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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蓝草镇(四) ...

  •   光从下面漫入,照射着她的脸无比诡异。定睛一眼,竟然是姥姥。
      “啊,姥姥,你怎么回得这么早……”我故作镇定,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了。
      姥姥阴郁着脸,盯着我,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盯多久了。
      “其实,我只是想……捉老鼠。那些老鼠半夜里吵死了。”见姥姥不说话,我又补充道。
      姥姥继续盯着我,我觉得这个谎言编的烂透了。良久,她终于开口了:“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什么?”
      “你迟早会看见的,箱子里的东西。”姥姥说,“把那支箭拿给我。”
      于是我屁颠屁颠地就再次开箱,把箭递给了她。
      她再没有深究。我偶然得知,她是因为忘记带钱包才半路折回来取,孰知铺子门被我锁住了。她没声张,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就看到我的梯子架在走廊尽头。接下来的事情,大概就是她如何眼睁睁看着我在阁楼上鬼鬼祟祟的动作吧。
      过了几天,当我快忘记这回事的时候,姥姥给了我一串桃木手珠。用十八颗珠子串成,深得逼近黑色的深棕色。手珠应该是用那一支箭做的吧,我想。姥姥说,手珠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连洗澡也不准拿下来。
      这事儿也就在付霖被消灭后不久发生的,从此没有被这些“闲杂鬼等”纠缠过。

      你瞧我,一张口一闭口都是“小时候”这个“小时候”那个的,其实我才这么小,到底有什么资格回忆这些。说起来我的童年除了阴阳眼惹出的祸外,都是平淡无奇的,仿佛一汪寂静的水,偶尔有微风扇动点涟漪出来。
      我在麒麟中学读书那阵子,一点儿也不努力,只想着毕业后接手姥姥的调料铺,没做过去城市里上大学的打算。要知道我不是一个爱读书的小孩,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往往已经神游海外。我可不想好不容易从一个小牢笼里跳出来之后又要自动地跳进另一个大牢笼。因而我每天就想着怎么逃离这监狱一般的高中。
      现在我回想起高中的时光,让我眉头舒展的就只有罗谷月。应该毫不夸张地说,她呀,是我童年交过的最好的朋友了。
      放学的时候,我们两人常常去附近废弃的公园里散步。就是高一的时候我和付霖常常去的位置。在夏季,公园的池塘里放眼望去,满是饱满盛放的白莲花。小镇里不像城市里到处有保安,我和谷月两个女孩挽着裤腿就跳进莲花池里摘莲蓬,也不会有人来管。水刚刚好淹到膝盖,有些淤泥踩了会陷下去,而靠近花茎和根部的是硬实的泥,我们手拉手在花丛中穿梭。那个季节的莲蓬还没有完全成熟,较小嫩黄地,我们把摘了的莲蓬塞进袋子里。那时候天空是澄澈透明的蓝。并不在乎摘了多少莲蓬,只是每每回想起那情形嘴角都会带着幸福的弧度。
      玩累了,我们就趴在石头上歇息。我经常书包里装着几本闲书,咱俩就一起看,看完讨论书里的情节。犹记得看到《水浒》第二十五回“王婆贪贿说风情,□□药鸠武大郎”的时候,她一连骂了潘金莲好几句。又看到潘金莲递过一杯酒,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她把书往地上一砸,怒道:“这婊子好不知好歹,竟敢引诱我最爱的武松。”我笑:“小说也较真?”她满脸认真地说:“我最恨似潘金莲这般,诱搭好汉的贱女人。”凭她这番举动,我又在心里敬佩了她三分。
      那是俗的时候,当然偶尔也有些雅的时候。那就是我俩抱着诗集读的时候。我读舒婷的诗,顾城的诗,北岛的诗。她不屑这些,她读海子——那个卧轨自杀的天才诗人。她说,海子就是变成诗人的梵高,他用生命的浓墨重彩,描绘自己内心的那团熊熊烈火。
      有一次她看海子的诗,看着看着忽然哭起来了,扑过来抱住我抽噎。我翻了翻,看见了她刚才看到的那首名叫《九月》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原野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这草原。”这是她最爱的诗句,我看见她把这句工工整整誊抄在周记本的内页,像独自宴飨的宝藏。
      再后来,高考的战车滚滚而来。班上的人明显地分为两派——拼命地玩的,玩命地拼的。真不好意思,我属于前者,而谷月是坚定地站在后者那一方的。我知道她讨厌蓝草镇,讨厌贫苦荒凉与世隔绝的小镇,讨厌低矮的楼房与古旧的习俗。她是一只笼子困不住的鸟,注定要获取自由,飞到她憧憬的天地。她要考上好大学,考到大城市里去,去闯荡这辽阔无边的世界,去见识大城市里的灯红酒绿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去获取如同圣经一般的文凭然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前卫时尚的女郎——彻彻底底地,洗刷干净蓝草镇的一切痕迹。
      总之,在拿到A市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就搬着行李坐上长途巴士走了。我和她最后又去了一次那个废弃的公园,两人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离别之际,我很煽情地送了她一颗莲子。嫩黄嫩黄的,小巧可爱的,只是心是苦的。
      我曾经幻想过的,和她一样,做一只南来北去的飞鸟,将道路铺在苍茫的天空。不学那顾影自怜的鹦鹉,朝朝暮暮离不开金丝笼。这是我们各自的不幸,也是我们共同的苦衷。因为我们对生活想得太多,我们的心呀,才会这么深重。什么时候蓝草镇不再与世隔绝,移除三面阻隔的大山,使高楼兴建得一如这树木般葱茏。什么时候大地春长在,安抚困倦的灵魂,无须再来去匆匆。
      时间如同寂静的水,在东升西落的太阳中彳亍流淌。原来这里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为人们无法看见时光,因此姿态静止。
      她走了之后,我成天闷得发慌。我知道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这无聊难以打发的时光。我努力去回想在我遇上罗谷月之前,在我和她做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之前,我是怎样独自一人忍耐过这寂静缓慢的岁月的。可,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谁记得呀。
      偶尔我会妄自揣测她的未来。或许她会和一个什么企业的CEO或者IT总经理结为连理,当然前提是她有这本事的话。然后呢,我无法具体地预测,但是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变成一对平凡的饮食男女。生小孩,努力工作,防止丈夫外遇,定期去做美容护养,去旅行……
      而我。某一个时刻我怀疑,我会和姥姥一样,做一个辛劳而坚韧的女子。辛勤地守着调料铺,找个镇子里的人结婚,生个胖娃娃,养老,给下一代的人说些山神鬼怪的故事,然后寿终正寝,化为青山的一部分,度过这平凡而漫长的一生。
      你看,她在城市里,其实也无非是做这些事情罢了。那么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和在那里做这样的事情,这些生活真的只是碰巧纯属雷同吗?这些生命中必须涉过的艰辛,真的会因为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吗?
      十八年荒芜的岁月,我在这封闭落后的镇子里从摸爬滚打到独当一面,那些阴阳眼带来的侧目,穷僻带来的屈辱,差生带来的蔑视,在我眼里是促成我成长的肥料。你所恐惧的地狱曾是我别无选择的天堂。
      生活大概会循规蹈矩地继续下去。前提是,如果狸宝没有在这个夏天出现的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蓝草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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