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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云宫遗恨 ...


  •   “兄弟”这个词,即使是在这个遥远古老的时代,倒也不难定义:只要彼此都流着同一父亲的血,就是兄弟。
      其实就连兄弟之间该怎么相处,礼法上也有明确规定:“兄友”,兄长要友爱弟弟;“弟恭”,弟弟要恭顺兄长,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能勾勒出客客气气的手足情。
      然而,越是写进了礼法的标准,越是意味着有人永远达不到那光辉的界限。
      诸侯世家,更加如此。
      一户平民生出了几兄弟,或许代表能有更多的手来为全家扒拉进更多的财富;一户权贵生出了几兄弟,一场围绕着唯一宗主位置的争斗就在所难免,区别只在于,绝大部分这类争斗会流血,极少部分这类争斗不流血。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们。
      他们的父辈,正是上一代尊位之争的胜利者,身为胜利者的儿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一落地就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为下一代尊位之争的竞争者之一。他们的父亲,他们的母亲,他们的亲族,还有众多臣子,甚至国人,都会或多或少用一种集市上农夫打量牲口的眼光打量他们,观察他们的形貌,揣摩他们的性情,判断他们的能力,最后,确定他们的价值。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年均则立贤。他们就像是被层层淘漉的沙石,要经历这些无情的筛篦与冲荡,才能有最终一位如同金粒被拣出沙石一般就位登极。
      如果不想这么被摆布,只有一个办法:在被汰弃之前,去汰弃掉那些连着血脉的“兄弟”。
      这,即是宫廷中“兄弟”的宿命。
      ……

      晋侯光君执政第四年。孟春。
      当煦暖的南风拂过檐角的铜马,散出一串颂春的讴歌时,沉寂了一冬的宫城被悄悄染上了渐浓的春晖。
      君夫人临风,拎着花篮从苑囿散步归来。
      她行过甬道,道旁的嫩草探出地面,点点新绿随着她的脚步蔓延;她穿过走廊,廊畔的桃杏争芳斗艳,缕缕馨香伴着她的身影袅绕;她经过钓轩,轩下的池水波光潋滟,圈圈涟漪映着她的面容微笑。
      几双斑斓水禽,栖在尚未繁盛的柳荫里梳理彩羽;一对紫尾家燕,掠过灿若云霞的花丛追逐为戏;更有那向来爱热闹的蜂蝶,四处舞蹈吟哦,仿佛要把满溢的盎然生机谱成最动人的诗歌……
      临风不禁心醉神驰,步步顾盼浏览地走到堂前,却蓦然发现了比这一应美景更美的一幕。
      那是她的夫君,正在繁喧的春光里独自安静地睡卧。
      他睡得那么随意,一手为枕,一手握着竹简,只穿着一袭棣棠色单衣,便无所顾忌地直接躺在了宽大的木廊上。
      他又睡得那么酣甜,衣领半敞,一绺鬓发顺着他的脖颈直滑入颈窝,在那里还有一瓣不知何处飘来的落英偷偷落足,甜蜜地同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此时长空一碧,响晴云色。他的面容映着阳光,无瑕无疵,无忧无虑。
      临风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爱慕地、怜惜地长久注视着他。
      如果不是一股乘风而来的幽芬提醒了她,她甚至忘记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穿得毕竟过分单薄了。
      于是她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可惜如此微小的动静,依旧惊破了他的薄梦。
      “……啊,风儿。”他睁开双目,眼神迷离地望着临风,唇角绽开笑意。
      “你真漂亮。”临风一如当年第一次邂逅他时,由衷地脱口赞扬。
      上光一时并无反应:“嗯?”
      隔了一刻,他的意识终于挣脱出梦乡,却把脸藏到外袍下面去了:“你一直在瞧着我么?”
      “美人还不让看?确实是很漂亮的呀!”临风动手去掀袍子。
      “好,好,给你看,给你看。”上光马上放弃抵抗,坐起身,“你别乱动,伤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儿。”
      临风得胜地凑近他,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拔下花篮里的一朵花儿:“让我来为你打扮打扮。”
      上光四下看看无人,柔声应承:“……就一朵。”
      “一朵怎么够?”临风闻言,倒临时变了主意,再拔了一朵,在他发髻两侧各簪一花,末了合掌,“呀,果然相照生辉。”
      “是吗?”上光夺过花篮,“那我也替你打扮打扮。”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小易呼唤:“主人,服人公子来啦。”
      上光慌忙将花篮往背后一藏,整裳振袖,故作正色道:“请他过来。”
      小易答了声是,便见一身白衣红裳的公子服人,一路穿花拂柳,翩然来至堂下,欲要款款下拜:“……”
      做弟弟的惊讶地盯着兄长,半天说不出话。
      上光一愣,临风已乐不可支。
      “对不起。你们有事谈吧?我先告辞。”她取下上光发髻中忘记摘落的簪花,捂着嘴进了内殿。
      上光腾地红了脸。
      服人也低下头。
      “那个……”上光好容易镇定心神,勉强开口。
      “明天我就要出发了,兄长。”服人说,“您传我来,有何教诲?”
      上光示意弟弟一起坐到木廊上。
      ……
      一段精简的谈话结束后。
      “我能够期待你吗?我想我能。”做哥哥的说。
      “能。”做弟弟的回答。
      这答案令上光粲然莞尔,然后起身,到庭中折下一枝桃花递予服人:“无他祝福,只愿你此行所建功勋,将如这花般灿烂。”
      服人郑重接过,捧在掌心,双颊飞上欣悦兴奋的绯色……

      兰堂。
      母夫人仲任在空荡荡的殿内缓缓踱步。
      宝音被软禁后,公子净的寝室也被移到镜殿厢房与公子极作邻,等到宝音出嫁之后,兰堂已然无人常住,只剩了几名寺人侍女看管房舍。
      “唉。”仲任一边看着昔日常来见惯的陈设,一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先君宁族在生时,一直喜欢兰堂的雅致轩敞,往往爱在这里设宴奏乐,那时此地宾客满座,鼎镬交响,丝竹齐鸣,哪想到会有这样寥落的一日呢……
      她徘徊再三,忧伤不已。
      “母夫人。”忽然身旁幽暗中出来一人,“母夫人勿要哀戚。”
      仲任吓了一跳:“你是谁?”
      那人埋着脸:“婢子是当初侍奉宝音的侍女。”
      仲任抚抚心口:“……走路别跟猫似的,大白天都能骇到人。罢了,说起来,你既是宝音的侍女,为何年前不随嫁而去?”
      “婢子戴罪之身,已被君夫人命令不得擅离兰堂。”侍女答道。
      仲任好奇:“君夫人命令?”
      侍女点头:“正是。非但婢子受罚,宝音也被严禁与您互通消息。她是有话想向您说的。”
      “不是说她虽遭软禁不得行动自由,但也自觉得愧疚,无颜见我而甘愿闭居吗?”仲任讶然,“她有什么话?”
      “当然是关于黑祠的话,姐姐。”司徒弦像个幽灵一般,从帐幕后现身。
      仲任转过头:“……弟弟,是你。你如何来了?”
      “我是悄悄入宫的。”司徒弦用一种苍凉的语调说,“为了见您,我费了很大力气;想要瞒过君侯遍布的眼目可不容易啊,姐姐。难道您没发现,最近我已不能轻易接近您了吗?实话告诉您,我也差不多受到君侯的软禁了。”
      仲任怔了怔:“你又没犯错……光儿一字也未向我提过。”
      司徒弦立即接口:“那就对了,姐姐。这全是君侯的功劳,或者说,是君侯的计策。”
      “我愈发不懂了。”仲任心头一震。
      司徒弦走到她面前,双膝一软:“姐姐!就算您被戎女的余孽迷住了心智,也请您暂时睁开眼看看,您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正在落到怎样的罗网里去吧!他们明天就要出发去戎境了,也许一去便不能回转了,姐姐!”
      仲任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弦!”
      “事到如今您还怕说起那戎女吗?二十多年来您受的折磨还少?!”司徒弦并不顾忌,“是时候了,是您看清现实的时候了,要是您还顺着君侯的意图自欺欺人下去,服人公子,还有我的广儿,就要做埋骨他乡的冤魂啦!”
      “你太放肆了!”仲任转惧为怒,“你要污蔑光儿对服人不利?这哪里可能!他把服人视作掌珠,自小呵护服人长大,岂会害了服人?”
      “那为何要服人公子去戎境?而且是让公子去随时可能兵刃交锋的二戎之境?莫非那不危险吗?”司徒弦据“理”力争。
      仲任语塞。她很想说明那不是件坏事,但她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君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见时机成熟,司徒弦抛出重石,狠狠砸进仲任的心湖,“您知道么?宝音见不到您是由于她通过我,了解了一点黑祠的秘密;而我见不到您,是由于我对黑祠的过去了如指掌。为什么涉及到黑祠的人,都被君侯禁令接近您?您果真想不出其中缘故?”
      仲任胸口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堵得发慌,幸而她心底仍存有一点清醒意识:“……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兴许是凑巧。”
      “哈,姐姐!您忘记当年戎女的诅咒了?!”司徒弦拍着手,“您忘记了?!”
      仲任勾首不言。
      “我不愿广儿死去……”司徒弦拉起她的裙角,声泪俱下,“姐姐,您别总是犯糊涂哪!实际上,关于先君猝然薨逝于军中这件事,君侯他也脱不得干系……”
      仲任一动不动。
      “那时不是正有一名容貌酷肖君侯的戎族巫师待在军中吗?那个人会是谁?!在那之后,先君与君侯似乎发生了很大矛盾,原本决定的翌日攻战在先君一怒的情形下改在了当夜,导致先君受到致命重伤……而且,据说先君去世时,君侯亦不在榻前……”司徒弦滔滔不绝。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仲任打断他,终于哭出来,“你说的是多可怕的话!”
      司徒弦握住她的手:“姐姐,联系起来想想!君侯一定已从戎族巫师那儿弄清了他究竟是谁的儿子,才会与先君……”
      “不!养叔是在场的,他可没这样讲过!”仲任否定。
      “养叔是君侯的傅父!”司徒弦强调,“……姐姐,这一次君侯怀疑是我害小公子生病的,可我,越想越奇怪,小公子的事分明与我任氏无干……八成是养叔!我私下琢磨了很长时间,他多半是介意小公子的身世传言才借机下的手吧!养叔为了君侯,哪样事做不出来?!”
      “不用再讲下去了。”仲任极度痛楚。
      司徒细察她的反应,反而确信:“果然是!姐姐,您是知情的?!这老贼真正毒辣!险些将罪名栽到我的头上!”
      仲任不堪追索:“别提了。极儿无恙,光儿也没开口,应是按下不论了。你何苦又生事!”
      “君侯这幅态度才最可怕!”司徒弦喊道,“若他大闹一通,倒还好了;可他不声不响……他心里打的是何主意?他真的决定按下不论了?齐鲁二国与他的旧怨,他是怎生报复的?我害怕得很哪,姐姐!”
      仲任词穷,无可应对。
      司徒弦眼看时机成熟:“姐姐,求您准许我增派咱们任氏的人手一路保护公子。或者此番戎境之行,您便能看出君侯真正的心思……”
      仲任枯坐许久:“这不好……”
      “姐姐!”
      “……不……”
      “姐姐!”
      “……随你了……”

      第二天清晨。
      “兄长请回宫。”服人看看身后的翼城城门,再望望前方整装待发的人马,“您别送了。”
      “再走一走。”上光携着他的手,“天色尚早。”
      服人顺从地任由哥哥牵引,突然想到什么:“……广大夫侧旁莫名地多了不少任氏家臣侍奉,舅父对他未免过分保护。”
      上光一笑:“子女远涉险地,父母忧心牵挂,遣人多方照顾也是常情,我颇可体谅。”
      “兄长。”服人立定,“……您不能总是这样宽容。”
      “我对你嘱咐的,你这么快就丢到脑后了?”上光拍拍他的肩膀,“你要关心的,是马上要面对的二戎争斗,你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上面去。你要立功!必须要立功!至于广大夫,只要他不拖累你成就大事,你用不着管他。”
      服人有点儿惭愧:“是……”
      上光端详着他:“……那……你出发吧……”
      服人却不肯走了:“兄长……”
      上光怪道:“服人,你……”
      服人猛地一下扑到上光胸前,抱住哥哥。
      “唉。”上光口里叹息,心中熨贴,也搂紧他,“好啦好啦,还跟小孩儿似的。”
      “黑祠是我烧的。”服人附在上光耳畔,出乎意料地低语,“催促宋君迎娶宝音的密信也是我写的;此外,我还一直藏着一样从黑祠神主内得到的东西,就在刚才,我遣人送到嫂嫂那里了。对不起,兄长,我任性地做了这一切,因为我不想使您感到任何烦扰。”
      上光睁大眼睛。
      “我喜欢依靠兄长,我真的喜欢。可我也想成为兄长足以依靠的人,比‘需要呵护的弟弟’更有用,比‘可倚重的臣子’更亲近的人!”服人热切地盯着上光,“在您面前,我没秘密。请永远相信我!而您,永远是我的兄长,决不改变!”
      他顾自说完,挣脱上光的怀抱,跳上车长驱直去。
      上光原地伫立,目送他身影淡入旌旗丛中。
      锦绣旌旗又淡入云天交际……
      “主人,回了。”小易提醒。
      上光慨然:“……风儿如在此,必有好诗相赠来鼓励他。可惜我口舌笨拙……”
      “公子知道的。”小易说,“主人的心。”
      上光再不言语,默默登车。
      是的,服人他一定知道。
      不管受了多少苦,不管忍着多少痛,我的心意能被我希望知道的人所洞悉,所珍惜,那么我,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这一阵子,雨天变得频繁起来。
      通常下得不大,水丝儿在天地间穿织,张成一薄薄的雨幕,罩得远近楼台都跟笼了纱一般朦朦胧胧,只有花树经过了这温柔的沐浴,更显得红绿相彰,夺人眼目。
      此时此景,应是教人诗意不尽,享闲无限的呢,可凭栏远眺,竟如何也挡不住有一种浅散愁情自胸中升起……
      临风收回目光,仔细观摩公子极摆弄药草。
      “极儿,你不休息一下?”她心痛他被雨困在屋子里,“净儿在那边和小寺人们玩投壶,你也去玩嘛。”
      极儿抬起头:“母亲,我就是在玩呀。”
      这个孩子好静。
      临风揽过他:“哦,你喜欢医术?”
      极儿举起手中药草:“我喜欢药草。”他又想了想,“我也喜欢跟叔父学字。”
      “你的叔父到戎境去快一个月了。但愿他事事平安。”临风顺口说,“在他没回来之前,你要多去祖母宫中问候,让祖母高兴哦。”
      “好。”极儿答应,“不过我每次去,祖母都要说我是嫡子,兄长是庶子,让我和兄长分开坐。嫡子、庶子是什么,母亲?”
      临风沉吟:“……那是种称呼,正像是宫中都称呼你的父亲‘君侯’,而称呼你的叔父‘公子’一样。”
      极儿“哦”了一声,挨着临风,贴着她的肚腹谛听胎儿的动静:“我的弟弟或妹妹快出世了吗?”
      “快了。”临风心事重重地摸着孩子的小脑袋瓜。
      母子俩正在依偎,忽有一阵喧哗从宫城北面响起,闹闹嚷嚷,奔着宫城南面去了。
      “了不得了!”镜殿外,也有人高声叫喊。
      临风霍然起身。
      公子净闻得热闹,从厢房内跑出来,一溜烟似地蹿往庭院外:“母亲,我去看看!”
      临风撑着腰,不顾侍女劝阻,也挪到殿门张望。
      没过多久,师雍被人引导匆匆赶到。
      “君夫人安心。”师雍尽量和缓地报告,“小臣怕惊动君夫人,所以首先来这里奏禀。……是广大夫快马送回的消息,说公子在戎境突染了急症,有些严重……”
      临风仍旧心惊肉跳:“通知君侯没有?!”
      师雍静默片晌:“……之后,狐姬氏趁公子病倒的机会,对翟隗氏宣战。目前公子勉励指挥翟隗氏应战中,但情形很不妙,广大夫认为翟隗氏时刻有降敌的可能。”
      那服人的处境不是危若累卵了么?!
      临风紧缩双眉,咬住嘴唇:“适才的喧哗,是何人造成?”
      师雍道:“……是司徒大人。”
      “速去黑祠废墟!”她一捶廊柱,“君侯在那里!快请他回殿议事!”

      可惜晚了。
      上光正急趋在通向云宫的路上。
      根据来报,司徒弦一接到大夫广的信简,就带了数名任氏宗老并着仆从轰轰烈烈地投向母夫人仲任所居的云宫去了。
      这样的话,他的第一要务即是安抚母亲。
      “二戎的动作还可预计,不过,公子何以突染急症?!太蹊跷了!”公孙良宵小跑着追在他身后。
      “不管怎么样,你收拾一下准备立刻启程去救援公子!”上光极快地布置,“还有你,元!”
      大夫元也撵着他的脚步:“君侯,您起初就不该让广那小子去!”
      上光不吭声,一个劲地赶。
      “广那小子只会坏事!啊,真是没看错他呀!”大夫元继续。
      “够了!”上光喝道。
      大夫元打了个寒噤。
      上光注视着这向来倍加爱护,从未加以呵斥的股肱之臣:“服人是我的兄弟,广是你的兄弟,有着同一血脉的人,不能教他们在外面出事!要问要责,回来再说!”
      大夫元唯唯。
      浮现在大夫元面上的委屈,终使上光冷静下来:“元,良宵,你们都别去云宫。下去直接点起队伍,候我命令。”
      “是。”大夫元与良宵从命退下。

      就在踏进云宫的瞬间,属于仲春的温暖倏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隆冬的冷利。
      “母亲。”上光对仲任行礼。
      她红肿着两眼坐在正中,在她下首坐着还在抹泪的司徒弦,此外还有几名任氏宗老依次列座,十来道含义复杂的目光齐齐地盯住他,形成压抑的阵势。
      “光儿,服人会好好的吗?”仲任哽咽着开口。
      “服人会安全归国的。”上光保证。
      司徒弦抗辩:“君侯,您的承诺是可以相信的?”
      “为防万一,我已安排良宵和元尽快前去援救。”上光说,“绝无人能伤服人性命!”
      司徒弦急了:“那老臣的儿子呢?广大夫的性命在君侯眼里不值一虑?”
      上光面色一凛:“他是臣下,自然该守护在公子身边。要是他不离公子左右,也会获救;要是救援不到他,只能说明他失职远离了公子!”
      “母夫人!”司徒弦大哭。
      仲任哪经得起他再添悲酸,早是涕泪交流:“……服人刚十六岁呀……”
      “司徒,你节制一点!”上光低呼。
      司徒一梗脖子:“老臣怕得教君侯失望了!如今公子与我儿同陷戎人之中,翟隗氏又靠不住!老臣坐立不安,寝食不能!母夫人,君侯年轻,为父不久,大概还不明白子女对父母的重要,但您这做了二十多年母亲的,总不能不体谅老臣此时的失态吧!”
      仲任受他撩拨,泪水更是淌个不住。
      “母亲,服人绝对会纤毫无伤的!”上光苦苦解劝。
      仲任太息:“如他有事,我是无颜再入宗庙了……”
      上光心如刀绞,只得咬咬牙,噗通跪下:“孩儿给母亲请罪!其实,二戎的争战,是孩儿一手促成的……”
      一语既出,四座哗然。
      “翟隗氏在他家女儿被狐姬氏害了以后,马上报予我知了。是我叮嘱翟隗氏之主带兵去宣方,故意惹狐姬氏之主效仿,并以此为理由杀掉了狐姬氏之主。此番令服人送翟隗氏返国,我也预先要求翟隗氏对狐姬氏宣战,好在服人去时襄助翟隗氏获胜,立下战功,彻底除掉狐姬氏内乱,平复我晋国北疆。”上光详细解释,“为了这一仗,我和那翟隗氏之主先有血盟,后又将他的两个儿子当作质子藏在宣方,且施加重贿厚赂,它如何会背叛同晋国订下的契誓?因此,认为翟隗氏倒戈是没道理的。而这场纷争,服人他……”
      “公子为何会突染急症?!”司徒弦兜头抢问。
      上光顿住。
      司徒弦喘口气:“君侯的胸中韬略,实在教人咋舌!君侯把一场战争从头算到了尾,那么老臣请问,公子为何病倒?!”
      上光不能答:“这个我也……不明……”
      “是不明,还是不可明?!”司徒弦拔高嗓音。
      “你在说什么!”上光压抑怒火。
      仲任这会儿却从上光关于二戎的大篇解释里缓过神了:“光儿,你……你都是计划好了的?”
      “孩儿没料到服人会生病。”上光膝行至仲任座前,叩头再三,“孩儿只想让服人立功!”
      仲任掩面,但觉天旋地转:“……天哪……”
      “母亲!”上光抓起她的手,“母亲,是孩儿错了!可孩儿求您容孩儿讲完!服人他……”
      仲任脑子里像燃了一团火,死命甩脱上光之余,一时鬼使神差,竟反掌“啪”地从上光右颊扇过!
      没等她反应,她听到自己吼道:“你打算杀了你的弟弟吗?!”
      接着,一缕血迹自上光唇角溢出……
      打得好重……
      但上光恍若无察,只扬起脸望着母亲,专注地、不愿置信地、含冤带痛地望着母亲。
      “孩儿宁可杀了自己……”不清楚过了多久,上光一字一句地申明,“也不会杀了服人。因为,他是孩儿代替父亲……倾注心血,努力抚育的孩子。”
      言毕,生平第一次在自家殿堂内受伤的晋侯站起来,略微蹒跚地朝门口走。
      谁也没注意到,公子极正悄悄地依着殿门,瞧着屋内发生的所有变故。
      上光蹲下。
      父子对视。
      最后,极儿用白嫩的指尖小心地揩去上光下颌的污痕。
      “父亲,走。”末了,小公子说。
      “走。”上光抱起儿子。

      “主人!”一出云宫,小易眼圈红红地迎上,“主人……”
      上光轻声:“没事。”
      小易眼圈更红了:“但是,黑祠挖到……”

      黑祠地下三尺。
      薄棺一具。
      枯白的骸骨躺在棺中。准确地说,是被钉在棺中。
      上光下到坑里。
      曾有人这样痛苦地死去吗?
      骸骨的四肢关节处都被巨大的木钉牢牢钉死在棺底,周身无一物殉葬,惟有右手腕骨上,固执地套着一只式样奇特的金环。
      上光颤抖着捧起金环。很快,金环内侧镌刻的蚊脚般纤细字迹印证了他凄凉绝望的猜想。
      在周地没人会识得这字,实际上在戎地也没多少人识得。可他二十岁那年,已经有人告诉了他字迹的含义。
      “昔罗。”那时的孟哲罗说,“刻的正是她的名字。”
      ……
      原来您一直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母亲……
      母亲……
      母亲……
      他看着骷髅。
      骷髅空洞的眼窝也看着他。
      刹那的错觉,他好像发现了那昔日生着流盼美目的地方闪过了一点莹亮的水光。
      您难过么,母亲?
      “我这一辈子最悔恨的事是遇到了昔罗,她是孕育你的母亲;你本来是遭到我抛弃的儿子……”先父宁族的遗言,言犹在耳。
      父亲后悔了,您呢,母亲?
      合族遭灭,被献礼给仇人,再被献礼给仇人的仇人,十五岁就已尝尽风霜的美貌豆蔻女儿,最终也不过是惨死在异国他乡,在亲生儿子脚下化作尘埃……
      “你挣扎在矛盾中,想得到什么呢?除了悲哀,你能得到什么?”舅父孟哲罗的警语,亦恰是时候地一字一字敲进意识中。
      是的,得到的……只有悲哀。
      他心中一刺,一股温热冲出喉咙。
      “主人!主人!”小易唤他的声音慢慢变得模糊。他伏在棺旁,倦怠到懒得去听。
      十二年的寻找,好累啊……
      母亲,让我在您身边,稍稍歇息一会儿吧……

      我找到了我的过去,我来自积羽海畔。
      我过着我的现在,我承受宿命的熬煎。
      可我,失去了我的未来,和你们互称为“家人”的未来。
      继续哭着前进,还是微笑转身……
      这答案,我已了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云宫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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