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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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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夙婴听到背后响起慌乱的脚步声。
他石化般定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勇气转过身去。
脚步声在看见他后兀的停了,独属于沈栖迟的清浅呼吸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响起。夙婴站起身,慢慢转过身,伸出右掌,顶着猩红的双眼问:“这是什么。”
血色从沈栖迟脸上褪尽,他勉力保持镇静:“什么什么。”
“你还想瞒我。”夙婴双眼通红,一股潮湿的热意自心底涌过喉头,漫上眼底。
沈栖迟深吸一口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阿婴,你这几日忙于修炼太累了。跟我回去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说着转过身去。
“站住!”夙婴一把抓住他,强硬将他左袖捋了上去,旋即听见自己慌乱无措、愤怒的声音,“你不承认这些白发,那这些要怎么解释?”
沈栖迟神色有一瞬的空白,紧接着他别过眼,奋力抽出自己的左手,但夙婴牢牢钳制住他,另一手将他衣袖死死固定在手肘上方。沈栖迟咬紧下唇,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右手拼命推拒起左腕上那只手,在夙婴手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
“松手!夙婴,放开我!”
夙婴充耳不闻,沈栖迟手臂上的斑纹像酷旱时的烈日一样灼烧他的眼膜,他自虐般睁大眼,盯着那片肌肤,从未觉得沈栖迟的抗拒是如此令人痛苦。
在抓住沈栖迟前,他可以欺骗自己是一时看花了眼,那些令人恐惧的变化从未发生在沈栖迟身上,可当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最后一点侥幸烟消云散,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抬起双眼,没意识到自己在哀求,“阿迟,求你了,告诉我,别骗我。”
沈栖迟停止挣扎,带着点怯意看向夙婴。夙婴一眨不眨,生怕自己一动沈栖迟便跑远了,两颗水珠因为长时间不眨眼的酸涩溢出眼眶,划过脸颊。
沈栖迟似被刺痛了般闪了下眸,又要将手抽出去,被夙婴用力拽了回来。
良久,沈栖迟似是从他大睁的双瞳中看出什么,有些疲惫地扯起嘴角:“人都是会老的,阿婴。”
犹如一把利刃捅进心口,夙婴浑身颤动了一下。
“不!”他厉声喊道,“你不一样!你有我的内丹,这么多年了,你从未生病,也从未有半点衰迈的迹象,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这些东西出现多久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能解决。”说着,他不管不顾地将浑身妖力通过相触的地方向沈栖迟涌去。
那片衰老的肌肤因妖力的滋润逐渐变得光滑,平整,夙婴欣喜若狂:“你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瞧着沈栖迟的手臂因停止输送妖力渐渐恢复丑陋的原样,好似揭去一块欲盖弥彰的纱巾。
他不可置信地收紧五指,再次涌起妖力。
整个过程中,沈栖迟只是平静而哀伤地望着他,任自己的手臂在苍老与无暇之间反复变换,终于,在夙婴因修为快速流失而变得异常苍白的脸色下,他挣开夙婴因长久用力而僵硬的五指,垂下手臂,不去看不知第几次再度弥漫开斑痕与皱纹的手臂。
“六十年了,阿婴。”他道,“自你我相识至今已有六十春秋,这六十年间我无病无灾,容颜永驻,全是托你之福。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只是阿婴,人终有一死,无论你如何努力,用尽一切方法,即便耗尽修为,我也还是凡人之躯。肉体凡胎终有溃散之日,我以为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夙婴歇斯底里地大吼,他从未留意过自己与沈栖迟度过了几年,他以为他和沈栖迟还有无数个春夏秋冬,所以从未刻意去数过自己与沈栖迟的时间,所以即便他早已明白凡人之所以做尽琐事来庆贺节日,不过因为岁月有常,凡人需要某些事情来标注生命无可挽回的流逝,而非什么历朝历代习俗的延续,他也从未往他和沈栖迟身上想过。
“你早就知道……”他颤着双唇,“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我今天发现了,你是不是要瞒到你死的那天?”
“阿婴……”沈栖迟神情充满悲伤,“我没有这样想过。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的,我只是想这一天来的慢些。”
“可你不怕到那时一切都太晚了吗?万一原本有办法却太迟了怎么办,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不会有办法的。”沈栖迟闭了闭眼,“天理难违,不过早晚之别。”他看着夙婴,再开口时变得极为艰难,“你也算在红尘俗世好好走了一遭,识得情爱滋味,看尽悲欢离合,知晓人生无常。到了我这里,你也该明白我的容貌无法永远如年轻时一样得你喜爱,它总有一天会变得和我的手一样。六十年已经够了,你还有何看不开的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夙婴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嘶吼着,可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沈栖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他的容貌无法永远得他喜爱,什么叫六十年已经够了,什么叫没有看不开的?为什么他听不懂沈栖迟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觉得沈栖迟这些言语如此残忍?
“你难道……”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喉间腥甜翻涌,字字泣血,“难道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的容貌,只是因为我想和你做那档子事……连皇帝都明白并非如此,你却一直这样想?”
茫然不解的人变成了沈栖迟,夙婴说不清他和自己的脸色谁更苍白,可他的神情如同在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人妖之别有如乾坤之隔……’
‘人生而有七情六欲,而妖没有。’
昌和皇帝的劝诫似撞钟般在脑海中回响,夙婴无法接受地摇头,步步后退,直至一步踩空掉进冰冷的泉水里,他狼狈地半撑起身,冲着想要过来拉他的沈栖迟大吼:“你别过来!”
可难道就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就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想妖,认为妖什么也不懂,无情无欲,不伤不痛吗。
“七十年前,你南下治水,建庙立像,你是以谁为原型的?”
沈栖迟顿在原地,随着夙婴话音落下,像是被一块巨石兜头砸了猛然怔住。脑海中似乎有一块经年不散的迷雾终于驱散开,倏然多了一份记忆。
他想起梨花树下调皮的黑蛇,想起藏在马鬃中左摇右晃的细长身影,想起一路陪他南下,陪他抚民立威,筑堤凿渎又忽然不见踪影的黑蛇,想起自己浇筑蛟像时因为无从考据,而下意识化用黑蛇形貌的图纸。
“那是你为我建的庙,立的像。”夙婴声嘶力竭地叫喊,一字一句都像锥子一样戳在沈栖迟心上,“那年我修炼出了岔子,一路从鹿崖游到蛟庙那条大江,不小心引发了洪水,是你建庙让我神志清明过来,是你治水让我得以安然返回鹿崖。所以情潮一至,我闻到你的气息便立马去找你,和你长什么样,是何年岁毫无干系。”
夙婴也不知道他在回溯时触发了什么,总之他有几个瞬间切切实实回到了过去,又因差点碰到过去在江里发狂的自己而回到现在。所以他那夜在曼陀罗妖织就的幻境里瞧见的绯红身影不是一场空想,而是被他遗忘在识海深处的记忆,是真真切切的、委任工部侍郎南下治水的沈栖迟。
那才是他们的初见,而不是南抚山那场急遽的大雨里。
可是这不对,这不对……
沈栖迟仓惶地想,倘若果真如此,他怎会毫无印象,怎会对前世的夙婴那般残酷致他惨死。那分明不是前世的事,可若前世真未发生过,夙婴又怎会从深山中跑出,巴巴地来到他身边呢。
沈栖迟头痛欲裂,摇摇欲坠,半晌竟呕出一口血来。
金黄的珠子混在血里被吐出,扑通掉进水里,似受牵引般自发游到夙婴手边,磕碰他的手背。夙婴茫然望着这颗金光灿灿的圆润珠子,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内丹。
不远处沈栖迟的身子像断翅的鸟儿一样轻飘飘落下,夙婴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泉中爬起冲向沈栖迟。
泉水因他慌乱的动作而震荡不已,妖丹在翻涌的水花间来回晃荡,无人问津。
夙婴接住沈栖迟,被带着跪倒在地。他捧住沈栖迟脸颊,慌张地去抹他唇边不断溅出的鲜血,“是我不对,阿迟,我错了,我混蛋,我不该那样同你讲话,你别同我置气,别这样罚我。”
沈栖迟气若游丝,张了张唇,鲜血却先话语涌出。凝固的岁月随着妖丹离体而飞逝,玉肌骤枯,乌发垂霜,沈栖迟抬起手,抓住捧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好阿婴,闭眼……”
夙婴不住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不。阿迟,求你了,别这样。”
别这样变老,别这样一下跑得这么快,让他追也追不上。
沈栖迟轻声笑了一下:“傻话……”
夙婴骤然想起什么,单手召来妖丹,凑至沈栖迟唇边,“吃了它,阿迟,吃了就没事了。”
沈栖迟张开唇,吃力半含住,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吞下去了。夙婴哽咽一声,低下头吻住沈栖迟,舌尖用力将那颗不听话的内丹顶到沈栖迟嘴里。
沈栖迟喉头微动,试图吞下已被顶至咽喉的妖丹,却未能如愿。他轻声喘息着,脱力地半阖上眼,想着自己的第二世就要就此终结,什么都好,只是他仍对不起夙婴。
“我……”他嘴唇翁动,“我爱你。”
夙婴发出一声泣音,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拼命□□那颗内丹,不顾涎水狼狈溢出,与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混在一处,终于在某一刻想起将舌头化作舌信,将那颗内丹往更深处顶去。
终于,咕噜一声,内丹滑进沈栖迟腹腔,接着宛若枯木逢春,沈栖迟衰老的身躯迅速复苏,除了仍冥顽不化的左臂,皆恢复往日神采。
沈栖迟咳出几道血沫,拍了拍夙婴颤抖的背。
夙婴抱住他,嚎啕大哭。
*
那日过后,夙婴拼了命修炼,所有日益增长的修为像填一个无底洞般被他一股脑丢给沈栖迟日益衰败的躯体。然而如同无法倒置的沙漏,沈栖迟依旧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不再费心遮掩自己,不再特意拔去白发,对夙婴提出的一切延缓衰老的方法全盘接收。他没有告诉夙婴强行封锁一颗妖丹在一具已经腐朽到无法容纳他物的身躯里有多痛苦,被强劲妖力日复一日冲刷筋骨有多难受,看着自己的皮肉在年轻和年迈间周而复始有多不堪。
他知道夙婴的精神有多紧绷,只消他只言半语便会彻底崩溃。他不忍心见到如此,以至于最后夙婴荒谬地提出要将他变成一个半妖时,他只犹豫几息便答应下来。
试试吧,不试尽一切方法,夙婴是不会死心的。
夙婴割下自己的肉,放出自己的血,混合着捣成泥的玉果诱哄沈栖迟吃下去,沈栖迟心知肚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吃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一日复一日,沈栖迟的身体渐渐好起来,然而比他完全褪去凡人之躯成为半妖更快到来的是夙婴修为的倒退。他只有八百年的修为,即使有千年万年,也容不得如此糟蹋。
起初他只是不能维持人形,只能化作半人半蛇陪在沈栖迟身侧,到后来半点人样也无,甚至无力缩小身型,只能以庞大的蛇身蜷缩在竹屋外面。
琅玕茂盛的玉果早已所剩无几,只剩零星几颗可怜兮兮地垂挂在黯淡的枝干上,洞内一日比一日昏暗。夙婴虚弱地微阖着眼,无力再割下血肉掺着果泥喂沈栖迟吃下,于是只是缓慢游动身躯,将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到沈栖迟眼前。
他胸腹间的龙纹不知在哪日消失殆尽,鳞甲灰败无光,再看不出一点紫。沈栖迟费力挪到他近前,将脸贴了上去。
撕咬吞食的痛感传来,夙婴却觉心中快意,他的肉少一点,修为倒退一点,沈栖迟长命千岁的可能就高一点。可是忽然,沈栖迟咀嚼的动作慢下来,伏在他身上抽泣起来。
他的哭声一点点变大,由呜咽渐次转为放声痛哭。除却床笫之间,夙婴从未见他哭过,一时心中凄然,想出声安慰,却忘了自己早已不能口吐人言,想将他搂进怀里,却意识到自己连移动都困难。
沈栖迟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夙婴快忘记他原本的声音,久到夙婴以为哭泣便是沈栖迟唯一能发出的语言。
他什么都做不了,连沈栖迟的模样都看不见。
他有多久没好好看过沈栖迟了?
“……阿婴,这样下去究竟我们谁会先死。”沈栖迟终于说了话,可他的声音是这般粗粝沙哑的吗?夙婴吃力扭过头去,余光瞥见一个消瘦的白色身影。
“死在我前头,让我最后送你一程,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
他想说不是的,只要他们熬过了这一关,他的修为可以重新练回来,他们之间可以有无数个百年,再无死亡横亘其中。可他终于看清了沈栖迟此时的模样。
他坐在那里,脊背微微佝偻着,黑亮的发丝无拘无束地垂在背后、身前,他的脸苍白无比,唇齿却鲜红得是这洞内最明艳的色彩。未干的泪迹盘桓在他脸上,和他的绝望一样挥之不去。
夙婴如雷轰顶,霎那间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让沈栖迟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他让沈栖迟不见天日,终年只能在生死一线中徘徊。他让沈栖迟抛却了风度、礼数,让沈栖迟的原则一退再退,让沈栖迟毫无做人的尊严。
而这些,本是沈栖迟最重视的东西。
他呢?
他在强留沈栖迟于世的执念中,正慢慢变成一只牲畜。
他让他们即使在一起,也不过相伴着苟延残喘。
夙婴呆立原地,苦痛丝丝缕缕纠缠住他身体每寸皮肉,炸裂开来,最后痛彻心扉。
硕大的泪珠漫出蛇瞳。第一个百年便如此痛苦,遑论其后无数个百年。
夙婴闭上眼,第一次主动召回内丹。温暖的力量充盈体内,他化作人身,踉踉跄跄地跑向沈栖迟,将静静哭泣的人抱进怀里。
“阿迟,阿迟。”他流着泪道,“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这么做了,你别恨我。”
沈栖迟靠在他怀里,变得苍老无比。
“我……爱你,从未……怪你。”他一字一顿道,“你……”
他没有说完,但夙婴知道他想问:你呢。
他张了张唇,皇帝那句‘人有七情六欲而妖没有’又在脑中悠悠回响。什么是爱?他因自己一己私欲而折磨沈栖迟数年,这也是爱吗。
这配得上称爱吗。
他拼命思考,想让自己给沈栖迟一个毫不作伪的答案。
然而,沈栖迟像是从未期待得到他的答案那般,气息混着微弱的哭声,慢慢散尽了。
夙婴僵硬地抱着他,不敢低头。
他连一个充满善意的谎言也不敢给濒死的沈栖迟,他爱沈栖迟吗?
*
直至安葬沈栖迟那日,夙婴也没有答案。他将沈栖迟葬在鹿崖最高处,能够俯瞰绵延不断的山脉与崩腾不息的江流,也能眺望一览无遗的晴空与璀璨夺目的星辰。
最后一捧土洒落时,夙婴直起身来,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曾经那般鲜活的一个人,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粗陋普通的小土包。
他没有立碑,因为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翻山越岭来祭拜这座坟茔。
夙婴回头看去,倏忽想起萧悯,邱方生与皇帝,所有人临终前都有亲友环榻泣血,唯独沈栖迟恰恰相反。他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一个永远无法获知答案甚至没有说完的问题。
是他让沈栖迟沦落至此吗?
居无定所,膝下无子,匆促送别一个又一个亲朋好友,身前无人相送,死后无人凭吊。一生含着无望的爱,与色衰爱弛的怯懦。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夙婴颓然跪倒坟前,双手捂住脸,恸哭起来。
“阿婴?阿婴,阿婴!”
有人在叫他,是谁?
清润温和的嗓音,为什么这般熟悉?
他的双手被温柔拉开,泪眼朦胧间,一张年轻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脸颊的泪水被轻轻拂开,那人执着一盏灼灼燃烧的油灯,担忧地望着他。
“梦到什么了,哭得这般厉害。”
夙婴呆呆地看着他,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事物跃入视野。
供台上翠鸟精还在呼呼大睡。庄严的蛟像下,妖冶的曼陀罗散发着梦幻的粉色光晕。
沈栖迟放下油灯,轻轻将他搂进怀里,像哄婴孩似的拍着他的背,“好阿婴,只是梦而已,梦都是反的。”
夙婴怔怔地问:“真的吗。”
沈栖迟抿唇笑起来:“真的。”
凡间一甲子,不过大梦一场。
夙婴闭上眼,揪着沈栖迟衣袖,侧身将自己埋进沈栖迟心口。
不知过去多久,夙婴松开手,从沈栖迟怀里退开,坐直身看他。他定定望着沈栖迟,倏忽轻声开口:“将内丹还我吧,阿迟。”
沈栖迟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笑着应道:“好呀。”
就在这一瞬间,夙婴忽然明白了何为爱。
“我爱你。”他说道。
沈栖迟又怔了一下,随即含羞带怯地看着他,说道:“我也爱你。”
是了,以后再听到我爱你,要说: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