给我和儿子,弄脏了褥子晓得自己搓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过日子也一样。”
“他进山打猎,应该经常受伤吧。”
妇人叹了一声:“家常便饭。”
“您不担心吗。”
“担心,但不受伤不生病那是铁打的人。比起干坐在那里担心,不如在他每日回来前备好伤药热水,需要的时候陪着他,快倒下的时候撑住他。沈小先生,你别怪我多嘴,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感情嘛,都是吵吵闹闹中升温的。不管因为什么事,终归要说开的。你还是快些回去罢,别让沈先生担心,我看再过一会儿,沈先生就要出来寻你了。今日风大,他要是因为心里头着急衣裳穿少了可如何是好。”
是啊,今日风大,他怎么就留沈栖迟一人在家中。
风将夙婴的发丝吹到身前,夙婴忽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朝妇人笑笑:“谢谢您,我这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