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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何事空盘桓 ...

  •   天地皆白,两匹骏马在其间穿梭便更显得刺眼。周循一人单骑,孙君华披着大氅窝在兄长孙绍怀中,二人共乘一马,她手中却也死死攥着缰绳。那原本灿若桃花的一张小脸,因多日无眠,旅途颠簸,又为风雪摧残,已惨白瘦削如芦苇一般——唯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只是不知神飘向了何处。

      周循与孙绍并不比孙君华好到哪里去,却也无心在乎,似乎只要自己还活着,便能坚定不移地往巴丘去。这是他们出发后的第四日,吴郡骑来的马早已累倒在第三日,还是孙君华用头上珠钗在集间换得两匹青骢,新马不及原先那两匹宝马,不休不眠原本需要七日的路程,估摸又得多需一日。

      方入彭泽境界,气温骤降,周循似觉精神恍惚,紧绷的神经霎时泄了力,体力不支,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将昏死过去。

      “循儿!”孙绍一声哨音叫停周循的马,自己也顺势勒马,将妹妹扶稳后下马去接周循。

      孙君华在马背上解下大氅,向兄长抛去,又道:“前头有户农家,我们上那去讨碗热汤暖暖,我身上还有佩玉,也值几个钱。”孙绍不忍妹妹再典当近身之物,低头见到怀中体力不支的周循,却也没有办法。正是他成就了妹妹任性的念头,便兼着多人责任在身。妹妹,周循,无论谁出了差错,他都担待不起。

      于是孙君华牵着马,孙绍抱住昏迷的周循,在雪地里艰难向荒野唯一一户农家走去。

      远处倚靠门框的老农,注视着苍茫中向自己靠近的人影,忽然有些失神。他依稀记起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有一个失魂形悴,如行尸走肉般的青年也是这样,牵着马,拖着残败的躯壳来向他讨要一碗水喝。

      待回过神来,那模糊的人影已至老农面前。老农在风雪中,感知已被冰霜冻结的不太真切,为着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心间如同骤然放空了一般,身体也跟着僵在原地。为首的牵马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递到他眼前——

      建安五年,夏。

      周瑜一身战袍已被汗水尘泥浸透,发冠亦散落歪斜,人如草木将折,双手却死死攥着缰绳,飞跃于草野之间。至终,周瑜望见远处一间农舍,理智让他勒转马头向那处奔去——一路奔袭,他已三日未食未饮。

      农舍主人为一老农,那老农见来者虽神形狼狈,器宇仍是不凡,端是一位仙姿佚貌的人物。赶忙上前去搀扶。周瑜摆摆手,从怀中取下一块佩玉,喉间嘶哑地喊出了:“水......”为这一碗水,老农哪敢去接那玉佩?直引他进屋内坐下取了瓢清水,见他状态不佳,还亲自为其喂下。

      半晌工夫,周瑜恢复了些许力气,拖着羸弱的身子就要起身离去,老农见状即接上搀住:“郎君要到哪里去,既已这般,在此多歇片刻也是无妨。”

      周瑜神情恍惚,已无法辨事,只摇头道:“我要赶去吴郡,去见一人...此刻再歇,恐就再也难...”话尽至此,周瑜的双眼空留下两滴眼泪,也不顾在旁人面前失态,踉跄着走回马旁,拼尽全力再次跨上去。老农看着那身影扬尘而去,消失在夏日幽影间渐去,唯觉一切如梦一般转瞬即逝,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可尤是这一幕 ,他竟记到如今,并与眼前重叠。又因人常有似曾相识之感,他又在想那段回忆是否真实存在过。

      周瑜亦不再记得那时自己是如何抵达吴郡,看那满城白幡招摇飘荡,如同满天布下的帷幔迷宫,叫他怎么也走不进去。从前的每次他回到吴郡,皆有那人车马相迎,用那无形的引力牵他一步一步走进这个他早已当做家的地方。周瑜的家也就在这里,他的府邸,他的小院,院内窗沿下,那人亲手为他植下的兰花。

      周瑜呆呆的立在城门下,周身去望。分明是夏日,四周草木却失了颜色一般,为这墨晕似的天色所浸染。空中苍鹰鸣叫,更是多了一分惊心动魄。

      周瑜终下了马,牵着那眼看就要倒去的马儿,一步步往城内走。一路疾驰与匆忙,到此刻起,一切都变了。他来到孙府门前,最先见到的是着丧服的孙策女眷,夫人们见到他以这幅模样出现,疑惑自己是在做梦 ,半分不敢相认。却是怀着身孕的大乔先辨出他,惊呼了一声:“将军!”

      周瑜抬眼望向她,眼前恍惚。一身缟素的女子,是地府来迎接自己的客使么?那他这千里的奔赴,踏遍千山万水,历经风雨,原来是从人间自地狱的奔赴么?他缓步踏上台阶,每走一步,只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此刻孙策会在何处?孙策会否仍带着笑意斜靠在屋檐下,闻声抬眸对他投以一笑,说一句:公瑾来了。如果炼狱是此番场景,就算是被火舍吞噬,又算什么呢?

      大乔见到眼前行尸走肉般的人,止不住心惊胆战,颤声道:“将军来迟了,昨日夜里设的灵。他走前说了许久胡话,念了许多人,念的最重的是您,还说什么舒城......”

      周瑜被她这言语浸得浑身堕入冰泉,一身刺骨的痛将他包裹,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却又觉这痛意畅快,忽复了心智的。想及眼前的女子在见证夫君离世前,挂念的却另有其人,会是何等心情?可他也顾不得其他,只苦笑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那日夜里许的愿,都怨他口无遮拦,告慰神灵之前,先让世人得知了,才成了今天这别离。”

      周瑜一时难辨,联想不起相关情景,也无力再想。此时却注意到大乔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敛定神色叹息一声,只道:“这孩子,你放心,今后——。”

      大乔不知何时下颚挂上两滴泪水,她凑近了些,似刻意要避开身后女眷,她将双眸痴望向周瑜,眼中似是火焰烧尽般的凋零。她低声泣道:“郎君醉酒时,曾语漏于妾身,你二人的事,妾身...都知道的。妾身并不怨您与郎君,只恨造化弄人,世事难全。妾身虽为女子,却也知郎君一生更重的心事,便是江东大业,将军责守巴陵,如此弃军仓促赶来,实在不当。更何况如今孙家之主已易,叫他人作何想?郎君,是最希望将军保全自己的,也望将军能自守......”

      大乔的话字字诛心刺骨,似细雨侵寒,偏偏更将往日的欢愉,团聚具推至眼前。周瑜紧闭双唇,既一言不发,又不往门槛跨进半步,只那样立在原地。大乔心里悲伤,却念及还有一悲痛之人,此刻在高墙中束缚。她的丈夫千里而来不是为她——她那样心性高的一个人。大乔决然道:“将军若还盼着造些善业,抑或是让郎君安心,就将过去之事一并抛却,与妹妹好生扶持着过下去吧。”

      周瑜身子剧然一抖,颤声问道:“这也是他的意思?”

      大乔沉默不言,终是后退一步,转身走进府内。她以为周瑜会跟随上前,一并来到孙策灵前祭奠,可是周瑜没有,他自始至终立在孙府门外不进。

      周瑜在想,只要不去面对,这一切是否会似从未发生过,而他们也还能再见。一如不久前,二人在巴陵分别时许下的诺言。从前每一次分离时的承诺都成了真,凭什么这一次不能?很快,他似是没了苦痛,脚步轻盈地转身下阶,与大乔背道而行,不知往何处而去。

      。

      周循在老农烧了柴的屋内渐恢复了生气,醒来便见榻旁坐着的兄妹二人正一脸愁容望着自己,被激得猛然起身:“我耽误了多久?”

      孙绍忙按下他:“也才一刻钟。是我考虑不周全,任你二人胡来,未曾想过——”话音未落,他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孙君华暗觉不好,忙道:“循哥想来难行,又不可只身留在此处......兄长需留在此处照料,剩下的路,我自己能走。”

      孙绍这才有了些愠意:“你未出过远门,独行也太过荒唐!我看,今日你二人都在此处歇上一日才是,不许再打其他念头。若是将军,也定是更想你二人都好。”孙君华无力争辩,沉默着一言不发。孙绍以为她的沉默是妥协,便松了口气,安心守在周循身旁,心里是无尽的愧疚,思及回去他该怎样和吴郡的长辈交代?

      却不料转眼功夫,屋外栓着的马与孙君华,皆不翼而飞。

      孙君华不知凭借着怎样一股近似于天赐的力量,在第七日驭马踏入巴丘营帐。此时的她,通身的痛苦与精神的疲惫已被麻木替代,全凭一口气提着精神。若失去了这口气,是不是自己此刻会立即死去?她不再多想,只见军营上下并无丧事装扮,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正远处巡营的军士见了她,颇诧异地迎上来。

      孙君华张嘴欲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待喘息片刻,她才道:“我乃讨逆将军女,自吴郡来,我要面见偏将军。”

      待孙君华来到周瑜军帐之时,她被帐内篝火的暖意烘托,脚步似踏在云上一般,周身轻盈,帐内一股淡淡兰香与药香交织,淡泊飘渺,美好隽永,皆是生气。而榻上卧着的那个身影,也似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样,高大威仪,立时如璧,倒如玉山。一时间她都要有些生气,这怎么能是传来的时日无多的模样?可是当她轻踩着步子一步步靠近,眼前的景象却似幻象散去,那香气只让她觉得冷,暖意渐渐从她身体发丝抽离,直到他见到周瑜形销骨立的模样,一切似乎回到了现实,又似乎仍是梦境。

      周瑜紧闭着双眼,如是熟睡一般安宁,孙君华轻声跪坐在地上,身子侧靠于榻上,强忍着悲痛,低声唤了句:“将军。”

      周瑜竟真应了她这句呼唤,缓缓睁眼,眸中仍有光点,并非全然的死寂。见到眼前人是她,竟无半分惊异,只淡淡开口,道了声:“君华,你来了。”说罢,嘴角浮上一丝笑意。

      孙君华心中刺痛,强忍道:“将军病重,我却不能亲自在身侧侍奉,罪责之重,还等着将军康复之日再行责罚。”

      周瑜听闻此言,笑着在榻上摇头,已尽疲力:“怎么会怪你。帐内有张琴,是我来时从吴郡带来。君华,你即有心,为我再弹一曲,好不好?”

      榻侧立着守卫的军士闻言,当即去取出那张琴。孙君华转身抹去眼泪,再抬头时,那军士已将琴在床前布好,她回身去看周瑜:“将军要听什么?”

      “有一曲宛城民乐,论的是男欢女爱,阖家团圆,你知道的......”

      孙君华一一应下,她知这是小乔常弹的曲目,心想此刻周瑜竟还牵挂着夫人,心中更生惋惜,强撑着拨动琴弦。

      在这瑟瑟徽音的飘渺间,周瑜最后的精魄也似被一缕缕抽散,往高处飘去。他这一生做成了许多事,实在不算可惜。他回想起许多事,眼前的一切渐消散,抚琴少女的面容愈发模糊,最终与他记忆深处那人的身影相叠。斯人去多年,他终于再次在世间,见到了为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副面容,那样的年轻,一如从前。周瑜心中忽生起些许暖意,或许上天赐予他这场如梦似幻的重逢,已是最大的恩典。

      一曲终了,周瑜将眼望向身侧立着的那位青年军士,那人当即上前跪下。周瑜呼吸沉重,说话已困难,却仍喘息道:“此君为扶义将军朱治之子,将军昔日曾追随你祖,你父,征战四方。你祖战死,你父攻打原江之际,将军曾养护你叔父祖母,后又举你叔父为孝廉,你叔父敬他重他.....你今后为他子妇,在东吴可求得一世安稳。”

      孙君华噙着泪,已再听不进半个字,只是应下。她忽记起什么。来时小乔曾嘱托孙绍,从吴郡城南折上一支冬兰来。三人在城南寻觅许久,却也难见一丛。最终孙绍提及尤记得孙策坟茔前有一丛开得极盛,才匆忙赶去,折下一支,由孙君华收好。她慌乱从衣带上解下一枚荷包,将荷包打开,一朵枯萎的兰花静静躺在少女手间,她将那枯花轻递到至周瑜面前。周瑜静静凝视半晌,竟是又笑了,这让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荒唐的奔丧行动,只是一切皆迟,他在孙府门前转身,回到自宅中挖走一片兰种,只身一人到孙策仍未建成的坟茔前种下。他伸手要去触碰那花朵,手却只能够微微抬起。

      片刻,孙君华眼见那微抬的双手缓缓垂下,伴随双眼阖去,似是流水而过,了无痕迹。那一生的记忆、喜乐、悲痛、离合,都不再了,那些曾被祈盼的、牵念的,也再也不能够了。孙君华抑制心绪到了顶点,她知乱世难全,却也第一次见到生命如风。面对这终极的别离,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原想着的千百般撕心裂肺,到最后,百感交集,她只化出低声轻轻的一句:“父亲。”

      伯符,汝女唤我为父,你我是不是就,是不是就算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何事空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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