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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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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方生重病缠身的消息来得突然,沈栖迟当场打碎了一副碗筷,但也仅有一瞬的晃神便推开夙婴支撑的怀抱,立马收拾行李踏上北行的路。
即使日夜兼程赶到京畿也是十余天之后,来的路上沈栖迟已换好一身素衣,甫一入京便马不停蹄去了邱府。
再次见到邱方生,夙婴简直快认不出他。昔年精神矍铄的太傅如今老态毕露,皮肉松垮得似要从骨上掉落,裸露之处遍布黑褐色斑,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只有见着沈栖迟时才勉强抬臂招了招手。
沈栖迟的眼眶登时红了,几步上前跪下,双手抓住恩师形销骨立的手,唤了一声老师。
邱方生眼瞳微不可察地转动,看向沈栖迟,提了提干瘪的嘴唇,似要露出抹笑却未能如愿。
“云涿,你来了……”说完这句,他便力竭了。
夙婴没有上前,他能看出老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老人紧紧反扣住沈栖迟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偶尔才挪开目光看向入屋处。
夙婴内心闪过一丝酸楚,他看着沈栖迟哀伤的神情,几经犹豫,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俯身耳语:“我能治好他。”虽然要付出百年修为。
沈栖迟一滞,随后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休要再提。”
前所未有的斥责口吻令夙婴无措地顿在原地,沈栖迟却不再搭理他,一心一意服侍自己大限将至的恩师。夙婴抿了抿唇,感到老人涣散而温和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正欲从病榻前退开,却听到老人嘶哑的声音:“就待在这。”
夙婴不动了。
没过多久,有人大步从屋外进来。
四目相接,夙婴立时发觉皇帝的变化。他壮了些,蓄起短髯,嘴角眉心已有淡淡的纹路,周身气势愈发深不可测。他只匆匆看了夙婴一眼,便立时和沈栖迟一样,跪到塌前抓住邱方生被沈栖迟握着的那只手,宽大的双掌和沈栖迟一起牢牢包住老人。
“老师,学生来迟了。”
邱方生虚弱地摇了摇头,目光在两个学生脸上反复流连。他胸口提着的那口气已开始消散,夙婴意识到这个老人等的最后一个人已经来了。他几乎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只吃力地慢慢吐字。
“不要……伤心。我已经活够了……你们……要好好的……为师替……你们……骄傲……”
说完,他仍盯着两人,强撑的眼皮却悄然松垮,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散尽了。
沈栖迟和皇帝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尚来不及对老人说上一言半语,老人便干脆利落地撒手人寰了。
哀伤与不知所措降落在这间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夙婴看着一动不动的三人,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席卷了他。他看着皇帝两眼通红地合上邱方生的双眼,沈栖迟静静地怆然泪下,心口似乎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不断被塞进属于两个凡人的悲恸与不舍。
他悄悄退出屋子,屋外邱方生的子孙,学生,奴仆无声跪了一地,静静淌着泪。
丧礼由皇帝和沈栖迟主持,十分隆重,这位桃李满天下的老者风光大葬,然而随着黄土覆没,昔日位极人臣的无限风光也尽数埋葬了。
这是夙婴参加的第一场丧礼,邱方生的辞世仿若秋日落下的第一颗果实,伴随着接踵而来的第二颗,第三颗……不遂人愿,却顺乎天理。
沈德,李樵,萧悯……最后是皇帝。
他和沈栖迟往往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赶往——因为不老容颜,他和沈栖迟不得不离开安们村,每隔几年便换一个地方定居。他和沈栖迟游遍天下,却永远无法再同最初几年一般安定下来。
皇帝驾崩前夕,他和沈栖迟秘密进宫,戴着帷帽遮住容颜避开众人和苏海探究的目光。皇帝遣散众人,做了和邱方生弥留之际一样的动作。
他倚在软垫上,向沈栖迟招了招手。沈栖迟摘下帷帽,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唤道:“师兄。”
皇帝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容,笑了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你师父。”
沈栖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牢牢将皇帝的手包在掌心里。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沈栖迟转眸望来,皇帝的目光紧随其后,夙婴原本平静的心绪掀起波澜,他忐忑地看着沈栖迟,紧张等待着他的回答。
沈栖迟转回头,朝皇帝笑了笑,“很好。”
皇帝瞧着他,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旋即转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沈栖迟微微垂首,避开他的视线。皇帝轻叹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床榻:“地上凉,跪着对腿脚不好,朕就是年轻时仗着身体好不在意,老了遭罪。坐上来陪朕说说话,朕的时间不多了。”
沈栖迟迟疑一瞬,起身坐到床沿。
“你知道吗,这些年朕年岁见长,对一应事务逐渐力不从心,偶尔梦回年少之时,梦见先帝,竟也开始理解他的癫狂。”皇帝缓缓道来,“朕的皇图霸业只实现了一半,可朕已无能为力,谁不想长生不老呢,先帝想,朕也想过。可每当朕看见你,朕又觉得此生已然值当。”
沈栖迟喉头微动,镇静的神色从脸上缓缓褪去。
皇帝知道他听懂了,正如他笃信自己将沈栖迟看得分明。
“不怕你笑话,朕曾经嫉妒过你,你哪哪都好,样样出彩,普天下似乎没有你做不到的事,连际遇也比旁人神异。”言及此皇帝又看了夙婴一眼,“可如今回头看看,云涿,朕比你幸运多了。”
夙婴看不见沈栖迟的脸,只瞧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皇帝微垂眸注视着他,眼中尽是夙婴读不懂的深意。
“云涿,你已经能接受朕的离去了,对吗。”
沈栖迟微微颤动的双肩落入夙婴眼帘,紧接着夙婴听到嘶哑的一声:“……不。”
皇帝睁大眼,一瞬错愕后眼中怜悯愈发深重,“可曾后悔?”
夙婴听到沈栖迟毫不犹豫地回答:“不。 ”
皇帝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落到沈栖迟肩头,用力握了一下。
“……也罢。去吧,朕不留你了。”
沈栖迟退开一步,跪地叩拜,而后起身戴上帷帽。他们向外走去,与推门而入的苏海、太子、亲信、朝臣擦肩而过,将昌和皇帝的临终遗言留在身后。
他们离开皇宫不久,丧钟便响彻天际。沈栖迟只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往前走去,夙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每每这时,他能做的也仅有默默陪伴在沈栖迟左右,然后抱着他无声告诉他还有自己。
他们在京畿逗留了几日,沈栖迟面色如常,却时而陷入恍惚。夙婴买各种物什笨拙地哄他开心,却收效甚微,沈栖迟只是静静坐着眺望窗外,勉强转过头提起唇角朝他笑笑。
夙婴拿着物什的手顿在半空,无措地看着他。沈栖迟看了他一会儿,唇边笑意渐渐收敛,忽而一言不发地坐近,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滚烫的水滴沾湿胸前衣襟,新皇登基的礼乐遥遥传来,夙婴紧紧回抱住他,倏忽意识到人世间已不复存有沈栖迟的牵绊。
“我们回鹿崖吧。”他突兀开口,“不再东奔西跑,走南闯北,不需要躲任何人,不需要担心任何流言蜚语。回我们自己的家,从此林木为居,鸟兽为伴,永世不分离。”
沈栖迟沉默良久,轻轻点头。
*
鹿崖一如既往,寻木静静伫立在崖壁之上,与奔腾江水遥遥相望。琅玕玉果在昏暗洞穴中散发着万年如一的荧光,嶙峋岩壁上天光星星点点,石间裂纹如旧,默然屹立在岁月长流间。
夙婴在洞府光线最好的一角用新砍的竹杆搭起一间小屋,放上床榻、桌椅、柜橱,隔出书房,塞满沈栖迟所有的书简字画。
沈栖迟坐在琅玕树下不知何时被磨得平整光滑的巨石上,安静看着夙婴将这间多出来的竹屋渐次布置成自己熟悉的模样,最后施法令屋内的明暗变化完全与山外的昼夜更替一致。
即使数十年来他与夙婴之间的日子已从一开始的热忱激昂慢慢转为如水般的恬淡,但夙婴始终如一的熨帖和细心仍让沈栖迟心动不已,他走过去,正想从背后抱住夙婴,却猛然一愣。
夙婴若有所觉,回过身来:“怎么了?”
沈栖迟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令垂落的衣袖盖住手腕,十分自然地侧身倚进夙婴怀里,“没什么,你累不累?”
“不累。”夙婴揽住他肩头,下巴抵在沈栖迟发顶,嗅着他身上的香气,不由有些情动。
这些年他们情事减少,一来身边不断有人离去,二来时常搬迁,那方面的兴致自然少了。然而蛇性本淫,沈栖迟甚少有兴致,不意味着夙婴亦如是。他不做,不过是不想勉强沈栖迟。
他不通情爱时情事向来简单粗暴,情欲一起便不管不顾摁倒沈栖迟,与其说是两人共赴云雨之欢,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宣泄。沈栖迟从未因此置喙,只是偶尔于事后叹息着看他,用谴责又纵容的口吻说道:“你这般重欲,将来可如何是好。”
他那时想的很简单,回的也很简单。
“不是有你吗。”
沈栖迟愣了愣,然后朝他温柔地笑。
夙婴知道不管何时,只要自己想,沈栖迟都会给。然而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希望两人的情事仅仅起于他不可控制的情潮,而是因为沈栖迟想要。
沈栖迟并非重欲之人,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虽早有预料,他仍难免失落,可一年间只要有那么一两次,他便欢欣雀跃地将往日所有失落抛之脑后。
而今他们回到鹿崖,不再有理由去到俗世,沈栖迟仅剩他,不再有任何其他人或物分去他的注意,夙婴为之窃喜——即使深知卑劣,他仍无法忽视心中日益高涨的满足。
眼下沈栖迟就待在他怀里,除了他的洞府哪也不能去,全身心依赖着他,认清这点后,他愈发情动,难以按耐地低头吻他。
沈栖迟在短暂愕然后顺从地回应了他,夙婴情难自己,正欲更进一步,落于沈栖迟腰间的手却被推开了。
“许久没回来,你不想先逛逛吗。”沈栖迟说道。
夙婴不是很乐意,洞中十年如一日,他不觉得有什么好逛的,但见沈栖迟期许地看着自己,还是依了。
他们在两个巨大的岩洞中来回穿梭,沈栖迟看得很仔细,有时瞧见模样奇巧的钟乳石还会驻足凑近观望,有些长得高的,夙婴见他兴致盎然,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臂弯托上去瞧。
到了晚间,他们食过玉果,来到泉边上准备沐浴。许是久未有活物造访,溶洞中的几汪暗泉愈发澄澈,如同几颗蓝绿的宝石点缀在铁灰地面上,几道沟渠弯弯曲曲,如同缎带连通所有泉水。
沈栖迟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泉水这般干净,我不忍玷污,你不是会术法吗,施个小术法除去我身上脏污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夙婴心中划过一丝失落,不过泉水冰冷,虽知沈栖迟有妖丹护体,他还是不想让沈栖迟受凉,因此虽然遗憾于不能共浴,他仍施法替沈栖迟洁净。然而他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沈栖迟似乎从中得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水清洗,而是愈发熟练地要求他施法替代。
——此为后话。当日夜里,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夙婴躺了一会儿,便翻身压到沈栖迟身上,额头蹭了蹭他颈间,又抬起头看他,双瞳直勾勾望进他眼里,意思不言而喻。
沈栖迟勾住他脖颈,在湿冷的吻中轻声细语:“太亮了,你能施法挡住那些果子的光吗。”
当然。
这对夙婴而言易如反掌。屋中倏地漆黑下来,就连夙婴自己的视线也因此受限,黑暗中只能隐约瞧见沈栖迟由于情动而微眯的双眼。
□□愉。
夙婴方觉他们回到鹿崖的第一日谈得上完整。就该这样,白日逍遥,夜间缠绵,不问世事因果,直至地老天荒,这才是他和沈栖迟该过的日子。
洞中不知日月,夙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与那七百年枯燥的苦修相比,如今不过是多了个人相伴。因此等到他察觉异常,已是许久之后。
起初只是沈栖迟不再褪去衣物下水沐浴让他有些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他想即便是沈栖迟这样讲究的人,偶尔也会犯懒。反正施个法就能解决的事,他乐得让沈栖迟轻松。
可次次缠绵都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进行,便令夙婴不得不起疑。沈栖迟并非放浪形骸之人,可也不是什么床笫之间羞得不敢睁眼之人。
他喜欢沈栖迟的身体,柔韧修长,洁白如玉,每寸地方都生得恰当好处,沈栖迟似乎也知道这点,从未吝于给予,满足他的双眼、唇舌、双手。
自从回到洞府,沈栖迟便变得十分小气,不论他如何撒娇卖痴,床榻内永远不许有光。夙婴心中疑窦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在某次假装醉心修炼时偷偷变小身型,隐在黑暗中跟上从不在这时打扰他的沈栖迟。
他跟着沈栖迟穿过长长的山洞来到另一边的溶洞,看着沈栖迟在一汪清泉边跪坐下来,以一种说不清是何种神色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倒影。
夙婴自岩缝间攀游而上,悄悄盘在沈栖迟头顶的钟乳石上。
没过多久,沈栖迟终于将视线从水中移开,然后伸出左手,慢慢将衣袖挽了起来。
夙婴探出脑袋,低首望去,刹那间像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下愣在原地。
沈栖迟本应洁白无瑕的左臂上竟生出数道浅淡的褐斑,细纹似草木须根一样盘绕在本应滑腻的肌肤上。夙婴见过这样的痕迹,在邱方生身上,萧悯身上,皇帝身上……凡人一旦老去,躯壳便会像风化的树木一样皱缩干涸。
可沈栖迟怎么会?
明明有他的内丹滋养,明明有仙果补益不是吗?
沈栖迟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放下袖子,转而解开头发,凝神拨弄起来。夙婴呆若木鸡,眼睁睁瞧着他拔掉一根又一根隐没在青丝间的白发。
这些时日他每日都要修炼几个时辰,睁眼前后沈栖迟总在身旁,偶尔有几回不在也只道自己随处转了转,可原来他一直趁自己没意识时偷偷抹去自己衰老的痕迹,再假装无事发生吗。
可怎么会呢?
他的容颜还那么年轻,他的眼睛还那么明亮,他的身体怎么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老去了呢。
沈栖迟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他,神态如常地重新挽起头发,整理衣裳走了出去。夙婴化作人身落在他跪坐的位置上,蹲下去挖出被埋起来的白发。
溶洞五彩的光芒下,静静躺在他掌间的白发焕发出雪一般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