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若闻西木

4、挣扎

　　有句古话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我。和于鸣箫关系陷入冰河期不说，还要隔三差五去安慰程姐姐那颗相思的心。日子憔悴不堪到了极点的时候，周伟冲进来说，同志们，要考试了。
　　我翻翻崭新的课本，发现自己这两个月除了和流氓扯皮基本没干什么正经事。考试基本要废。想想家里那两位，我真的很想去买本自杀指南。
　　考试不好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活费打折。第二名九折，第三名八折……以此类推，如果考到十名开外，我就得靠喝西北风过日子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估计它还能值几个钱，够不够我撑到下次考试……

　　不过为考试发愁的显然不止我一个。
　　陆乐在考前一周迅速换上谄媚嘴脸，每天笑得那叫一个温柔。我无从得知他是怎么确定我成绩优劣的，但他信心十足地把宝押在我身上，不再联络其他优等生。肖丽告密说之前我的角色是由年级第一的陈微微担任的。一到考试前，俩人就跟一对儿似的好得不得了。这次我又跑出来抢生意，估计陈美眉背地里也要搞一个小人写上史小南，拿圆规死命地扎……
　　扎吧，这样我就不用买自杀指南了。
　　烦归烦，考试还是得准备的。直接的金钱刺激比任何说教都好用，我开始每天早上五点奔到教室看书做题。陆乐会给我买早饭，带饮料，象征性地问两道题。而我给他讲题时，他那副样子实在让人很难控制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于是我拍着桌子说，你这样不行的，早上跟我一起自习，我监督你背书！历史政治地理一周搞定！
　　陆乐昏昏欲睡的表情瞬间变成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你说啥？”他咽了口口水。
　　“五点，过来背题。你想不想考过？想考过就来背！”我心想你要说不来我就借机不管你了，乐得清静。
　　陆乐眨眨眼睛，似乎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不过等他眼神稳定了，他居然点头说：“好，五点就五点！”
　　我又栽了。
　　从那以后就变成了我和陆乐背书，颜晨买早饭。第三天我看他一人拿三份饭实在可怜，就说，要不你也一起来背题吧。颜晨除了给了我一个经典的笑，再没说一个字儿。
　　平心而论，陆乐不算笨。心平气和地辅导了一个礼拜，这厮已经可以独立解决大部分习题了。而我因为都在考他，自己的文史题基本没背过。
　　我威胁他说，如果这次我没能考进前十名，他要赔偿我的生活费。陆乐大方地说如果这次他能脱离倒数十名，他可以一直负责到下次考试。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颜晨在一旁隐忍地笑，和以往很不一样。
　　“你笑什么？难道你也要赔一份？”我怒道。
　　“这种事，我就不好掺合了吧。”颜晨笑着摇头，眼角里星星点点的邪恶飘向陆乐，“你也不能同时被两个人养着啊。”
　　我和陆乐同时目瞪口呆，完全不能想象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下一秒陆乐哈哈大笑，我挥舞着两本书开始满地追打肇事者。早上教室里没什么人，颜晨运动细胞超乎想象的好，直接跳过桌椅板凳冲进了走廊。
　　我也不是吃素的，踹翻两张桌子三把椅子穷追不舍。刚冲进走廊就直接撞在颜晨身上。
　　“杨……主任好。”颜晨微微侧身把我挡在后面。我左手举着历史右手举着地理呆在那里，和杨主任大眼瞪小眼。
　　杨主任显然刚睡醒，这么早也不知要去干什么。老人家恍惚了一阵后恢复了严厉的神情，训斥道：“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吵？”说着推开我们往教室里看，只见桌椅板凳死伤遍地，陆乐蹲在一个凳子腿上画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杨主任顿时气得浑身乱颤，职业操守压倒了睡意迸发出来：“像话吗？！啊？！一大早来了就在教室里瞎闹，造反啊？！”他才发现我，更来气，一把把我从颜晨身后揪出来，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也跟他们胡闹啊？要考试了你知不知道？不学好！”我举着书正要辩解，颜晨却插进来说：“不是，她是来看书的，嫌我太闹把我赶出来了。”
　　陆乐也从屋里奔出来冲颜晨说：“你看我就说我们出去玩，现在好了，打扰人家学习了吧？”
　　我只好举着书一言不发。杨主任放开我，说：“你先回去看书吧。”然后又对他们俩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桌子凳子摆好！考完试再收拾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什么时候能消停！”
　　俩流氓显然已经不是初犯了，三言两语就把杨主任哄回了刚来时的状态。看我一副傻呆的样子立在那儿，他们一边一个把我推回了教室。
　　“闯祸啦。”陆乐吐吐舌头，推了颜晨一把。
　　“倒霉呗，这么早他来干嘛？见鬼了。”颜晨回敬一拳，开始摆桌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伤亡其实都是我造成的，颜晨一路跑出去，桌子连歪都没歪一下。
　　“嗯……那个，我来吧。”我放下书帮忙搬桌子。
　　“去去去，别添乱。”陆乐摆摆手，“真想帮忙就去买早饭吧。”
　　“好主意，我要加一份柚子冰茶。”颜晨乐呵呵地说。
　　“蛋挞蛋挞，你知道的。”陆乐一手抡起一把椅子。
　　都这个地步了，我居然还会幻想他们有善心！

　　考试结束后是两天假期，老师改改卷子，学生放放松。我因为自我感觉考的极差，不敢回家，只好留下来帮忙改卷子。
　　这份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的心情逐渐好转起来。因为我发现，我考得很差，其他人更差。几百份卷子改下来，比我好的没几个。不过我没机会改自己班的，也无从知晓自己到底考得如何。直到第二天下午成绩综合的时候，我才战战兢兢地站在老师身后看着他的电脑屏幕，看他点下“排序”键后，页面唰地一下决定了我接下来两个月的命运。
　　第一名，陈微微，第二名，史小南……
　　九折，还不算太坏。我脑海里浮起这么一行字。
　　“考得不错嘛。”老师转头看看我，点头赞许。我客气了几句，忽然记起那俩流氓。不过榜单浩渺，想找两个人实在太难。这时，老师突然对我说：“排好了拿去打印，明天一个班发一份。”
　　呵呵，机会呀。

　　一个小时后我捏着打好的榜单给陆乐打电话。
　　“嘿嘿，你说你能考第几？”我眯着眼睛看着榜单上他细小的名字。
　　“年级还是班级？”
　　“随便。”
　　“猜对有奖吗？”那边犹豫了一下。
　　“有个屁！你说你要是考出班级倒数十名就负责我俩月的生活费吧？”我心花怒放地说，“要是你考到班级前二十名呢？”
　　“假的吧？”他声音并不像他想要的那么冷静。
　　“要是真的呢？怎么谢我？”我心想俩月生活费其实不少了，要是按我的标准来算的话……
　　“要是真的……”他吸了口气，“我就做你男朋友吧。”
　　“……”榜单晃了晃，掉在了地上。
　　“小南？”
　　“你去死！”我愤愤地蹲下捡起榜单，“没有这么赖账的！你哪里值两个月的生活费了？还嫌我赔得不够多是不是？”
　　“我不值么？”他委屈道。
　　“……我可以把你转让给别人吗？”我想，这样说不定能卖个大价钱，不过我也肯定被口水拍死了。
　　“你舍得？”他笑起来。
　　“我求之不得！小祖宗，你考了班级十八名，真吉利！请我吃饭吧！”我擦擦汗，觉得跟他斗嘴实在太冒险了，还是早早结束得好。
　　“真的？哇……”那边传来一阵嘈杂，不知有什么东西遭殃。“请吃饭是一定的，你选吧，今天就请怎么样？”
　　“不好，我今天得回家吃。改日吧，时间有的是。”再不回家汇报估计八折也没有了。
　　“好好好……”已经合不拢嘴，“哎，你考多少啊？”终于记起我了。
　　“算你有人性，九折，还好。”我看看表，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很好啦，我要是……”他兴奋过度，话开始多起来。
　　“不跟你扯了，你就准备饭钱吧，我要回家了。”说完不顾他的抗议直接挂断。和这种人说话，还是越少越好。至于考了二十六名的颜晨，发个短信就好了，他的成果跟我没啥关系。

　　出校门时天已经微微擦黑了，门卫大叔乐呵呵地问我考得怎么样，心情好，跟他多聊了几句。一转身看见颜晨推着他那辆破车晃晃悠悠地走过，旁边跟了一个高个儿女生，看起来不是我们学校的。
　　“嗨！”我冲他摆摆手，“成绩出来了，你知道不？”
　　他摇头说：“我又不是你。怎么样？用不用被养啊？”
　　我挥拳砸过去，这一次他倒没跑，只是伸出一只左手，直接把我的拳头按住。搞得好像领导人见面握手一样和平友好。
　　“去死吧统统去死吧……”我咒骂着抽回手。“你二十六，还不错啦。”
　　“陆乐呢？你自己呢？”
　　“他考得好着呢，十八。”
　　“什么？”颜晨也有大惊失色的时候，真是神奇。
　　“班级十八，比你好多了。”我使劲地鄙视他，虽然没什么用。
　　“臭小子……”他低声说，“你呢？辅导员小姐？”
　　“第二。”我懒懒地说。
　　“班级？年级？”
　　“年级。”
　　“厉害啊！”他笑着说，“这回周伟可爽了，终于有人给他撑场子了。”
　　我笑笑，才发现那个高个儿女孩冷冷地看着我们，像个影子般一言不发。我冲颜晨使了个眼色，他才记起来还没介绍我们认识。
　　“曲畅，我女朋友，一中的。”又指指我，“我们班的，史小南。”然后伏在那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笑起来，很明显不是什么好话。我心里很不爽，于是脱口而出：“这是第几个啊，你自己好歹有个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个多星期果然都是幻觉，我居然有一瞬间以为我们的关系就要好转了。居然忘记了于鸣箫，忘记了程丽明，忘记了之前的切齿之恨。忘记了他们不过是为了一次考试而略施小计收买人心。
　　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难过。想起有阵子没见过于鸣箫了，抡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你在哪儿那？”我没头没脑地问。
　　“在家，怎么了？”
　　“我很郁闷，你饿不？请你吃饭。”
　　“……我刚吃过，你怎么了？考试没考好？”我心里略略有些安慰，毕竟这么多年，她关心我的时候还是情真意切的。
　　“电话里说不清，你来不来？”我说着，竟然有些酸。
　　“……你在哪？”
　　我抬头看看周围，不知不觉走到两条街开外。星巴克的牌子绿油油的在街对面招手，似乎在说，郁闷么？来杯咖啡吧。我狠狠地吐了口气，转身去了旁边的大排档。

　　“你居然会来这吃东西，看来真是出事儿了。”半个小时后，于鸣箫惊诧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似乎从伪失恋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又变成了一副街头小流氓的样子。头发上不知道涂了什么，一根一根呈放射状刺向空中。黑夜里看起来像一颗巨大的海胆。
　　“这儿怎么了？挺好的。”我扒拉着塑料碗里的鱼丸，汤水上飘着一层看不出颜色的油花。“怎么了？陆乐又惹你生气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隐晦得很明显。
　　“唉……”我叹了口气，“你呀，听风就是雨。我们学校那些人恨不得把我说成妖孽，你也信。”
　　“那这一个星期天天跟人家一块早读，算怎么回事儿？”她还真是眼线众多，连我都一并监视了。
　　“各取所需而已……喂，怎么搞得跟审问似的？我叫你来又不是要跟你坦白，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出来碰到谁？”
　　“谁？”
　　“颜晨，和他女朋友。”我翻翻白眼，心想这回傻了吧。
　　于鸣箫却不疼不痒地说：“我知道，叫曲畅吧？挺高的，长得蛮一般。”
　　“你知道？”我转念一想，她怎么会不知道，曲畅不是她们学校的么？
　　“当然，我们是一个班的。”她笑笑，再也阻挡不了神色的黯淡。那张苍白的脸僵硬地笑着，却没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不用她再解释什么，我已经能猜到个大概。想起那天早上颜晨踩着桌子逃跑的样子，我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如果程丽明、于鸣箫、颜晨和陆乐是一道选择题，那么这四个选项，可能都是错的。我就是那个被迫做一道不可能做对的题的人。如果没有我，他们又会怎样呢？
　　“他们……”于鸣箫深呼吸了几次，开始讲述这件事的经过。“……他们也是通过傅磊认识的。”
　　只是曲畅没有于鸣箫那么多顾虑，认识之后女孩子迅速展开行动，用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超越了于鸣箫几个月来的全部努力。当然，对于颜晨和于鸣箫之间的牵扯，曲畅也是心知肚明的。于是主动和于鸣箫套近乎，两人搞得跟好姐妹似的。弄得于鸣箫有苦说不出。
　　“曲畅其实……是一个忌妒心特强的人，颜晨以前那些女朋友，甚至只是关系好一点的女生，她都变着法儿地警告过了。所以现在，敢跟颜晨说话的女生都没几个。”她瞟了我一眼，继续说：“也包括你们学校的。”
　　“不会吧？”我大惊，刚刚当着人家的面说了一大堆，还顺带鄙视了她……“她……她都怎么警告的？”
　　于鸣箫淡淡地说：“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平和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有电闪雷鸣的感觉。一团积雨云缓缓飘到我头顶，开始哇哇大哭。
　　“好了好了。”于鸣箫终于看不下去，“也不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你把头抬起来一点好吧？都快扎到碗底了……”
　　“呜呜……”我哭丧着脸说，“我已经受够了，还能更惨点儿么？”我心里想，要是她知道那天早上我追打颜晨的事，我估计这会儿已经马革裹尸还了。
　　“你还有时间准备啊，而且你看我不是也没事儿吗？别紧张。”她眨巴着小眼睛尽力安慰我。
　　“……对啊，你为什么没事儿啊？”我揉揉哭丧的脸，恢复了一点智商。
　　她仰脸看天，我们坐在路灯和一棵行道树中间，头顶拴满了各种花色的电线，一个白炽灯泡浮在线网中间，晃花了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跟曲畅说我是他妹妹。我跟她说我不是。”
　　“妹妹……”我笑了，虽然这不是笑话，但是很好笑。“你拐弯抹角的不就是想说是颜晨在护着你么？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对他有什么幻想？”
　　于鸣箫抿着嘴，不回答。
　　“他就是那种人，不经意间做点什么你就一个人瞎想，真不知道你中了哪门子邪了！和那种纨绔子弟有什么可玩的？”我想起上次和她闹僵的事，牙根又开始恨得痒痒。
　　一直放空的于鸣箫听了这一句忽然回了神，抿着的嘴也咧开笑了：“纨绔？”她的笑容越来越诡异，最后变得有点像哭。
　　“小南，你真的……有点少根筋。”她晃动着海胆头，严肃得很滑稽，“好多事情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
　　“啥？”我愣住，被人当面说少根筋毕竟还是挺挫的，我就被一时挫在那里了。
　　“他虽然天天和陆乐混在一起，念得又是明津这样的学校，但他其实和你们很不一样。”
　　我再次惊住，原来郁闷的心情被一个接一个的震惊轰出了九霄云外。
　　“他没什么家世背景，能上明津纯粹是因为他爷爷曾经是你们校的副校长。所以除了陆乐，他在你们那里也没什么朋友。虽然很多女生喜欢，但他骨子里还是自卑的。
　　“你们学校里那些人，吃的穿的用的，每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比如说你吧。”她指指我的脚，我低头看见夏阿姨给我买的那双圆头皮鞋。“你们都穿校服，但你这双鞋至少要值个千儿八百，大概是他所有鞋子加起来的价钱吧。还有手机、手表、书包……你们习以为常，买东西连价格都不问，全凭心情。他和你们这样的一群人在一个学校里朝夕相处，总会觉得不舒服的。”
　　我摸摸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心想价格还是要看的，我还没达到那种地步。嘴上却结结巴巴地问：“那……你怎么知道的啊？”
　　“傅磊跟他是初中同学。”她耸耸肩，“他们关系倒是真的很好。”
　　“那为什么跟陆乐也很好呢？”我想起和风之夜的那一次，陆乐显然不是什么平民阶层。
　　“你可以自己去查啊，说你少根筋一点也没错。”她狠狠地鄙视了我，而且是又一次。“还有曲畅那边，你最好防备着点。”
　　我坐在那里愣神，一时间世界又乱了套，而且这些混乱原本于我无关。我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无底陷阱，最终的结果根本无法预测。
　　我讨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我钟爱的生活里，一切都该条理分明，分秒不差。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清醒了，记起了自己该做的，也记起了不该做的。被别人的生活所诱拐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毕竟我只是个插班生，不该玩得这么投入，不是么？

　　鱼缸再美丽，也不是真正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