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君子》我爱大红袍

252、第 252 章

　　一片白茫茫的，巨大连绵的冰川透出一线幽蓝，像是时间被封存在厚重的冰雪下面。
　　昆仑山，这里同王银蛾当初来时的模样一般，除了那个联通两界的通道已不复存在，没有梁月庭口里金光灿烂的建筑和精美的楼台群，更看不见一点活物的影子。
　　到处都是冰雪，冻得她浑身直发抖，骨头都变得青紫了。
　　王银蛾的妖力已经逐渐衰退，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衰老，爬这么大个山花了她近半年时间。
　　从江陵一路赶到乌陵，她中途去看了眼李乐绯，李乐绯被一户为人善良的人家收养了，加上乌陵这边有她托的人暗中照顾，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李乐绯见了她，还和小时候一样缠着她找她玩。王银蛾不得不在乌陵多逗留几日，后来实在呆不住了，就留信一封径自离开。
　　人常说，发生变故前有些人是有预感的。
　　王银蛾自觉日子不多了，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昆仑山，怀里揣着一点微热的希望，等爬到雪山上，那点希望就被四面八方呼啸来的劲风吹冷了。
　　王银蛾一屁股坐在冰雪上，整张脸冻得发紫发红，后来她实在冷得厉害，就什么也不说下山了。
　　王银蛾回到江陵，一路上看见好几座新建的庙宇，庙里香火鼎盛，不由得奇怪。
　　亲卫告诉她:“这是江陵人为您建造的神像。”
　　听罢，她一阵无语，早说不让建却偏要建神像，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可是这心里却生出一点暖意，就像小时候到外面闯祸了不敢回家，家里还会留她一碗热饭。
　　到江陵后，王银蛾收拾起肩上责任，继续勤勤劳劳地处理公务。
　　然而没多久，梁都却传来帝王薨的噩耗，据说是帝王因为连年战事损伤过度，一不留神感染了风寒，就这么去了。
　　好在她培养的长公主年岁已长，能力出众，得天下民心既位，称为德帝。
　　王银蛾乘车去参加先帝的丧礼，被长公主叫去谈了一席话，无非是长公主新登基需要巩固老臣。
　　“小春。”王银蛾从宫中出来，对亲卫招了招手，“今夜我们就回封地吧。”
　　小春怪道:“先帝还未下葬，这时候走会不会——”
　　突然，王银蛾捂嘴一阵咳嗽:“小春，我身子近来越发不好，恐怕是要退位让贤了。先帝已逝，我已来看过，尽过君臣之义。”
　　回江陵没多久，王银蛾就写信上奏自请退位。
　　可是德帝的消息还未下达，她这里已一夜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
　　那天，她正是发病最难受至极，不知何人闯到她院子里，撞见她由人形慢慢变作怪物的模样。平日这个时辰，院子的下人都会被清空。
　　那人撞见了，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地爬出去就开始大喊大叫，说江陵府主是个怪物。
　　王银蛾疼得死去活来，根本无法阻拦。
　　小春去了地牢端药回来，发现有人来过，当即要去追杀。
　　不想，那人竟带着一帮拿着武器的人冲进府邸，王银蛾此刻丑陋的面容就这么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有人吓得尖声嘶喊，有人大声唾骂，有人拿着武器蠢蠢欲动，可无论是哪种，他们的眼里都带着一种恶心和嫌弃，好像她是不详的污秽。
　　前一夜，王银蛾还是那个人人敬仰的慕光将军，他们甚至为她建造神像祈福，不想一夜之后，他们就带着嫌恶咒怨叉着她到市场里，打算一把火烧死她。
　　一些人架起火堆，把她和小春捆在柴火堆上，浇了一桶又一桶的油。
　　天光微暗。
　　王银蛾嘶声哭喊:“你们放了小春，她是无辜的！咳，小春是无辜的！”
　　可人群丝毫不理会。
　　他们正在愤怒，咒骂她心机险恶，明明是个怪物却要装成人欺骗他们！
　　是她，这个残暴的将军率领军队横行霸道，毁坏他们的城池，害他们家破人亡！
　　是她，这个一地之主，收缴他们的赋税，奴役他们的身心，还要受他们香火供奉！
　　“走，你们在这儿看着怪物！我们去砸了妖像！”人群呼号着，相继涌去。
　　只剩一些精壮的汉子手持锋利的武器，守在火场边上。
　　一边是身体上的剧烈痛苦，一边是心理上的痛楚，两者彼此撕扯，王银蛾只觉得耳边吵吵闹闹，如坠深渊。
　　啪嗒，啪嗒。
　　一滴血红的眼泪落下，王银蛾身上的人皮彻底崩裂，曾经那张明媚俏脸变成一张山羊脸，脸皮上还有毛，一双眼珠子变得纯白。丑的要死。
　　她轻易一挣，绳索尽断，挥手一抬，那些守卫的汉子刚惊恐地眨了下眼睛就断了脑袋。
　　王银蛾转身替小春解开绳索，不想，小春瞧见她的面容，一下子竟然吓死了，脸色青白，是一口气没喘上来 。
　　王银蛾愣在原地。
　　人群得到消息，急忙赶回，脚步声轰隆如步军入境。
　　王银蛾神色微动，抱起小春的尸体一跃而起，消失在细密的雨丝中。
　　她把小春的尸体安葬在一处春天会开满白色小花的坡地上，没有立墓碑，是怕那些百姓不过瘾，追来捣乱墓地的清净。
　　“小春，对不起。”
　　王银蛾后知后觉，伸手摸上脸，突然她惊醒，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坡滚落到溪水边，低头一望，凄厉的惨叫惊起一枝头的小鸟儿。
　　再醒来，雨已经很大，她全身都湿透了。
　　马车赶路的声音越来越近，王银蛾动了动手指。忽然，马车停下，一个人对着马车里说几句，便飞快赶来。
　　王银蛾急忙把脸埋进泥水里，还好她还是人的形状，除了脸。
　　那人是侍卫打扮，一眼看见她腰间的令牌，吓得就要伸手去扶，却被她惊慌之鸟似的躲开。
　　侍卫只得又回去禀报，紧跟着一道略微急促的脚步声逼近。雨停住了，不是，是伞挡住了雨水。
　　“王银蛾。”
　　王银蛾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吓得把头埋的更低，浑身颤抖。
　　“你别过来，我求求你——”
　　他轻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雨太大了，我扶你进马车。”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扶她。
　　王银蛾一下子弹出好远，全身战栗，近乎咬牙切齿地恳求:“你别过来，求求你，别看我——”
　　他不解。
　　王银蛾忽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件蓑衣和斗笠？”
　　脚步声远了又近了。
　　王银蛾道:“放在地上。”
　　说罢，她腰间取下某物，精准无误地扔进那人怀里。是一枚先帝赏赐她的白玉玉佩。
　　“谢谢你，你走吧。”
　　王银蛾小心翼翼地钻进蓑衣和斗笠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紧跟着手脚灵敏地钻进山坡上面的林中，犹如一头被放生的野兽。
　　后来，江陵府主是妖怪的事情传出很远，家家户户吓唬小孩子都爱用这句:“再不听话，到时候就叫江陵女怪物把你吃了！”
　　六百年，说长不长。
　　先时王银蛾一直待在土香城附近，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猎人和游侠，一边守着娘亲她们，看着哥哥嫂嫂生了二胎，大宝长大成人，家人生老病死。
　　到后来，她可能是一瞬间看懂了，就丢下大宝的孙辈一代，独自离开。其实她也不做什么，四处漫游晃荡，像个孤魂野鬼一样。
　　六百年过后，某一天，还真应了帝君的话，她的劫难终于快熬完了。体内的妖力已近于无，王银蛾现在的身体素质基本和一个常人差不多。
　　这次她分明藏的很好，却不料被哪个眼尖的猎人发现了，带着猎狗一路追杀她。
　　王银蛾几经生死，多亏她已是个老怪物，经验丰富，花费许久终于把难缠的猎人猎狗们甩掉。可还没开始高兴，自己的肚子已咕噜叫起来。
　　这次，她决定冒个险，进城。
　　将帷帽戴好后潜伏进了山下一座小城镇，王银蛾随机挑选了一个成年男子，将他蛊惑到没人的街道，然后吸食他的血液。
　　男人痛苦求饶。
　　王银蛾却不以为意，甚至语气温柔地安慰他:“我饿了。我只是要你的血液，你不会死的。”
　　本来喝点血就打算放过男人，再无声无息地离开。
　　可惜这次她竟失误了。
　　“啊！”
　　哪里来的人间小女孩撞破了她的好事，惨叫着喊道，“夫子，有妖怪！”
　　王银蛾可惜地放开猎物，正要打算逃跑，不想一道温和却威严的灵力轻飘飘落在身上，五脏六腑刹那间被震的粉碎。
　　她暗中吃惊，心想难道自己要葬身此处。
　　这般想着，回头，冷冷地看向来人。
　　是哪个人多管闲事！
　　可当她看清那人的相貌时，一下子愣住。
　　这是一双很熟悉的眼睛，眼的形状狭长似月，茶褐色的眼珠澄澈如水，纤长的眼羽微微下垂透出一股慵懒的思考。
　　王银蛾掩在衣袖中的手不停颤抖。
　　对方也看着她，神情怔忡。
　　王银蛾猛然想起如今的自己，是多么丑陋，梁月庭他一定认不出自己了，没准还会和其他人一样避之不及。
　　身体快于大脑思考，王银蛾等不及他开口，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走了。别追上来，她心里反复叫着。
　　可惜，梁月庭还是追了上来。
　　“停住。”
　　王银蛾猛然停下，背对着他。
　　“王银蛾，你不记得我了？”梁月庭走上前。
　　“我已经变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怎么又到人间来了？”
　　“我来找你的。”
　　她一怔，心口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可是却说不出话。
　　王银蛾转身，就看见梁月庭惊悚的目光。她心中哀叹，果然。
　　正欲低头，避开他目光所视之处。
　　梁月庭忽箭步上前，捧住她脸，他的手有些发颤。
　　王银蛾奇怪，张口想问他，可是脸上湿热一片，刚张口哇地吐出一团血沫。她都差点忘了，梁月庭刚才那一掌可是实实在在打中了她。
　　难道说，自己命中注定要死在他手中？也好，她笑了笑。
　　“梁月庭，你真是来找我的吗？”
　　他答:“嗯，我来找你确定我们的约定。同心结，你忘了吗？”
　　“可是，你不是恨我吗？”
　　他苦笑，答:“一切因果报应，今日偿还尽。我和你从未真的有过恨。”
　　未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王银蛾只觉得身体一轻，脸上又恢复光滑。她不敢置信。
　　梁月庭伸手握住她手，沉默片刻，道:“你转世之后，可别忘了我。”
　　灿烂日光从枝头缝隙倾泄而下，轻轻打在梁月庭身上。他跪在一地白色细沙面前，风吹动凌乱的发梢，他身体动了动。
　　那年春天，卷烟城中出现奇迹，一夜之间，城里外四季之花一齐盛放，三日三夜花开不败。
　　世人大异，纷至沓来，城中游人如梭，有一青衣帷帽游侠坐于城楼上，低首俯视人间，吹着幽笛。
　　此事为当地史官记载入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