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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闺阴欲早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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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叫小乔回忆起初见周瑜时情景,并不是件难事。
凭着记忆去回想,那日原本并非好日子:宛城被破,府内上下具被俘虏。却有着难得的好天气。此刻闭上眼,她仍能感到那日窗外轻拂上面颊的微风,飘送携来源自乔府院内花木的柔柔香气,原本有风之时,姐姐挂在屋檐的银铃还能发出清越之响,只可惜先前兵马袭来,被一无名小卒给顺走了。
抬眼望去,天空清朗如琉璃,见到几缕漂浮的流云,小乔自觉被俘身在牢笼之中,倒不如空中流云自如,无声淌下几滴眼泪。一旁大乔上前,用帕子给她擦拭,只道:“命难自主,如今世道,活着便是万幸,妹妹怎么还哭了?”
小乔摇摇头,转身扑倒在姐姐怀里,她今儿穿的是素色的裙衫,脸上不曾施粉,却也愈显丽质,发髻仅用一支银簪子挽着,相较平日要质朴得多。她身量纤细,依靠在大乔身上如蒲苇般,似就要这样倒去。过了不知多久,直至眼泪流干。
她忽闻院内有推门声,疑是兵卒又至,惊恐地转身望去,发间珠钗抖落至窗外——只见一意气风发的白衣将军推门而入。墙头藤萝倒映在将军俊美面庞上显出斑驳阴翳,那鎏金发冠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得能耀花观者的眼睛......一身风流淌出,带来的灼烧之意,比少女从前在夜深人静时无数幻想过的模样还要滚烫。
当时不经意的一瞥,为何就凑巧撞见这幅画面?
多年以后小乔才醒悟,就为了这么一瞥,竟穷尽了自己的青春。
身后大乔被吓得惊呼一声,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一把将小乔扯至身后守护。
那边周瑜自知惊吓到二位女眷,不再上前,便立于院门冲着二人略作了一揖,朗声道:“二位女公子勿惊,瑜只代讨逆将军来查看二位女公子安危。”
小乔道:“我父亲呢?”言语中仍有颤抖,可为不露怯,声调要比平时高了不少,待她说完,才自觉有些滑稽,在人面前失了态,几欲羞死,低死了头,不敢乱看一眼。只闻咄咄脚步声逼近,最后停在了她们二人面前窗沿处。
“乔公自是无恙,女公子把我们当成贼寇不成?”
声音温和,含水温吞的柔意,似带着笑。
小乔缓缓抬头,只见眼前的将军白净清俊,眉目如画,冲她淡淡笑着,手里握着小乔适才慌乱间掉落至窗外的珠钗,他将珠钗递过,笑道:“女公子的珠钗掉了。”
小乔心里仍觉得羞愤,恨恨道:“掉了便掉了,我不要!”
周瑜面无异色,只轻轻将珠钗放在窗沿,小乔侧过身去不敢看他,死死攥住衣角与姐姐大乔的手臂,大乔将她搂得紧了些。也不知过了多久,大乔才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他走了。”
小乔靠着姐姐的肩,久久不肯抬头。
再次见面,便是新婚之夜。
小乔只记得在一群不相识的人拉扯中被装点成新妇模样,她面色惨白如纸,却被点上了红的能滴血的口脂与红胭,愈发显得怖人。妆罢她被推搡进一间张灯结彩并不属于她的房间,坐在火一般灼眼的鸳鸯纹饰的锦绣之间。
今日婚礼全程,令一位主角从头都没有看她一眼。待众人退散只留她一人,她只想大哭着离开此处,可是为了姐姐,为了父亲,她只能如同一具木偶,完成他人给她设定的剧本。悲痛苦涩堵在心间,要把肺腑给震裂。小乔想,若那人不是他的丈夫,或许会是天下最好的男子。怎么就是他呢?
那日的珠钗,他并没有接。
直到最后,那人来了。
周瑜手捧一坛酒,醉极了晃至她面前,酒色衬得他姿容更艳。
周瑜是真的醉了,他是为的什么醉了?是孙策自作主张扬言为了他好,于是给他许了这门亲事,还是他无颜以清醒的状态面对眼前懵懂惊恐的美丽少女?他不知道。他又想,孙府此刻是什么样的情景?张氏也会同自己一样,在这样的夜晚肝肠寸断么?那个叫大乔的女子,是否也会如同眼前的少女这般泪流不止。
周瑜饮下最后一口酒,最终半倒在床榻上,他隔着灿黄的烛光眯眼去看小乔。他只觉得,少女的面容极美,泣泪时更甚。小乔越是美丽,越让他心中觉得悲痛。他自知自己无法给予这少女所需要的一切花前月下,琴瑟和鸣,却因为和孙策的置气,应下了这次婚约。
攻下宛城的第二日,孙策便下令许小乔为周瑜妻。
周瑜怎么也想不明白,孙策却说,自己纵享天伦,于周瑜而言并不公平,周瑜也应当受之。
周瑜闭眼许久未动,小乔不忍,轻瞥过去,却见他眼角划过一滴晶莹,被满室灯火照得格外璀璨,更加触目惊心。他也是在哭么?念至此,小乔悲愤愈烈。
“将军...醒着,还是醉了?”小乔此刻泪水已止,声音仍止不住颤抖,她按住强烈起伏的胸膛,强迫自己看向周瑜,她倒要瞧瞧,堂堂建威中郎将,何至于在新婚之夜,对着新妇落泪?难道,身不由己的不是她自己,竟......是他么?
周瑜缓缓睁眼,对上她那双欲碎之眼,刚要开口作答,忽然听见外头的吵闹声、脚步声,一熟悉的叫嚣声如惊雷般他心头炸开,他急忙从榻上坐起,惊得小乔忙拾起便面遮面。
孙策破门而入时,身旁拉扯他的随从被一并带进,若不是他也一身大红婚袍喜服在身,一时间倒像来闹婚的泼皮无赖。
孙策眼看也是醉的,神色朦胧不说,不顾着身旁一众人劝说径直进了周瑜婚房。他本就生的高大威武,贸然闯入将小乔吓的不轻。大摇大摆前来,竟直接坐到两位新夫妻的喜榻上,将酒盏递至周瑜面前,要他饮。周瑜却顿时清醒不少,一把将酒盏拍落。小乔惊呼一声,瓷杯碎了一地,她捂住嘴死死往角落靠去,她自知周瑜为孙策属下,想不到竟能做出这样以下犯上的事来。
可孙策并不对周瑜恼怒,去床前摆着的喜酒另斟了一盏。周瑜见状,只冷声道:“你闹什么。”
“我为你高兴,公瑾,你说,今后你有了孩子,多好......若是女子,可做我子妇,若是男孩,可同绍儿一块长大,就像,就像......你我一样......”孙策话音未止便醉倒了过去,周瑜看向墙角的小乔,慌忙道了声抱歉,不想孙策再说出什么荒唐话来。便搀扶孙策往洞房外走去,
二人在宛城没有居所,乔府便成了今日婚宴处。出了房门,周瑜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他不解的是,分明是孙策为他定下的这门亲事,却又要来胡闹一场。那头或许大乔也在洞房内等着,思来想去,周瑜将醉死过去的孙策搀扶回他与大乔的洞房。
就这样一步一步,将孙策送进他人的房中么?周瑜想,为何只有自己在此刻这般的肝肠寸断,孙策怎么就愿让自己与小乔成婚。难道二人对彼此的心,是不一样的?周瑜不敢深想,只觉心被一寸寸剜去,就要掏空了。他踏着沉重的步子,搀扶着孙策一路去,只觉眼前的灯火结成重影,将要化作一片漆黑。
周瑜用尽力气推开那扇门,门内却并没有他所想的那名女子在。
新妇不在屋内,还能在何处?
周瑜低头轻叹这一室灯火红光,在他眼里,只似狼藉一片。回想这一日,如同一场难以收手的闹剧,尽是错误。他搀扶着孙策进入屋内,角落炉子里熏的暖香熏得人目眩神迷,加上心力憔悴,周瑜几欲昏死过去。他勉强将孙策甩到喜被之上,终究自己也体力不支,扶坐到一旁。
不待周瑜思索,那萦绕在他脑海的女子身影跨门而进——大乔隐约见到屏风后一道人影,看着不似孙策,便迟疑不进,抱琴半倚在门框上。
一刻钟前,孙策醉酒踏入新房,嘴里嚷着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听琴。大乔被缠得无法,只得去取。取琴一路上,大乔去回想今日高堂前孙策的模样,她从未爱上过任何男子,也不识得爱的滋味,只觉得他甚好,而这男子并不属于她。那自己从今往后的琴音,又是为了谁而奏呢?
大乔思索至此,那头周瑜察觉异样,颇带歉意道:“惊扰你二人,瑜这就去了。”说罢他从床榻起身,绕到屏风外来,与妆扮娇美的女子打个照面,见到她双垂广袖,曳曳长裙,心中一阵刺痛,那女子却温柔如水冲他微微一笑,唤了声:“将军。”
周瑜低眼见她怀中抱着琴,想起什么勾起一阵酸涩,痴望许久才静下心来,忽道:“他现醉死过去,无福消受夫人琴音,夫人若正有意,不如为瑜作一曲。”
大乔微微一怔,先是为周瑜这显得唐突轻薄的话语一惊。后想起传言道周郎是个琴痴,或许真是起了鉴赏之心。于是微微福了福身,算是应下。
二人漫步到中庭,四周树影沉沉,落座亭中,轻风习习,野莺啼转,淡淡月辉笼罩在二人身上,朦胧地将彼此相隔。大乔垂首抚琴,霎时琴音如山间溪流淌出。这曲调周瑜并未听过,却也识得是描绘男女情爱,家和美满的俗乐。
曲到婉转之处,竟让周瑜心头一震,继而化作山崩之势,无情地向他袭来。这样有情的曲调,偏生乐景称哀情的感伤。他抬头缓缓望向大乔,为何会如此哀伤,她是在流泪么?大乔的指尖未止,肩头微微耸动,带着她耳上玉坠摇晃不止,眼上却不见泪痕。周瑜垂目,却见一滴清泪落到自己手心。
其实,只要再舍去些自尊心,他便能清晰地知道——他们的命运,从不由自己做主。
过去已定,前途未知,此刻,今日这诸多荒唐事,那些疑惑,怨恨,不解,都不再重要。周瑜只想与那人紧拥,哪怕多一时,一刻,一刹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