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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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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栖迟往灶台中添了一根柴,确保灶火温温地燃着,米香从锅盖缝隙溢出,与蒸腾的白汽混在一处,袅袅向上飘去。
沈栖迟直起身,朝院门看了眼,踯躅片刻,进屋拿了件披风草草系到身上,方踏出屋门,厨房便传来动静。
夙婴将锅中温着的小菜米粥一一端到桌上,见着他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走近,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我去田里看过了,麦子长得很好,再过几日就能收。先吃饭吧?”
沈栖迟愣了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迟疑地点了点头。
夙婴将他胡乱披上的披风理好,牵着他走到桌边,替他布好碗筷,夹了筷咸菜到他碗里,“原来那坛咸菜吃完了,新拆了一坛?”
沈栖迟仍有些没反应过来,闻言点头:“你泡的那坛。”
夙婴夹了些到嘴里,微笑道:“味道比去年的好,有长进,是不是?”
沈栖迟还是点头。
夙婴笑起来:“你都还没尝。”
沈栖迟急忙扒了几口,“是比去年的好。”
夙婴不说话了,含笑看着他。沈栖迟低下头,少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吃的差不多后,夙婴问他:“你今日休沐,有哪里想去吗。”
沈栖迟道:“我想去鹿崖看看。”
*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沈栖迟牵着浑身僵硬的夙婴往里走,“你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了粮食,存在巢里以备不时之需。”
夙婴原本还因幻境对自己的洞府有些排斥,闻言急忙拉住沈栖迟,将他转过身来,“我从来没那样打算过。”他想起幻境中沈栖迟被逼到无处可退才吐露的不安,认真道,“也不是见色起意。你很好看,但是妖和人选择伴侣是不一样的,凡人或许注重皮囊,妖却不是。我从始至终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找上你,爱你……”
幻境中沈栖迟在知道彼此缘起后似乎大受刺激,夙婴顿了下,急急解释道:“只是因为你是你,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截然相反的,沈栖迟并未流露出任何猜疑和敷衍,反像对夙婴之言深信不疑。
“我知道。”沈栖迟笑得很好看,比一旁的琅玕更加夺目,“你早就说过了,惟我而已。”
夙婴松了一口气,再度肯定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惑乱人心的梦,沈栖迟说的对,梦都是反的。
“你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不会连这点都信不过你。”沈栖迟拍了拍他的手背,接着牵他往前走去,“你给自己选的洞府很好。这儿虽然空旷昏暗,但很漂亮也很暖和,我初来之时是有些不习惯,后来反而从中得了趣。”
夙婴不自在地动了下,“一时住住尚可,倘若住上数年,你不会喜欢的。”
“怎么会。这儿没什么不好,既宽敞又宜人,还没有俗世的纷扰。”
“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夙婴嘟囔,“你惦记田里的麦子,不论如何都不肯留下。”
沈栖迟没料想他还记着,轻笑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那时你我初识,我自然要回我自己的家,如今这已是我第二个家,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即使这里只有万年如一的石头,没有灿烂的阳光,遍野的花香,亲和的邻里,乖巧的学子?”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依靠那些才能快活度日的人。”沈栖迟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得似春日的晨雾。
“即使这里只有我和你?”
“足以。”他们停在一汪清泉边上,夙婴尚未来得及消解沈栖迟这短短两字带给他的震撼,便听沈栖迟道,“你能将泉水变热吗。”
夙婴不明所以,却依言照做。
沈栖迟蹲身探手下去,又道:“太烫了。”
夙婴接着施法。
“可以了。”沈栖迟直起身,注视夙婴,“我知道你不喜欢用热水,仅此一次,陪我下去泡泡?”
夙婴犹疑着,沈栖迟却已开始宽衣解带,放下头发,赤身踱水下去。他背对着夙婴,裸露在外的肌肤皆光洁一片,夙婴深吸一口气,摁下方才心中顿生的不安的颤栗,化去衣物紧跟着下了水。
下肢化成真身,夙婴以一个蛮横的力道将沈栖迟抱到怀里,叫他在自己身上坐着,胸膛紧贴他后背,粗壮蛇尾紧紧缠住他双腿。
沈栖迟垂着眸,堪称温顺地任他摆弄,手轻轻搭在腰间紧缚的手臂上。
夙婴将脸埋到沈栖迟后颈,深深吸了一口气,余光瞥见沈栖迟半湿乌发间闪烁着微光的白。
他没拔掉这根白发……
夙婴侧了下脸,贴在沈栖迟肩颈上,愣愣地看着。
“阿婴,不要怕。”与此同时,沈栖迟柔软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呢。”他略微挣脱夙婴密不透风的怀抱,别扭地转过身来,抚上他脸颊,低首凝视着他,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透过他的目光传了过来。
“不要畏惧任何注定会发生的事。顺应天理,抗争天理,不要躲避天理。”
夙婴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想说自己已经抗争过了,却以惨败告终。可那真的是抗争吗,他只是画地为牢,不愿承认也不愿接受而已。
沈栖迟不再言语,将夙婴凌乱贴在脸侧的发丝往后捋去,忽而,他动作一滞,似乎大受震动,怔怔凝视着指尖所在的地方。
夙婴猜他已经发现了,挤出一个胜似哭泣的笑容。
沈栖迟挑出那根白发,所有从容与极力保持的镇定顷刻间消失殆尽,压抑数年的不舍与不甘倾巢而出,压垮最后一丝理智。
夙婴总是有办法让他溃不成军。
他倾身紧紧搂出夙婴脖颈,喉间震颤不已,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夙婴搂住他,恨不能将他揉进身体里,颤声道:“我知道,我在学了。”他闭上眼,将怀里单薄的凡人抱得更紧,“我也在这儿呢,你不要怕。”
若注定离分,不能永世厮守,便一起老去吧。
*
夙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做这件事,他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知该如何正确老去,于是沈栖迟生出一根白发便在自己头上变出一根白发,沈栖迟长出一条细纹便在自己脸上变出一条细纹。
大抵早年受过妖丹与仙果滋养,沈栖迟老得很慢,身子一直健朗,年岁稍长的他亦颇有韵味,从清飒的竹变成了沉穆的松。夙婴瞧着他从未在幻境中出现的模样,倏忽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一个真正的由生至死的沈栖迟,而非他希望见到的沈栖迟。
他始终觉得沈栖迟很漂亮,不单单来自皮囊,更多来自他的风骨。他在日渐深厚的喜爱中与沈栖迟相伴安居在南抚山的小村落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成了人人倾羡的神仙眷侣。
当那一日真正来临时,夙婴没有实感。沈栖迟干燥温暖的手抓着他的,仍旧清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只是睡得久些。”
夙婴没有哭,却也再难以扯出一个笑容。
“但这次你再也不会醒来了,是吗。”
他神色空白地将沈栖迟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胸腔里的东西几近停滞,像被生生撕裂一个口子,经年所有风雨都呼呼刮了进来。
沈栖迟没有回答他,或许是即将抵达终结的命数让他失去所有伪装的力气,眼中的不舍掺杂着奇异的释然令吹往夙婴心口的风雨愈发磅礴。
沈栖迟指尖划过夙婴同样生出皱纹的脸庞,不复光洁的脖颈,落到他胸前那颗终年闪熠的珊瑚珠上。
“这颗珠子你戴了很久,有时我远远瞥见它闪烁的光芒,便知是你来了。”沈栖迟挑起那颗珠子,“夙婴,我此生有许多憾事无能为力,但最后有你共白首,已然足以。只是临到头仍旧无法免俗,我总是会想我走后人世间再无你的依托,你会往何处去,是会回到鹿崖,还是远离这片伤心地。”
“你呢。”夙婴动了动唇,“你希望我去哪里。”
“自然是回去鹿崖。”沈栖迟殷切的嘱咐夹在微弱笑声中,令夙婴眼前模糊一片,他静静听着,仿佛一张口胸腔中的酸涩便会漫上鼻尖,如场洪水将他吞没,在风雨浇筑中愈发肆虐,令他浑身湿透,不论多么高明的术法都无法使他逃离,“你修炼起来便不舍昼夜,不知饥寒,鹿崖虽会触及陈伤旧痛,却四季皆宜,有果子供你饱腹。你生于南抚山,育于南抚山,这片土地会永世庇护你。只有你在这里,我方能放心。”
他眼神有一瞬涣散,又立时勉力聚于夙婴脸上,“变回来吧,让我再看看你真实的模样。”
夙婴吸了吸鼻子,一声呜咽脱离紧咬的唇溢了出来。他咬紧齿关,重重抹了把眼睛,无声褪去遮掩之术。鹤发再墨,衰容返朱,金色的龙纹似某种神秘图腾盘绕在他颈间,沈栖迟深深望着他。
“京畿的府邸我留给了沈善,我想京畿太远,长途跋涉总是太辛苦。那块田我给了萧兄一家,独自打理很容易忙不过来,剩下的除了书房东南角那箱书画留予我陪葬,这间院子,柜中的银钱,地窖的酒,悉数随你处置。”
沈栖迟停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虚软下去,仿佛出声变得极为吃力,神色却仍是温柔得似细雨,只是夙婴再难分清那究竟是春日滋养万物的甘霖,还是预兆着近在咫尺的夏日暴雨,抑或一场无边萧瑟的秋雨。
他只知这雨刮进他胸前豁口,溺毙他的躯壳,令他感到冰冷无比。
“仅是书画陪我入眠似乎太过单薄,我想再加上这颗珠子,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为什么不让真正的我陪着你呢。
夙婴想要大声呐喊,然而沈栖迟逐渐黯淡的瞳光与涣散的眼眸令恐惧压倒一切情绪,他无法在最后仅有的时刻不顺沈栖迟之意,他无法不令沈栖迟安然离去,他无法不让更多的痛苦压在自己身上,即使排山倒海,钻心刺骨。
他忘了自己是否点头,但想必是点了,因为沈栖迟最后一言消散在这和煦春日的晨雾中,没有半分遗憾。
直至沈栖迟的棺椁停在他们往日交谈、相拥的厅堂中,前来吊唁之人不绝如缕,声声节哀像隔着层纱在耳畔循环往复,他麻木地看着高堂之上扯出的白花,方想起沈栖迟留给他的最后之言。
“阿婴,不要害怕已经发生的事,不要沉沦于往事畏缩不前。我在这里,始终和南抚山的土地一起。”
字字回响,经久不去。
*
棺椁停灵三日,夙婴在沈栖迟常待的书房东南角找到了沈栖迟所说的那箱书画——几乎没有书,全是妥当保存的画卷。
他坐在沈栖迟常坐的筵席上,一瞬后变换姿势,端正地跪坐着。满箱画卷一一铺展开在矮案上,案角生机勃勃的野花束散逸着芬香,与陈旧墨香相互勾缠,翠鸟精自轩窗振翅飞进,停在窗边鸟架上,喉间发出的喜鸣恍若就在昨日,与为沈栖迟辞世的哀鸣混在一处,织成一支悲喜交加的乐曲。
案上,沈栖迟栩栩如生的画技呈现眼前,有巨蛇盘绕于琅玕,有他半蛇身浸于泉中,有人形的他于田里劳作……
一滴水珠无声砸落,打湿绢布,随后愈来愈多的水珠落下,仿若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沈栖迟下葬那日,夙婴将所有字画放入他棺中,在深深地,长久地注视沈栖迟的面容后,摘下颈间珊瑚珠,安放于他枕侧。
封棺,落土,立碑,成坟。送葬的人群断断续续离去,只剩两只妖精默然立于坟前,今春第一场雨落了下来,却比秋雨更为阴寒。
阴云悄然攒聚,深处隐有电光生灭雷声暗蓄,翠鸟精猝然惊醒,飞至夙婴肩头,叼着他的衣角奋力往后拽去。
夙婴脚底生根,面无表情地盯着崭新的墓碑,未干的朱砂随着春雨肆意流淌,模糊了原本的字迹。
夙婴指尖微动,一缕白光隐没在这座新生的坟茔间,朱砂逆流回原处,描绘出清晰名讳,雨水落至坟茔前便逸散成薄雾,宛若有人于上方擎起无形的伞。
翠鸟精疯狂尖鸣,传来的讯息在雾蒙蒙的雨水中失了真切。
‘蛟庙!老祖宗,去蛟庙——’
是啊,蛟庙,他和沈栖迟缘起之处,他该去看看的。
苍穹云阵翻腾,阴翳间隐现龙蛇之形,两妖移形至蛟庙前,夙婴抬起头,惊觉这座他数年未曾造访的旧庙不知何时被翻了新,香火旺盛不似往日,高台之上蛟像双瞳炯炯有神,不复灰暗。
倏地,九霄雷鸣乍响,一道惊雷猛然落下,擦过夙婴足尖。翠鸟精魂飞胆裂,终于松开叼住夙婴衣角的尖喙,惊慌失措往庙内飞去。
第二道惊雷落下,夙婴轰然跪倒在地,却仍怔怔仰头望着蛟像无悲无喜的双瞳。
蛟像下多出两道模糊的石影,翠鸟精立于一道石影上,浑身翎羽倒立,支棱着脑袋看着他,尖喙张合叽叽喳喳叫着什么,却一句都传不到夙婴耳中。
夙婴眼珠转动,另一道石影上,粉衫姑娘坐于其上,歪头瞧着庙外的一切。
第三道惊雷落下,夙婴周身血液崩腾,骨骸俱裂。
第四道,第五道……
夙婴终于抬头,方觉漫天惊雷皆直冲他而来。
他不为所动,庞大的真身不受控制地显形,却似具空壳匍匐于地。
沈栖迟说过要顺应天理,如今天理也不忍瞧见他与沈栖迟的别离,要落下雷收走他。
夙婴疲倦地阖上眼,沈栖迟说过的每字每句却开始悠然回响。
“顺应天理,抗争天理,不要躲避天理。”
天理?天理为何物?
天理要他之爱侣离他而去,天理要人妖殊途,天理要他余生都在苦涩的春雨中度过。
天理要他的命,要他胆怯,要他屈服,要他就此死去;要他堕入阴曹地府,于几日之隔后追上沈栖迟,目睹沈栖迟的失望、痛苦、自责。
天理要他之爱侣死后仍不得安宁。
“夙婴,我此生有许多憾事无能为力。”
沈栖迟的憾事是什么?
是他年少得志,如昙花般绚烂后转瞬即逝,坠入黎明遥遥无期的永夜;是他为民请命,树功立业,却招致灭门之灾,背负深仇大恨;是他泣血枕戈,助登九五,位极人臣后不复年少之志;是他心灰意懒,仍怀忧国恤民之心,只能撰书托志。
是他一生无法兑现的沈氏祖训,与无疾而终的平生之志。
“阿婴,不要害怕已经发生的事,不要沉沦于往事畏缩不前。我在这里,始终和南抚山的土地一起。”
“阿婴,不要怕。”
夙婴睁开眼。
天理要他死,他便与天理争上一争。沈栖迟生平未竟之志,他便替他瞧上一瞧,瞧瞧苍天之下众生是否值得他尽付平生之志。
雷劫持续三天三夜,雷火灼得大蛇鳞甲翻卷,额间却绽出金纹,生出双角,妖丹在腹腔碎裂的声音清越如磬。最后一道九霄神雷贯顶而下,大蛇忽而昂首吞没雷光,霎时间百骸寸寸断裂,劫火喷涌,却烧尽所有妖气。断骨重塑,焦黑鳞甲簌簌脱落,新生的绀色鳞片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少时,雷云散尽,妖蛇彻底修成蛟身。
脱胎换骨,种种情欲如朝露遇晞,所有未释悲喜随之烟消云散。
蛟灵回眸望了一眼蛟庙,遁入大江,藏形而去。
“你已经看到结果了,沈先生,这下可以随我们安心回去了吧。”
雷劫自成结界,将蛟庙隔绝于外。庙宇门前,三鬼一魂默立良久,白无常抱着勾魂链,目光从庙内蛟像座下侍立两侧的花鸟石像一掠而过,落到勾魂链另一端的魂灵身上。
蛟灵最后投来的一眼古井无波,沈栖迟怅然若失。
“功德无量啊,沈先生。”鬼吏丁意味深长。
黑无常扫了他一眼,后者识趣闭上嘴,为新亡的魂灵留出一方清净之地。
沈栖迟默然垂眸,率先往鬼门关而去。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一甩锁链,在前引路。鬼吏丁抱臂跟上。行至路穷,鬼门洞开,三鬼一魂踏足黄泉,两岸曼珠沙华如血铺陈。
身后关门渐隐,自此阴阳永隔,世间再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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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有蛟,栖于渊渎。昔有山氓于南抚断崖偶窥其形,能作云雨,显灵呈瑞,疗人疾疴,入梦示警。土人奉为山水守护,尊曰“灵蛟”。
江浒故有祠宇,民往祀焉,祷求休咎。蛟明曲直,司赏罚,善愿则偿,恶欲则儆。土人感其灵验,世代奉信不辍。
又千年,蛟得雷化龙,腾空而去。
风雷既歇,龙晓前世今生,大恸,凡间大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