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前世 ...

  •   大宁六年,九甘河

      苍穹幽暗,万里无云。呛人的沼气弥漫在湍流的河水之上,河流远处远处群山勾连,直耸云霄,河对岸的芦苇随风起伏,摇曳不止。再往里,墨色的树林传出阵阵野兽的咆哮,忽高忽低,此起彼伏,就连空气中都多出了一些血腥的气味。
      黑衣男子站在一阀木舟之上,注视着前方的眼眸无情无色,好似腊月寒天的冰雪,皎洁的月辉倾洒下来,竟没在男人身上留下一丝清明。
      小舟划过河水,慢慢悠悠的飘到对岸。
      一只脚还未踏上土地,黑压压的兵卒便拿着剑将小舟包围了起来,旁边一人更是拿剑抵住男人的咽喉。
      男人只是撇头看了那兵一眼,那士兵拿剑的手顿时一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男人的眼神就像黑夜中的狼,凌厉锋锐,猩红凄清,只是一对视,便足以让人心头发麻,胆战心惊。
      想必那些说他杀人如麻,手段狠厉的传闻绝非虚事。
      男人又垂眼,看了看脖颈上冒着寒光的铁剑,却丝毫不在意,不动神色的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事不关己的把玩着。
      “哈哈哈哈哈哈,衣大将军真是让我好等。”一个粗旷沙哑的声音从一群士兵身后传出,听到此话,那男人才饶有兴趣的抬起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周围的士兵立刻散开为这人空出一条通道,借着月光,男人才看清来者的样貌,贼眉鼠眼,冒着精光,宽厚的下巴和油光满面的皮肤,一副猥琐之相——正是北狄国当朝宰相公孙睿。
      “这便是贵国的待客之道?”男人用眼神示意脖子上的剑。
      公孙睿嘿嘿一笑,挥手示意那士兵放下剑,那士兵连忙退到一侧,却还是警惕的盯着男人,提防他做些什么动作。
      “衣将军宽容大度,它们也只是警惕些。”公孙睿充满诡异的笑意只让男人觉得恶心,他犹豫了一刹,还是将手中的虎符举了起来。
      公孙睿看到虎符,面色瞬间划过几分阴鸷,这细微的变化刚好被男人收在眼底。
      公孙睿笑盈盈的说道:“衣将军可还有什么思虑?您大可放心,只要您将虎符交于我等,也算是为北狄立了一件大功,日后在北狄,不说衣食无忧,你的权利和地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男人嘲讽的勾起嘴角:“且不说你公孙睿愿不愿意屈尊于我,就凭你们北狄人心狠手辣,万一我将东西给你们,你们把我杀了,那我多亏啊。”
      心里的盘算就这么被拆穿,公孙睿目露凶光,一旁的士兵也不在伪装,立刻拔出剑包围住了男人,准备强抢。
      公孙睿心思狡诈,他见男人丝毫不惧,又敢单枪匹马渡河谈判,想必早已留了防备,伸手示意士兵退下。
      见公孙睿如此胆小,男人嗤笑一声,开口道,“我在军中多年,也算有些威望,尔等认为若没有我的命令,就凭一个虎符,可以调动我手下的军队吗?”
      “衣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北狄最重武道,衣将军若是能来我们北狄,那是我北狄之幸。”
      话已至此,虽然都知道对方是千年的狐狸,笑里藏刀,可面上的脸皮还是不能撕破,公孙睿口是心非的说道。
      男人这才将虎符交于公孙睿之手,没说什么便渡河离去。
      男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一旁树林里,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环佩敲击之音,空气也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片刻间,一位身着华贵的女子出现在月色之下,每走一步,满头珠翠都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端庄优雅。
      公孙睿毕恭毕敬的跑到那人的面前,双手将虎符奉上。
      “公主,这就是大宁虎符。”
      狄国公主眉头微蹙,抬手接过,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一旁的公孙睿掩盖不住笑意,“公主真是冰雪聪慧,知道那衣家长子野心勃勃,以权利作为筹码,不费一兵一卒就赢了此战。”
      女子神色未变,还是如此漠然,只有唇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那衣白川,也算和我一起长大,他的脾性……”话语转化为更深的笑意,女子将虎符递给公孙睿,转身离去。

      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之上,宁王正惬意的瘫坐着,底下歌舞升平,芊芊细步,香案上点燃的檀香烟雾缭绕,伴随着乐声悠悠扬扬的盘绕在刻着龙纹的内柱上。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来到皇帝身边。
      在李公公前不知耳语了什么,李公公顿时面色大变,他看了看一旁的宁王,脸几乎都要皱在一起,思量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来到跟前。
      “皇上……衣白川……投敌了。”
      一股寒意袭来,空气仿佛冻住了一瞬,片刻后,宁王那双眸子已如嗜血般可怕。
      “你说什么?”
      李公公扑通一声跪在皇帝的面前,低着头浑身发抖。
      “皇上,前线来报,衣将军投敌叛国,九甘河一带已经失守了。”
      “这是谋反!”宁王大袖一挥,面前的瓜果餐盘全部扫落在地。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乐姬舞姬全部跪在地上,生怕殿上九五之尊的怒火将他们一并燃烧殆尽。
      “传督查司,将衣家九族全部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衣家的男女老少,老幼妇孺,一日之间,由将门正派沦为阶下之囚。
      九甘河分离了大宁与北狄,如今九甘河失守,北狄人想进大宁边境如入无人之地,北狄兵马心狠手辣,对待百姓从不手软,一旁的川木革便是先例,从前是盛产香料的大国,却因为北狄的不断入侵,不断挑起的战乱沦为硝烟之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衣白川此举,是害了大宁数以万计的生命,区区诛九族,平不了民愤。
      衣白川父亲被斩首的那天,万里无云,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刑场团团围住,面对跪在木桩前的老者,前排的人将手中的鸡蛋,菜叶砸到他身上泄愤,后排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叛国贼,赶紧死!”
      “走狗,就应该把你们都凌迟处死。”
      ……
      老者沉静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任各种目光齐聚一身却依旧坦然,刽子手落下铡刀的一刻,心中的万千情绪都化作他嘴边一个淡然的微笑,云淡风轻,自如地死去了。
      几十年前,烽火硝烟,割据为王,衣家为先帝扫清了障碍,陪先帝一步一步在血流漂橹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如今五国鼎立,大宁为首的局面离不开衣家的功劳。
      本可凭借这份功劳,太平数代,万世无忧。
      可谁成想衣家出了一头狼,为了那虚妄的权利投敌叛国,将衣家,将数以万计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自己可以往上走的更高。
      “我们这些人,不过一腔报国热志,只为天下百姓不在受战乱之苦,过上团圆安康的日子。”衣君山曾在九甘河前,对着年幼的衣白川这么说道。
      可衣君山还记得,衣白川却忘了。
      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养虎为患。
      这一死,就当是替那逆子还了这血债。
      九甘河之上,依旧暗流汹涌,衣白川遥望宁城的方向,眸子依旧冰冷,嘴里呢喃道。
      “可这乱世中,又哪有那么多幸运的人?”
      紧接着,那男人回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面色变得及其恐怖,转眼间就七窍流血,面皮掉了一地。像那目光处袭来。

      衣白风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被褥。
      屋内的窗子半开,太阳的初晖淋淋漓漓洒在床上,带着外头梧桐叶子的落影。
      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衣白风这才发觉是一场噩梦。
      衣白风长呼出一口气,裹了件外衫走出门外。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梧桐树上麻雀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想来是时辰还早,下人们都还睡着。
      衣白川思绪了片刻,想到这个时辰泽晏一定醒了,于是匆匆向书房走去。
      果不其然,进了书房,只见泽晏穿着一件素白毛裘取暖,坐在书案前正在读一本《论语》。
      “我就知道你在这。”衣白风说道。
      泽晏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看到果然是衣白风,微微一笑。
      “白风今日怎么起的这般早,平日里若非日上三竿,你是绝不会醒的。”
      衣白风撇撇嘴:“我一个闲人,又没什么事做,你就别取笑我了。”
      说着,衣白风拿起泽晏刚才放下的书,看了几眼。
      “最近怎么开始读《论语》了,平日里不都是《韩非子》《商君书》那些吗?”
      泽晏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从前学法家思想时,我只觉得儒家满口仁义,实则乱法愚民,可是前些日子,北狄无端屠戮川木革边境一城,无数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北狄国君对待百姓如此行径,也让我觉得法家似乎过于极端……”
      听到此话,衣白风不经想到了自己投敌叛国的长兄,自己因此满门惨遭屠戮,眼睛不觉间流露一抹伤感之色,又渐渐变得黯然。
      衣白风垂首不语,泽晏才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话。
      “白风,我……”
      衣白风摆摆手,收住黯淡的神情,嘴角也扯出一抹笑容。
      “没事的,泽兄,已经十年了,早过去了。”
      泽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衣白风,这才发现时间原来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是啊,那张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挑,双眸带着一股冷色的辉光,生的多好的一副相貌,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气的孩童了。
      泽晏的眼前恍恍惚惚浮现当年的场景。
      衣君山沧桑的面容上泛出一抹掩饰不住的青灰之色,拉住衣白风的手攥紧了几分,最终长呼一口气,将衣白风送上自己的马车。
      “老师放心,衣白风和我回到泽国,定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听到此话,衣君山淡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那就拜托你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衣白川出征九甘河迟迟不战,衣君山便有所怀疑,于是拜托泽晏将衣白风带走,泽晏是衣君山的学生,也算是和衣白风一起长大,是半个长兄,此去泽国,大宁的手便够不到衣白风。
      果真如衣泽预料的那般,泽晏到达泽国的第二日,衣白川投敌叛国,衣家满门抄斩。
      而衣白风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太子殿下,白风先生,该用早膳了。”
      下人的一句叫喊将二人从过往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午时三刻,泽晏和衣白一起去见了泽王。
      泽王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气息廪人。
      见到二人来,泽王面带笑意走下朝廷,到衣白风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泽儿的伴读,可还适应?”
      衣白风连忙拱手道:“泽王肯收留草民,白风不胜感激。”
      泽王听后大笑,不经叹气。
      “还是那么疏离啊。”
      泽王走回殿上,坐回到宝座,眼眸低沉,看着衣白风。
      “二十年前,泽儿被送到大宁充当质子,地位卑微,在宁国受尽了别人欺凌。可多亏遇见了你父亲,力排众议的庇佑他,授他诗书礼法,衣家于我泽国有恩呐。”
      话毕,一旁的泽晏也对衣白风说道。
      “我已向父皇请旨,若你愿意,择日便可升迁,朝廷之上选任何一个你想做的官位。”
      泽王点了点头。
      衣白风眼皮一抖,抬头看向泽晏和泽王,目光闪动间透着一股错愕之意。
      片刻,衣白风扑通一声跪在青石地砖之上。
      “草民得泽王庇护十年,已是愧不敢当,怎敢在忝居官位。”
      泽晏一惊,上前要将衣白风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泽王的眸色忽的黯淡了下来,仿佛起了一层薄雾,显得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半晌,他抬抬手示意衣白风起来。
      “那就不做了,随你。”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泽王接着又寒暄了几句,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马车沿路而返,途径大道时,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忽的一阵风吹过,车幔被吹开,天上缥缈的浮云映入衣白风的眼底,湛蓝的天空渐深,也如衣白风的心绪,被泼上了一抹浓墨重彩的染料。
      泽王年岁大了,心思愈发多疑。
      泽晏和衣白风后知后觉,刚刚的一切是泽王在试探。
      试探衣白风有没有野心,试探太子有没有想取泽王而代之的想法。
      怀疑就像是野草,今朝烧尽,他日也会因为一阵春风再次生长起来,他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会再来,但在那之前,衣白风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我得走了。”
      衣白风率先打破马车内的安静。
      出乎意料地,泽晏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流云缓动,夕阳西下,余晖渐渐退却,傍晚时分,红灿灿的余晖铺满院落,像是一层红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