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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龙爪槐(上) ...

  •   【槐树摇下飞鸟似的落叶。】

      两个月多了,从遇见狸宝的那一回开始,姥姥就整个儿把调料铺的事情交给我,她自己除了偶尔交代一些繁复的工作之外就再也没有过多干预。
      时光遁入秋季,日光渐行渐短,寒意开始蔓延。我不忘提醒姥姥出门要多加一件衣服,因为她常常是大清早就出门了,到深夜里才回来。她有备份钥匙,往往是我在床上还未入眠的时候,听到开锁的声音。声音又轻又缓,生怕吵醒了我一样。见到姥姥的次数变少了,常常是隔着几天才见到一回,有时候猛然发觉姥姥消瘦了许多。我不止一次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是姥姥缄口不言。我忽然有种不恰当的感慨,似乎在我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姥姥就瞬间苍老了。
      姥姥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一个利索的老太婆,虽然矮小,但是走路时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她走路和她处事时一样麻利干净。我猜,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女强人。而现在,在我见到她那些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她总是亦步亦趋地慢吞吞地走路,眼神不再尖锐,而是丧失了焦距。好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有一个怎样的姥爷,有怎样跌宕起伏的故事。往事在岁月中沉淀,她的欢愉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窥见,那一份独属于她的雪月风花,这会儿又把她从我们的是时空中拉回过去。
      姥姥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我想。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又出去了,狸宝没过来铺子里。太阳下山后,我看见了白娘。
      “白娘姐姐。”我卖乖似地地叫了一声。
      “子初,为什么最近都没有看到老太婆呢?”白娘说,她的皮肤白皙到透明,在暖暖的灯光氤氲下染上了浅浅的红。美女妖且邪,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我也不清楚,她每天早早就出门去了,店铺关门了才回来。”我实话实说,顺手整理了一下今日的账单。
      沉吟了一会儿,白娘说:“子初,你多大了?”
      “十八。”突然问年龄,我微感诧异,放下了手中的活去看她。她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我补充了一句:“很快,过了年就十九了。”简直是废话。
      “如果,我说如果的话,”白娘迎上我的目光,“如果老太婆去世了,你有打算吗?”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该不会是因为姥姥出事了,白娘先来试探一下我的情绪吧。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姥姥的生活会怎样。我爹娘一个升天了一个丢下我跑了,如果姥姥也去世了,那偌大一个世界,岂不是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没有。”我艰难地吐出这一个词,然后像赚赚一贯瞪眼睛的表情,警惕地看着白娘神情的变化。
      她却咯咯地笑了,拍拍我的头说:“瞧你被吓的,我只不过随口问问,假设而已。”

      她走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了姥姥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怎么办?想破了脑袋也没有理出一点思绪,我向来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不会为将来做打算。正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感觉有一阵冷风吹进铺子。可是铺子一楼没有窗户,通向后院的落地窗是关着的,而且铺子门是玻璃门,不是客人推开的话也是关闭的,怎么会有冷风吹进呢?我摸了摸冻僵的鼻子,转身,考虑着要不要上楼拿下一件外套来。算了吧,反正也快打烊了,干脆今天提早关门吧,也再没有客人了。我回身转身走向门口的一刹,正撞上一个男人突兀地乍现在眼前,我的鼻子差一厘米抵到他的胸口。我可怜的心脏像过山车失重的瞬间一样咯噔地坠落,我都可以想象我的脸色瞬间惨白的样子,一定比白娘的还要白,白得多得多。
      天哪,吓我一跳。他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在我分神的时候瞬间转移到我面前的。
      我退后两步打量他。这个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穿着老式的西装,干净的短发,清俊的面容,很高,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在蓝草镇的任何一个地方见过他。可是,我就是觉得他的脸有点熟悉。我的记忆就是如此不堪重用,我深度怀疑我是否患了健忘症。“欢迎光临。”我说。
      他微笑着看着我,轻悄悄地走到柜台前,说:“调料铺的生意怎么样?”
      我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瞬间降温了,我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抬头看他,而对方只是不轻不重地微笑,干净明亮的笑,就像他的嗓音一样亲切温柔。我回答:“生意还不错。先生要来一点儿什么?”
      “长得挺漂亮的呢。”男人笑着,伸手来摸我的头。我身体条件反射地躲开了。他脸色一下落寞起来,缩回手,尴尬地在裤子上摩挲了一下。“多像你姥姥年轻的时候。”
      我看见他落寞的神色,有点于心不忍,于是问:“你认识我姥姥?”
      他的眼光在听到“姥姥”这名词的时候柔软得像水,眼睑微阖,仿佛深陷回忆之中一样,他说:“你姥姥呀……呆呆,你要听话,不要让她多操心。她最近每天去看我,你叫她不要去了,身体要紧。”
      我满腹疑问,究竟这个男人和姥姥什么关系,男人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知道姥姥年轻的时候的事呢?那个时候,他不是应该没有出生,或者年纪很小吗?最重要的是,我的耻辱,我摆脱不掉的小名,呆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说姥姥每天去看你,那么先生你家在哪里呢?”
      他又戴上他招牌似的温和的微笑,说:“龙爪槐之根,封土之下。”
      听得我一头雾水,正想深究,迎客铃却响起来了,我扭头看见拖着沉重步伐的姥姥。我心说,姥姥来的正好,我们就来对证对证。说说看吧我的姥姥,您大把年纪了,该不会还在外头背着死去的姥爷养了一个小情人?回头时,却发现咫尺之距,那个男人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脚都冻僵了。

      姥姥瞥了我一眼说:“怎么,我早点回来就这么惊讶。”
      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说,关了店门,扶着姥姥上陡峭的楼梯。状似无心地,我说:“姥姥,您明早不要出去了,铺子还是我看着,您老就好好养养身体,瞧这阵子消瘦得。”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她的手如兽骨般,根根节节,瘦却铿锵有力。抬眼,对上她冰凉的眼,我隐隐有种不详的感觉。她手渐渐上滑,抚摸这那一串桃木手珠,她说:“子初,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有些事你学会要自己面对。这串手珠和铺子都是我留给你的,铺子是你的家,手珠是你的命。”
      永恒在瞬间,穿过我的神经丛,犹如分开浅草和芦苇的风。姥姥浑浊的眼里,仿佛有小银鱼在游动。还没等我看清,她默默地转身,蹒跚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点什么,大喊:“姥姥吃了饭吗?”
      她摆了摆手,关上了房门。
      她留给我的那个背影,背脊弯曲得像山,可那一刻我觉得,山要崩了。
      赚赚在我脚边来回蹭,我把它抱起来,带回了房。我躺在床上,挠着赚赚的下巴,我喃喃自语:“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事。对吧。”那只是一种隐隐的感知,从年幼时扎根在肉身力度的刺。它随我的命脉流动,我能感知,却无法捕捉他的位置。
      赚赚眯着眼,完全忽略我的话,喉咙里发出打呼噜的声音。
      干脆,明天不管铺子,偷偷跟踪姥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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