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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狐狸先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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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今天清晨又下了一场雨,携着肆意狂欢的风撞进我的房间。房门吱呀吱呀地挣扎了几声后轰然一声巨响地关上。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惊醒的。姥姥看我醒了,不顾我哭爹喊娘把我从床上拉下来。开手机一看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姥姥,这才七点呀!”姥姥穿戴整齐的样子,一手把个本子塞到我怀里。她老人家郑重其事地吩咐,她因事外出,调料铺我来代工。本子上都有调料的代码和价格,我只要照着看就行了。如果见到熟人,给他九九折。我心说九九折有个屁用,姥姥真是一如既往地,抠。我瞬间回忆起以前她说“吃鸡翅的骨头要啃干净,啃完后记得把骨头喂猫。”姥姥咳嗽两声:“什么表情!”我谄媚似地笑笑,回归正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熟人呢?”姥姥说:“问得好。说老太太怎么不在的,就是生人。问死老太婆怎么不在的,就是熟人。”
那时候我只当这是顽话,没想到还真被姥姥说中了。
近中午的时候,哗啦啦地老天爷又泼了一桶水。乌云把天空挤成了一条明亮的缝隙,分明是十二点钟光景,却黑麻麻如同夜晚一样。起先听见门外有歌声,唱的是“赋庄生秋水篇,布袍宽风月无边。名不上琼林店,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然后门口迎客铃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大男孩就是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中午哼着歌笑盈盈地走进来的。那时我不知道他会是我生命的托盘上最重的那个砝码,在公元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二日正式进入我的生活。真可惜我们的这次时隔十年的重逢,不像诗经里在那样一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清晨,可是起码上,凑合着也可以说是“风雨如晦,闲暇不已。”吧。
话说回来,这家伙还真一点也不客气。他像镇子上所有调皮的小孩一样,无比熟稔地手一撑,轻盈地坐在了柜台上。“咦,今儿是小丫头看铺子啊。怎么,死老太婆呢?”
我正闲着没生意做,翘着二郎腿给罗谷月发短信,他这风风火火地一来,把我吓得不轻。我抬头看他,他也笑盈盈地看我。这一看,我就半晌都没挪开视线。
这家伙的长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我实在想不通一个男孩子怎么长出一样一副漂亮的眉眼来的。眼角上扬,眉轻佻,像一只狐狸一样。特别惹人注意的是他眼睛的颜色,那是一种极清极浅的绿色。不管是不是带了有色隐形眼镜,我都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好看得很。就像一枚冰润清亮的和田玉,又仿佛是春天冰雪消融后,透明薄脆的冰层下微微荡漾的湖水。他穿着宽大的月白色短衫,蓬松的黑色七分裤,和老式的中国布鞋。看起来柔软宽松,但是不合时宜。啊,这打扮活生生就是封建时代的农民。可是他微卷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和精致的眉眼倒让他看起来带着一点儿洋气。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大约和我一样的年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错觉,我总冥冥中感觉我见过他。不是我看到帅哥就想攀亲,也许,真的是小时候的玩伴也说不定。
回过身后,我镇定了一下情绪,顺便检查了一下口水有没有不经意间流下来,说: “姥姥出去了。您要点什么?”
他压根没搭理我,环顾了一圈,一边打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
“这铺子怎么几十年如一日呀,我四十年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十年前也是这样——哦呀,你那时候还小吧,小丫头终于长成大丫头了,我见过你的。”说着他有模有样地自我肯定式地点了点头。
我心说你装什么成熟,咱俩一般大小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你这小毛孩顶多比我大那么一两岁,何来四十年之说。转念一想,莫非他也是想和我混个熟人,好让我给他一个更加实惠的价钱?别人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长得好看的人多半是智障。当然除了我。就他这么点小把戏,哼,我才不会上当呢。想着我不由自主哼出了声,说:“原来您上辈子就是咱铺子的客人,这辈子惦记着又来光临了。”
他皱起眉头,斜觑着眼:“嘿,嘴巴挺利索。你不信也罢,倒是仔细想想你小时候是跟在谁屁股后面大哥哥大哥哥的叫个没完。”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朦朦胧胧想起来一些。大约在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阵子听说有个远房亲戚来我们家住。是不是他我没啥印象,只记得也和他一样有一双碧绿的眼珠子。我审美水平不高,还问姥姥大哥哥的眼睛怎么发霉了。这话姥姥传给大哥哥听了,他笑得差点没噎死,还说,这丫头不是智障吧。打从那时起我就讨厌他,赌气一个多月没跟他讲话。后来,我们班的女生向老师告状,说我总说一些鬼话来吓唬她们,于是我的班主任就要找我家长谈话。那天姥姥没来,反倒是大哥哥来了。听了班主任说事情原委后,大哥哥点头哈腰笑着说我会好好教导她之类的话。接下来好戏来了。他领着我在班主任眼皮底下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手没碰着门,隔着三米的距离,很做作地大喊了一声“开”,那门就像听到了指令一样砰地弹开。我踏出门栏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班主任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只觉得有大哥哥真是太有面子了。虽然我一直没有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让门听他话似地打开,但是我那傻的可爱的班主任一定以为她见鬼了。姥姥曾说,一般的鬼是如同气体的存在,摸不着,没有实体。我可以用眼睛清楚地捕捉到它们的所在,可是它们像光线一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无法触摸。所以一般情况下,鬼是不可能开门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光明正大摆在眼前的例外。
难道,十年前的大哥哥和眼前这个古怪的家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同一个,那……他真的是人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间隙,他转移了注意力,眼睛瞥上了我腕上的手珠:“呦,这珠子真漂亮。”说着他毫不矜持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又尖又长,好像漫画里的犬夜叉。我猛地记起姥姥警告我不能让别人碰到这手珠,于是手腕顺势一转,突然用力抽了出来。虽然说好色的男人的天性,更甭说看见我如花似玉,但是好歹也要一个起承转合啊。我瞪着他,没好气地说:“您这是来闹事的吗?”
“你再看看我。”他瞪着眼睛,戳戳自己的脸,“难道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我叫什么?”他说。
我心说这家伙该不会脑子撞坏后,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所以要满大街地问吧。我摇了摇头。这时候,我看见在光影交织下,男子身后有什么红红的东西动了一下。
“不会是认错了吧。”他喃喃地说,“你不是死老太婆的孙女吗,不是吗?不如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看?”
我无语。心中暗骂他该不会是街上的混混吧,要防备一点为好。所以我身子微朝后倾,手里摸到一个硬东西,然后干脆地回答他:“你疯了。”
他无意中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像食肉动物一样。我被他看得有点发寒,正好他晃了晃脑袋,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就在这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他身后那团红红的东西是什么了。啊,优哉游哉在他身后摇得不亦乐乎的,竟是一条肥大的毛茸茸的尾巴!
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妙了,被妖怪纠缠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第二个反应身体不由自主已经做出了——手里那块硬邦邦的东西在我抡起手臂甩出后,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脑袋。第三个反应是,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我的手机……于是第四个反应,我尖叫了一声。
他捂着脑袋咬牙切齿:“哦麦嘎!明明是你砸我的,叫的人应该是我。你不记得我就算了,也犯不着打人啊喂……子初呀子初,妇道人家怎么这么暴力!”
“你知道我叫子初。”我吃了一惊。
他苦笑说:“岂止是知道。我呐,是离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