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若闻西木

6、狼烟

　　开学后最大的变化是：因为一次考试，我在明津的知名度再次攀升到历史最高点。现在不只全校的花痴都认识了我，连书痴也都知道了我的大名。
　　这不，早读一结束，我就被一个书痴拦住了去路。
　　“史小南是吧？”对方扶了一下眼镜，是个个子很高的书痴。“我是学生会学术部的部长，周文进。”说着伸出一只手要握手的样子。有没有搞错，你以为你是国家元首搞接见？
　　我用手里的英语书拍拍他的手，说：“有啥事快说，我要去吃早饭。”
　　“那……介意一起去吗？”他收回手，有点尴尬。
　　“介意。”我老实地说。恰好这时肖丽从后面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把我拽走了。
　　我只当大清早遇上了精神病，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光光了。

　　陆乐这段时间很听话的和我保持了距离，花痴们也乐得把我遗忘。很快我成为了梦寐以求的普通人。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班里其他女生其实还是挺可爱的。
　　然而这份清闲还没持续几天，恐怖的事情又找上门来了。

　　周一晚自习之前照例要开个班会，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今天主持的人刚好是颜晨，我昨天才知道他是这个班的体育委员，难怪跳桌子身手那么灵活……
　　颜晨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居然和周伟有几分神似，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依旧让人迷茫。他双手支在桌子两端，上身微微前倾，用妖孽的声音说：“周五运动会，希望大家踊跃报名。”
　　我一听马上把脸埋到桌子底下看小说，希望他不要发现我。但是鸵鸟心态明显不能带来好运。在全班乱成一团的报名博弈中，颜晨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你擅长什么？”他把那张复印的模糊了的表格拍在我桌子上，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个pose太土了，换一个好看的。”我盯着他，敌意明显。
　　“……”一个货真价实的气结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我看到他半边脸抽搐了一下，然后变成了一贯的笑容。他慢慢转过身，似乎是要放弃我这个冥顽不灵的无赖。就在我要谢天谢地的时候，这天杀的却猛地转了回来，说：“可以，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抽出一支手支着脑袋。
　　颜晨的笑容渐渐变大，那种恶魔式的甜美微笑又来了，我心想不妙……
　　“先把这几项都报了吧。”他的手指在那张破纸上一连戳了四下，戳的我心脏都停跳了。
　　那四项分别是：110米栏、三级跳、标枪和3000米……
　　“交易取消！”我重新把脸埋回桌子底下。
　　“我帮你填了哟，单方面违约可是要受罚的。”他从我桌上扒拉出一支笔，迅速填完了那张表格，不顾我悲愤的表情，还在我面前晃了两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行！”我跳起来去抓那张纸。
　　“你说了不算哦，要支持班委工作！”颜晨把纸放在身后。挨千刀的陆乐不知什么时候从后排跑出来，边打哈欠边往外走，顺手把那张报名表拿走了。
　　“你……你们……”我指着已经走出门去的陆乐，又指向还在我面前微笑的颜晨，浑身哆嗦。
　　“我们是好朋友。”颜晨笑笑接过话头，调整了一下站姿，插在口袋里的手举起来，松了松衬衫的领子，下巴也跟着扬起了一点：“说我pose不好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我木然地看着他，点点头说：“没错，不过这个还不错……”

　　思前想后，我决定跟周伟请病假。
　　“什么毛病?”他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身后一群女老师在讨论商场打折事宜。
　　“嗯……就是，运动会那几天我刚好……所以……”我咬咬牙，心想就算请这么没人品的假，我也不要去参加什么狗屎运动会！
　　周伟处变不惊，眼睛依然落在报纸上：“找校医开个假条。”
　　“这也要找校医？！”我下巴脱落了。
　　“每年都这样，运动会时期很多女生都这么说，校医业务熟练，去吧去吧。”他看起来也很熟练，熟练地不相信我。
　　挫败。姜还是老的辣。

　　运动会如期举行，夏阿姨特意为我准备了专业的运动服，穿上之后实在太暴露，我只好又把它们塞进柜子的最底层。套上我的校服裤子和背心奔了出去。
　　体育场上艳阳高照，一群小女生在场地正中间又蹦又跳，说明已经开场了。我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下，颜晨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使劲儿一拍我肩膀：“一会儿跨栏，准备好没有？要不要去做做准备活动？”
　　我白他一眼，没搭理。
　　“跟你说话那，一会儿扭伤了别怪我！”说完又低头看了看我的脚，“这什么鞋？”
　　“运动鞋。”我这回头也没抬，心想你不就是涮我玩儿吗？这么认真干嘛？
　　他不再啰嗦，顺着我发呆的方向看了看，点点头说：“哦，陆乐的一百米还要等一会儿，别着急。”说完噔噔噔跑下了看台。
　　“……”我反应过来他话里有话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白痴！！！”我狠狠地暗骂道，不知是骂他们还是骂自己。
　　发令枪打断了一切思路，一堆人从起跑线冲出来，女生的尖叫可以戳破每个人的耳膜。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那一大片混合变声的呐喊中分辨出陆乐两个字。
　　他果然一骑绝尘地跑在最前面，在听了不到十遍自己的名字之后撞线获胜。没有悬念，显得很无聊。
　　没过多久是颜晨的项目，居然和我一样，也是跨栏。看着他呼哧呼哧地跑过去，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他飞跃课桌那一幕。
　　原来如此。
　　来不及多想，我已经被人拖走去比赛了。刚刚跑完的颜晨还站在跑道边上，冲我使劲儿挥手：
　　“过来做做准备活动！”
　　我心想您老还真把宝押在我身上了？女生没练过谁会跳这玩意？亏你想得出来。
　　我象征性地甩了甩胳膊腿儿，很不专业地站上了起跑线。颜晨看我的眼神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旁边那两位一看就是练过的。穿的正是我不敢穿的暴露款小短裤……
　　“跳不了就踹吧，别伤了自己！”颜晨在比赛开始前最后一刻突然冲上来说了这么一句。
　　丫小看我！
　　或许是怒气值瞬间爆棚的缘故，我觉得自己比想象中状态还要好。这种高度的栏杆很容易适应，再加上旁边两位姿势专业的姐姐的示范，我在第四栏开始了超越。并且把这种状态保持到了最后。

　　跑完我对目瞪口呆的体育委员只说了一句话：“踹倒公物是不道德的。”
　　站在远离人群的阴影里，我看见颜晨和陆乐远远地看着我，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脸色有些凝重。运动员们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广播里不时传出各种消息。混乱的体育场里，我觉得自己也乱乱的，失控的莫明奇妙。
　　发呆的时候，一瓶矿泉水砸在了我的头顶。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你果然深藏不漏啊……”陆乐在我旁边坐下，打开水瓶递了过来。我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瓶。
　　“没什么，你也不赖。”
　　“我不是说比赛。”他回头看了眼正在做准备活动的颜晨，这厮马上又要去四百米了。“我是说你那天把我撂倒的事。”
　　“很爽吗？要不要再来一次？”我冷笑着。
　　“不了，一次足够了！”他迅速摇头，然后不再说话。
　　“还有事吗？没事我去比赛了，你那好哥们儿真照顾我，这项目报的，个个儿绝杀……”
　　“等等！”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开口道：“那天的事，我还没跟你说完。”
　　“什么事？”
　　“曲畅来找我问关于你的事，她说如果没有人反对，她会给你一点教训。”他说的很慢，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女人无非是想确定可不可以对我出手。
　　“然后呢？”我眯起眼睛，防止怒气迸射出来。
　　“我告诉她你是……”他犹豫了一下，“是我女朋友，跟颜晨纯粹是误会。”
　　“啪！”想也没想，一个耳光扇过去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是为你好啊！”陆乐在我身后大喊，可我没理他。“你再这样赌气，早晚会被她知道我是在骗她的！喂！你不想把我也害了吧？”
　　我停下来，转身冲他大吼：“你——自——找——的！”
　　谁需要你的好心？谁同意你自作主张说这种话？你以为你救了我，其实你是在害我！
　　蠢货！

　　接下来的比赛成了我发泄的对象，直到最后的三千米跑完，我才松了一口气跌坐在跑道边上。几个女生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肖丽拿着毛巾担心地问：“没事吧？小南？”我看她一眼，那双眼睛写满关心，看不出一点问题。
　　“没事，谢谢。”我接过毛巾，客气地笑笑。
　　“去那边休息一会儿吧。”她们扶着我，好像我是个病危患者一样。我只好再花一点力气甩脱她们，证明我真的不要紧。但是女孩子们还是紧紧地跟着我，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很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却又没办法开口。
　　“让开。”一个声音冷冷地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女生都停止了跟随模式，剩我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过陆乐的身边，他没有拦我，只是跟在我身后，像刚才那群女生一样。
　　一直走到卫生间兼更衣室门口，我停下来看着他，“这个你也要跟？”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只是慢慢逼近我的脸：“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做我女朋友很委屈你是吧？”
　　我的目光越过他，看着走廊的另一边。肖丽仍然拿着毛巾，惊愕地看着我们：“小……小南，你……你在干什么？”
　　我刚要解释，陆乐突然转过身，恶狠狠地吼道：“跟你没关系！”
　　肖丽支吾了几声，落荒而逃。
　　“那么凶干嘛？看把人家吓得……”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闭嘴！”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任性要有个限度，等你后悔那一天，什么都晚了！”
　　“我任性？”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你做这些的时候又没有问过我？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事情？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为了我好？任性的是你吧！”
　　我踢开卫生间的门，冲进去之后又狠狠地摔上。愤怒和绝望都被关在了门外。
　　里面一众小女生和老大妈惊讶莫名地看着我，换衣服和洗脸的人都停了下来。我奋力调整好表情，躲进了厕所。只听外面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吵架啊……外面谁啊？……啊？真的是他啊？什么眼光……
　　我大声咳嗽，可惜无法镇压外面汹涌的鄙视情绪。女生们纷纷认为我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典型，不知好歹，活该千刀万剐。
　　我的确应该被千刀万剐，但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运动会开完之后一切照旧，这回倒没有人因为我连拿四个冠军而找上门来。奇怪的是，那天和陆乐吵架的事也被集体遗忘了。包括我本人在内，似乎所有人都在躲着我。连肖丽她们也有所顾忌地不敢跟我多聊，好像我身上带有某种瘟疫。
　　这难得的清净里，带着一丝不详的寒意。
　　当然，唯一不会遗忘我的是我们那可爱的老师。
　　“史小南！上来做一下这道题！”周伟拖长声音，表示他看出了我在走神。
　　没办法，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啊。
　　写完最后一个数，下课铃也响了。周伟满意地看看黑板，说：“正解就是这样，想记的记一下，不想记的就去吃午饭吧，下课！”
　　显然没人想记我那一黑板的鬼画符，我走下讲台，和冲出教室的人群擦肩而过。很快地，教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不去吃饭？”最后走出去的周伟倒回来问我。
　　“过会儿再去。”我笑笑。
　　他没再管我，径自走了。
　　这样最好，一个人，可以随便发呆。一点食欲也没有，只觉得恶心。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下巴抵着桌子，把黑板上自己做的题在心里又做了一遍，然后再一遍……直到再度觉得恶心为止，时间却只过去了十分钟。
　　无聊和恶心同时到来的感觉让人恨不得去死。
　　我只好又站起来，在教室里徘徊了一阵，不知不觉坐到了陆乐的座位上。他的桌子很干净，书桌里只有几本教材和两个笔记本。没有习题册草稿纸一类的东西——反正他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只要他想要，自然会有人替他准备。
　　椅子上斜挂着他的书包，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肯定没有书。黑色的包很漂亮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背包的带子，手感很好。
　　疯了吧，我默默地想，谁能给我现在做的事情一个解释？
　　“你在干什么？！”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抬起头，看见陆乐拎着一个一次性饭盒站在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坐一会儿，看看你那漂亮的书包。”我故作悠闲地站起来来，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却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走过来把饭盒放在我面前。
　　“没去吃饭吧？”他的声音不太自然。我们有日子不说话了，突然来一句这么温柔的让我很难接受。心里会本能地做出预警：又要有倒霉的事儿了。
　　“嗯？”我楞了一下，打算拖延点时间好赶快离开这里。
　　“减肥啊？”语气越来越关心，可我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我……”不知该说谢谢还是应该拒绝，一切来得太突然。
　　“快吃！难不成要我喂你啊？”好脾气果然持续不了三秒钟，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状态，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居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马上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不想吃……”
　　然而不顾我的抗议，他已经打开饭盒拿出了筷子。
　　“你抽筋了你？干什么？我不吃……”我站起来要走，却发现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身影。
　　“咳咳……”曲畅摸摸下巴，笑得很暧昧，“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了。”
　　“是啊，颜晨还在食堂，你去那里找找吧。”陆乐挡在我们中间，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口气冷冰冰的似乎真的很介意被打扰。
　　而曲畅似乎并不生气，她依然笑着，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们。陆乐虽然面对着我，可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背后。我从没看见他这么紧张。
　　“那我走了，看好你的小女朋友！”笑容还在，可是警告的语气再明显不过。确定她真的走了以后，陆乐长出来了一口气，把筷子塞到了我手里。
　　“你有病是吧？大中午的不吃饭，如果不是我刚才在校门口看见她，现在还不知道会怎样。”
　　我盯着手里的筷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放下筷子，心里一片混乱。
　　陆乐看着我，表情有点僵硬，半晌，他说：“只是做我该做的。”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别总一副很拽的样子，就你这张脸，走在大街上都会被人揍！”说完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击。
　　可我没有那个力气。
　　“曲畅还是看我不顺眼吧？你只知道她是因为颜晨来找我麻烦，可你知不知道，她看我最不顺眼的地方是什么？”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陆乐一脸茫然。
　　“是你们两个都护着我。你不会明白女人的嫉妒心，即使我跟她无冤无仇，你们这样过度的保护也会让她恨我入骨。”我站起来，想离开他的座位，但是被拦住了。
　　“那又怎么样？嫉妒改变不了事实。”他站在我面前，忽然又变成了我第一天见到他时的样子，一脸坏笑：“怎么？你也害怕了？”
　　“怕什么？我宁愿挨一顿揍，也不愿意变成这种局面。”
　　“什么局面？”
　　“你的计划，无非是要我以你女朋友的身份继续下去，这样就安全了，是不是？”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个结果，我不会接受！”我一把推开他，力气之大让我有些后悔。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没有再阻拦我。
　　教室里静极了，我们两个人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把那盒饭重重丢进了垃圾桶。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