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若闻西木

5、诱惑

　　蒋茂臣乍一看是个挺不错的孩子，甚至有几分老实。穿着很普通的牛仔裤，G-star的深灰色短外套，头发理得特别利索，和那些咋咋呼呼的艺校小男生很不一样。他看上去太普通，包括脸在内。只是所有的力量和心机都藏匿在一副略带羞涩的笑容下，这种人最让我害怕。
　　你不会想到他会笑着从鞋子边上抽出一把小匕首，捅上你十几刀却不会致命；你也不能想象他可以用五秒钟拆下一条凳子腿打得你不能直立却看不出一点伤痕。
　　如果你问他是学什么的，他会告诉你他曾经要做一个钢琴家，现在不得已改做画家。
　　丽明姐说他就是因为初中时被嫉妒他的人弄伤了手，不能在弹琴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一段经历大家都讳莫如深，想想也觉得蛮悲情。
　　不过鉴于他对丽明姐的死心塌地，陆乐的处境可以说是十分危险。不过幸好这件事还没摆上台面，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南啊，有一年多没见过了，听说你在明津上学？”蒋茂臣和我坐在他们学校的食堂里，周围帅哥美女让人目不暇接，我只觉得自己变得很显眼。像是被扔进天鹅堆儿里的丑小鸭，还不知道有没有变身的那一天。
　　当初觉得没意义的号码现在倒派上了用场，我简单地把曲畅的问题跟他提了一下，他也没多说，直接把我叫了来。
　　“你们那边的事儿我还真不太清楚，不过这个女生我是知道的。”他低头笑笑，眼睛里看不出是什么态度。“你要是真招惹了她，小事就算了，大事的话，可能只能找你家里解决了。”
　　“家里？”我倒吸一口冷气，让他们管我这点烂事，还不如让我去死。
　　“是啊。”他压低声音说，“就是说，这位主儿太硬，不是你我惹得动的。除非你跟她拼家世，否则只能认输。”
　　“这么狠？”我撇撇嘴，想起那天的一面之缘，完全看不出什么玄机。
　　“这里面的事儿很乱，你刚回来不了解很正常。以后别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好好念你的书。”
　　“我也不想啊，这不是飞来横祸嘛。”我委屈得想哭。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小心就好，我跟一中那边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回去好好念书吧。”他安慰我的口气很像我哥，真不知道丽明姐为什么一直看不上他。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眼神忽然变了，仿佛比刚才提到曲畅还紧张。“你在学校里一般都和谁在一起？”
　　“我？我们寝室的人啊，肖丽啊……”
　　“肖丽？”他截断我的话，加重了语气。
　　“是啊，是我下铺。一特普通的小女生。怎么了？”我乱乱的反应不过来。
　　“……小南啊，难怪你姐总说你读书还行，别的事……就总是少根筋。”他苦笑着说。
　　有没有搞错？又说我少根筋！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眼里掠过一丝危险的神色，“肖丽是主动跟你套近乎的吧？”
　　我想了想，点头。
　　“什么事都依着你，特崇拜你的样子？”
　　我继续点头。
　　“告诉你很多你需要的消息？帮你打饭理东西什么的？”他越说越快，好像亲眼看见一样准确。
　　“你认识她吗？”我一边点头一边迷惑不解地问。
　　蒋茂臣却摇头：“幸好我不认识。”然后不顾我的迷惑继续说：“总之以后你要小心这个人，记住没有？”
　　“为什么啊？”我已经满脑浆糊。
　　“哪儿有那么多废话？记住就行了！”他突然凶起来，搞得我也不敢多问。
　　不过我实在看不出肖丽那里不对头，也想不清楚蒋茂臣怎么会无端提起她。现在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而这个新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问题出在哪……

　　来不及调查真相，暑假就华丽丽的到来了。
　　老爸老妈是没有假期的工作狂，我放不放假对他们来说关系不大。倒是夏阿姨多了份差事——帮我预定旅游路线。
　　每个假期我必须要去很远的地方呆着，我受不了家里的气息，包括这座城市的气息。当你对一个地方太过熟悉，你绝不会感到它的亲切，你只会觉得恶心。而当你离开一段时间，在异乡受够了陌生、孤独、歧视之后，回到这座平凡的城市，你会感激涕零。
　　没办法，我骨子里最大的特质就是犯贱。
　　所以我旅行不是为了逃避，不是为了寻求新鲜，不是为了艳遇，只是为了回来的那一瞬间。

　　夏阿姨说今年出国不好办，国内也没什么太好的选择，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我趴在满墙的地图上用力抬起胳膊一指，使劲儿说：“就这儿吧！”
　　我右手指的地方是大兴安岭。

　　夏天来大兴安岭是个烂到家的选择。除了树，没别的东西可看。好在树足够我看上半个月，所以还算享受。我一路转车颠簸进了深山老林，什么都好就是信号不好，打个电话要来回移动很久才能找到一个好位置。吃的东西也差强人意，偶尔正常，多数时间咸得像是打死了卖盐的。
　　不过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热。七月流火的天气，林子里不过二十五六度，又高又密的松树挡住一半阳光，另一半也变得温顺了许多。夜里睡觉不需要空调，搞不好还得盖被子。早晨打开窗户时看见对面山坡上浓稠的白雾还没散，空气又凉又潮，新鲜得恨不得喝下去。
　　我住在这个小村子上唯一的招待所里，除了我，再没别的房客。这里的白天格外的长，每天不到五点天就大亮了。我只好背上一把折叠椅爬到山上背阴坡的浓雾里，摊开一本小说坐上半天。然后寻思个地方给家里发个短信报平安，证明我没被打劫或者成为黑熊的午餐。
　　这天我好容易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搜到了手机信号，一条短信凄厉的嚎叫着冲上了我的屏幕。
　　“死小南！你人间蒸发了？快回电话！！”
　　这种语言风格让我马上想到了妖女或是狐狸精，但是她们都知道我在哪，不会在我美好自虐的假期中骚扰我。那么……我再次确认了一下短信的来路，陆乐两个大字清清楚楚，一闪一闪像要跳出来冲我一通大吼。
　　谁管你，我是孝顺的孩子，要先打给爹娘。
　　“……喂？……董事长还没散会，您需要留言吗？”
　　“嗯……告诉他史小南一切正常。”
　　下一个打给老妈。
　　“喂，您好，这里是……”
　　“夏阿姨！”
　　“小南呀！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我妈呢？”
　　“你妈还在按摩室里，过会儿就出来了，我把电话拿给她……”
　　“不用了，你跟她说我挺好，叫她不用担心，长途费钱，不多说了，拜拜！”

　　其实我每天打电话，能接通到他们本人那里的时间很少。我并不抱怨他们忙得不管我，事实上这样挺好。如果不是例行公事，我也懒得打电话。我们一家子都这样，平时不喜欢搞得太煽情。大家自己都能把自己照顾得挺好，没必要为彼此担心。
　　我躺回草地上，高举手机，心想如果现在有信号就给陆乐回电话，没有就算了，全看天意。
　　天意就是我按下了回拨键。
　　“喂？你被绑架了？怎么一直不在服务区？”那边老大不高兴。
　　“没错，我现在在大兴安岭里的一座山上。”我镇静地说。
　　“你说什么？！！！”那边传来一声大吼，我似乎看见他原地跳起来三尺高。
　　“我把自己绑架来的，按通俗的说法，我在度假。山里没信号，很正常。”我拼命保持镇静，“找本小姐干啥？”
　　“我呸！你个神经病，度假干吗去那种地方？吓死我了……”他重重吐了口气，“不就是说要请你吃饭吗？吓成这样，跑那么远。”
　　“这件事啊，不急，来日方长，开学再请也来得及。没事我挂啦，长途挺贵的……”
　　“不许挂！”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为啥？”我一头雾水，“你还有啥事？”
　　“……你在那边多久了？说话都变味儿了。”
　　“啊？有吗？”我回忆了一下，没感觉。“你到底要说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嘿嘿，想我了？”我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我——呸！！”呸得真心实意，害我下意识把脸从手机边上挪开好远。
　　“再过一周吧，这空气好着呢，我可舍不得走。”
　　“你最好快点回来！”那边显然不耐烦了。莫名其妙，难道真想我了？
　　不过我可不是听话的主儿，挂上电话我决定捱到开学前三天再回去。并且不再给这个白痴回电话。

　　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如果这是诱惑，陆乐段数很高了。问题是，他诱惑我干什么？

　　我没有等到开学前三天，跟陆乐通完话的第二天早上，一辆黑色SUV就出现在我住的那个小招待所门前。夏阿姨从车窗后探出头来，一脸悲痛地说，小南，你爷爷病危，他要见你。

　　长途加飞机地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晚上赶到了医院。家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他们围着爷爷像在开一次重大的会议。病房里没有鲜花，没有眼泪，没有急救设备，甚至也没有护士。
　　我意识到他是真的不行了，他需要在最后时刻有威严地离开。
　　奶奶坐在他身边，一向温柔的脸有点僵硬。我的姑姑，大伯，叔叔们也都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平时却不是一副温柔面孔。
　　“小南！”老爸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表情微微一变。“你过来吧。”
　　我快步走到爷爷面前，握住他的手：“爷爷。”
　　我希望这两个字简单的不带任何意思，我不希望他看出我混乱的内心。爷爷太了解我了，甚至胜过我的父母。疾病使他身体衰弱，但他的目光仍然可以轻易穿透我。现在他就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屋里的人都紧张起来。
　　奶奶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南来看你了。”
　　爷爷点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病危的征兆：“小南，爷爷以后不能管你了。你要管好自己，明白吗？你爸说你已经可以回来了，我相信他，所以你不能让大家失望。管好你自己，明白吗？”
　　我点点头，收拾好心情，回到最开始的我：“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一家人谁都没说话。老爸一直握着我的手，他不是要向我传达某种感情，而是他自己在思考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你觉得你到底应不应该回来？”
　　我点点头。他却摇摇头：“明天再去看一下大夫吧，我希望能确定下来。”
　　我也摇头，因为周围的一切又开始扭曲变形，街上到处是游动的金鱼，各种颜色，形状，吐着不同的泡泡，最后统统破掉。
　　“啪！”

　　“我回来了。”虽然没有必要，但还是给陆乐发了短信。毕竟他也算一个熟人了，况且，我还有很多事想知道。
　　“现在能出来吗？”他声音有点怪。
　　“什么事这么急？我刚回来你不能让我休息一下？”我躺在床上，努力用脚去够头上的吊灯。
　　“哼，想休息，以后机会多的是，我只怕你要一直休息下去了！”
　　“慢！你是说我要被做了？”我的脚呯地砸下来，顺带把身子也拉了起来。
　　“你来不来？不来算了，我难得好心一次，感情都喂狗了……”听起来很哀怨的语气，我怎么敢给他气受啊！
　　“别喂别喂！我来还不行吗？”我一边从床上滑下来一边嘟囔：“这不是狗口夺食嘛……”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在哪见？”

　　事实证明，万人迷的品味也不过如此。我强压着冲到嘴边的鄙视安静地坐在那里，装淑女。不过是一个卖冰激凌的店，装修得金碧辉煌，大有气死哈根达斯的劲头。
　　“你认识曲畅？”陆乐叼着勺子，等待还不见踪影的巧克力慕斯。
　　“见过一次，不能算认识吧？”我就知道这个麻烦没完没了。
　　“你不在这段时间，人家到处打听你，都问到我这儿来了。”他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上，几乎陷进那一团紫色里面。浅黄色的衬衣使他看起来像一大块蓝莓蛋糕上的一块菠萝。
　　我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哪儿得罪人家啦？”陆乐斜眼看着我。
　　“就是跟颜晨说了几句话呗……”
　　“就这样？！”
　　“还想怎样？”我隐隐觉得自己耐心要到极限了。
　　陆乐显然也不愿意多说。我知道他刻意避开了颜晨不谈，这里面的事我也不想多问。
　　本来就与我无关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大事一样：“只是这样就好说了，不过下次小心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别再惹麻烦。”
　　“你什么意思？”完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变化，咄咄逼人的语气一旦冲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
　　“是我要惹麻烦的吗？我老老实实念我的书，你们这些麻烦不都是一个个找上门的吗？我到底哪儿惹你们了？第一天就看我不顺眼是不是？用不着的时候拿我寻开心，用得着的时候再给点甜头。你当我是什么？”我停下来，控制了一下眼里的杀气，“本小姐没有陪你们玩的心情和义务，我的耐心到此为止，我不惹麻烦，你们也别惹我。”
　　我站起来，尽力平心静气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跟你划清界限了，别再来烦我。”
　　转身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还能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里，没有要动的意思。而我刚刚迈出一步，他忽然就到了面前。
　　“神经病啊你？”忽然一记暴栗敲在我脑袋上。
　　“哇！”呜呜真疼……
　　“耍什么脾气？跟你说正经的呐，回来坐着！”他堵在那里不依不饶。“站这儿多丢人，别人还以为我们吵架了。”
　　“搞什么？我要走了！”我揉着额头，寻找报复的机会。
　　“你点了冰激凌还没吃好不好？不能浪费。”我们一起晃来晃去，我逃跑的路线全被堵住。
　　“你不要逼我……”我停止了左摇右晃，阴森森地看着他。但这个白痴完全不吃这套。
　　“我没有啊，冰激凌是你自己点的。”他伸出右手似乎要推我的样子。
　　但是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状况了。
　　下一秒我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向下一拉，自己向外一个转身，再在他背上一个肘击……
　　黄菠萝痛快地扑倒在地上，我则趁机夺路而逃。隐约还听见后面人的议论：现在的女生可真暴力啊……
　　一报还一报，是你先动手的。都扯平了，我要摆脱这个烂摊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常的一双人类女生的手。没有变形，没有幻觉。我抬头看看周围，世界也还是那个世界。没有水母，没有金鱼。
　　奇怪了。
　　手机短讯这个时侯响了起来。不出意料，是刚被撂倒的家伙。
　　“对不起。”
　　我拿着手机的手突然有点痛，也许幻觉就要来了。也许，再也不会来了。我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直到手机黑屏。
　　“放弃吧，你的诱惑对我无效。”
　　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统统都是华丽却失去意义的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